85

第二次前往哈默村,冬薊沒有讓人擡,是好好地自己走進去的。這次談話也不是在民房裏了,而是在村公所的前廳。

他首先談到關于烏雲的部分。死靈師同意讓他籌備法術,分離卡奈與烏雲。他們只需要帶走烏雲,對卡奈的軀體并無興趣。

城邦方必須真的将卡奈的軀體送過來,不能用別人仿冒。死靈師中有數人見過卡奈,而且烏雲屬于特殊生命形态,與活人或普通死靈均不相同,很容易偵測出真假。

參與會談的牧師表示,大神殿那邊已經知曉了情況,白湖城安排了一支護送隊伍,已于昨日出發北上。

不過,他們只同意将卡奈送到寶石森林,并不同意真的把烏雲交給死靈師。萬一将來發生沖突,護送隊伍肯定會保護這具軀體不被奪走。

私下的談話裏,牧師專門強調了這一點,城邦方也表示認同。

然後就是關于交換人質的安排:第一次交換安排在從今天算起的三日後,地點是“駝鹿形态魔像倒下的地方”。

冬薊只複述原話,并不知道這個地點是什麽意思。萊恩倒是立刻明白了,這是指他們追跡失控魔像的那次,名叫德卡洛的騎士失蹤的地點。

雖然名為交換人質,死靈師卻沒有給出釋放名單,放誰不放誰全憑到時候的心情。

根據冬薊的個人推測,死靈師不會釋放太多人質,最多兩三個。他們還得留着籌碼換烏雲呢,那才是對他們來說最重要的東西。像德麗絲、多林、德卡洛這些人,他們肯定會扣押到最後。

冬薊和他們溝通過,懇求他們從最體弱的普通村民開始釋放,他們也同意了。

談話間,冬薊提到了多林這個名字。今天萊恩也在,就站在牧師身邊,他好像沒什麽反應。冬薊心中有些疑惑,但也沒多問。

冬薊詢問城邦方,是否也準備好了釋放被抓的死靈師。

格羅拉在這裏代表費西西特城邦,她搖了搖頭:“三天?三天可來不及。被捕的死靈師都關在別的地方,距離這裏還挺遠的。要把他們一個個清點出來得花不少時間。”

冬薊皺眉:“是真的來不及嗎?如果一開始就這麽不順利,我怕死靈師會質疑你們的誠意。”

今天阿爾丁就坐在冬薊身邊。他說:“不,我們沒說不交換。死靈師要求釋放他們的同伴,也要求了一批物資。他們沒有說必須先給哪一種吧?”

“你是說,先給他們物資?”

阿爾丁說:“對。三天後,按他們的要求去交換,但先送給他們的不是法師同伴,而是能裝滿兩輛篷車的物資。東西是按照他們提的清單準備的,一樣不差,可能還會稍微多一點。”

“兩輛車……”冬薊喃喃着。

阿爾丁說:“越往北山林就越密,馬車大概走不了。但這對法師來說應該不是問題。他們肯定有辦法把東西運走。”

“我倒不是感慨這個,”冬薊說,“我是覺得……他們要的東西好像并不多啊。”

“确實不算多。”

冬薊緩緩點頭,他明白了先給物資的原因。

死靈師一直用地形和魔法保持着隐蔽。他們的藏身地不是永久的,要能夠随時轉移位置,還要考慮到将來全體撤離時的便利性,所以他們應該不會囤積太多物資。

如果過度囤積,将來拿不走都還算小事,最關鍵是會影響現在的隐蔽效果。

這一次得到物資後,死靈師不會立刻離開,而是還要等着接下來的一次次談判、等着研究如何釋放烏雲……這會花掉不少時間。

如果死靈師在短時間內沒有再次讨要物資,城邦方就可以推測出他們的大致人數。

冬薊注意到阿爾丁和格羅拉對視了一下。他更可以确定了,他們的安排肯定就是這個意思。

“除了這些,還有一件事可能比較麻煩,”冬薊說,“但這和死靈師提的條件無關,是我遇到的一點麻煩。”

“什麽事?”

“在死靈師那邊,我是‘羅森’,而不是‘冬薊’。我不是當初給卡奈做藥水的那個精煉師,而是跟那個精煉師學到過本領。”

說着,冬薊稍稍停頓了一下,他自然而然就提起了那件事,說出口之後,心頭又有種異樣的感覺。

他用餘光觀察阿爾丁,阿爾丁好像沒什麽反應,只是專注地等着他說下去。

于是冬薊繼續說:“将來我要假裝研究卡奈的軀體,還得弄個臨時的實驗室。那時候,如果參與施法的人員只有我一個,看起來就太假了。特別是商會首席也在這,事情又涉及到他的親人,”冬薊又偷偷看阿爾丁,阿爾丁仍然沒什麽表示,“在這種情況下,商會應該會派一些可信的施法者和我一起參與研究,這樣才合理一些。”

對面的格羅拉問:“如果他們發現不合理,又會怎樣?他們發現你是那名精煉師,就更能證明你的本領是真的,釋放烏雲的可能性更大了,不是嗎?”

“當然,”冬薊說,“但等他們潰退的時候,就會想方設法把我一起帶上。我并不想跟着死靈師去北岸。剛才我說了,這件事和死靈師的條件無關,是我自己的事情。我是在向你們求助,如果能幫我就幫一下,我會感謝你們的。幫不了忙也無所謂。走一步看一步吧。”

“也對。我能理解。”格羅拉點點頭,望向阿爾丁。她知道這名法師以前在阿爾丁手下做事。

阿爾丁說:“這很好辦,我來想辦法。反正還有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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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事差不多也談完了。距離天黑還早,冬薊可以留在哈默村再休息一段時間。格羅拉安排了人去給他做些吃的,讓他在村公所稍等。

上次過來的時候,冬薊沒能和萊恩說上幾句話,這次他想專門找萊恩聊聊。

商談結束時,萊恩跟着牧師出去了。當時冬薊正在便箋上記錄一些細節事項,沒來得及叫他。

等到冬薊也跟出去,轉眼就又找不到人了。

冬薊沿着村中小路溜達,看到路過的士兵就問他們是否看到了萊恩。

他走到一間小院門前,院門忽然打開,裏面伸出一只手,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拖了進去。

冬薊只是下意識地“啊”了一聲,并沒有大聲叫喊。因為他已經猜到了對方是誰。

他被抓着雙肩按在門板上。擡眼一看,果然是阿爾丁。

“吓到你了?”阿爾丁稍稍放松了雙手。

“有一點。”其實沒有。

阿爾丁說:“我有事問你。不方便在大家面前聊。”

冬薊微微皺眉。他依稀猜到了阿爾丁想說什麽。

果然。阿爾丁問:“其實是真的,對吧?”

冬薊微微挑了挑眉。

阿爾丁說:“我們本來是想拿烏雲的事拖延一下,贏得時間,慢慢找方法對付他們。但是……對你來說恐怕不是這樣吧,你并不是‘假裝’可以分離烏雲,你是真的可以做到。”

冬薊嘆了口氣。阿爾丁這麽快就猜到了,這樣也好,他就可以少瞞一個人了。

談起這件事,冬薊不由得有些緊張。阿爾丁已經放開了他,但他一直靠在門板上,不敢放松。

他還記得離開海港城前的那天。

阿爾丁一直讓他救卡奈,他說做不到;阿爾丁明明聽懂了,卻不肯相信。

阿爾丁問:“我想跟你确認一下。你到底是能分離烏雲,還是同時也能救卡奈?”

冬薊擡眼看他,目光中有些驚訝。

阿爾丁苦笑了一下:“對,我當然知道這是完全不同的兩件事。”

冬薊說:“按照最樂觀的情況估計……兩者都可以。”

“這麽樂觀?”阿爾丁輕輕搖頭。

曾經冬薊說救不了卡奈,他不願意信;現在冬薊說或許可以救,他又不敢信了。

冬薊說:“我都說了,是最樂觀的情況。現在我也只是有個思路,還要慢慢研究才行。”

“有多少把握?”

冬薊思索了一下,說:“順利的話,肯定能分離烏雲。這一點我敢說十拿九穩。至于卡奈……這麽做有一定風險,他可能會直接死去,也可能活下來卻無法恢複意識,當然,最好的結果是讓他完全康複,但我不能保證成功。這麽說吧……不成功算正常,成功了算奇跡。你別當真,就當它是個美好的夢想。”

阿爾丁苦笑:“行,我明白了。其實我本來就不怎麽抱期望。這一年裏,我沒少去白湖城神殿,經常去見照顧卡奈的牧師,該懂的事情也懂了不少……說起來,我至今想不明白一件事……”

冬薊依稀猜到是什麽事了,但他沒有打斷,只是靜靜聽阿爾丁說下去。

“我不明白卡奈為什麽主動那樣做。”阿爾丁說。冬薊猜對了。

冬薊說:“我還以為你很了解他。”

“曾經我也這麽想,後來就不覺得了,”阿爾丁說,“如果他被某人威脅必須自我犧牲,或者是我去暗示他,讓他拼了命也得抓住烏雲,那麽他确實會奮不顧身。如果是這樣,我就能理解他的做法。但我根本沒想讓他去……”

冬薊問:“難道你覺得卡奈是故意犧牲自己的嗎?”

“難道不是?”

“這是結果,不是原因。”冬薊說,“他并沒有想‘故意’犧牲。正常情況下,押運隊應該平安抵達,或者順利擊敗敵人。卡奈是為最壞的情況做了準備,但并不是主動讓事情走向最壞的情況。這是有區別的。”

阿爾丁望着冬薊。從冬薊說話的模樣看,他并不是現編措辭來詭辯,他一定是早就抱有這種看法,只不過現在才有機會談。

看阿爾丁沉默着,冬薊就接着說:“或許你還會想,烏雲能有多重要呢?就算它是再危險的不死生物,也不值得為抓它而搭上自己人生。這麽想也對,很容易理解。但是卡奈和你不一樣。”

“哪方面的不一樣?”

“你是傭兵,也是商人。而卡奈是法師。”冬薊說。

這話讓阿爾丁怔了一下,然後若有所思地緩緩點頭。

冬薊繼續說:“比如說,你看那些死靈師吧。他們被這樣圍追堵截,眼睜睜要被驅趕到根本不适合生存的霜原去,他們越來越沒有容身之地了,處刑隊殺他們都可以不經審判……那他們為什麽不幹脆扔了施法物品,脫掉法袍,放棄死靈學派,好好做個農夫或者獵戶就算了?為什麽還非要冒着危險搞禁運品,甚至有人會去神殿旁邊的公墓挖屍體?這樣耗下去,不是自求滅亡麽……還不如留着命,哪怕不做死靈師,也總有辦法出人頭地的。這麽想是對的吧?但他們不一樣,他們是法師。”

阿爾丁感嘆:“你剛才這段話可有點危險。不過,我當然不會告訴別人。”

“你聽懂我的意思了就好。”冬薊笑了笑。

和冬薊一樣,卡奈也是法師。他在奧法聯合會有席位,在希爾達教院裏也有熟悉的師長和舊友,盡管不是研究者,也是奧法之神的學徒。

冬薊至今還清晰地記得:當初他一直在用卡奈的實驗室,卡奈自己幾乎不用,但有時候會過來旁觀。冬薊經常會用到一些蠻新鮮的手法,卡奈沒見過,或者即使見過也不太了解細節,他會很認真地盯着冬薊,準确一點說,是盯着冬薊手裏的器具或符文。

那時,卡奈的眼神和其他法師沒什麽區別。

西郊工坊的人是這樣,冬薊小時候是這樣,金葉自己專注于實驗時,也是這樣。

說到實驗,冬薊就會想起第一次見卡奈的那次。

那時他在聖狄連,租住着一間很小很低矮的屋子。他正在做催化劑實驗,材料好不容易準備齊全,性狀正常,當天的氣候條件也非常适宜,錯過今天就不知道要再等多久了。實驗過程中會生成一種危險氣體,一旦出了差錯,毒性會引起操作人員的皮膚表面結晶化。所以,做這類實驗時應該備好龍膽石粉混懸液,關鍵時刻可以自救。

冬薊沒有那種材料,想買粗制品原料都買不起。盡管如此,他還是直接做了實驗。

後來實驗确實出了意外,冬薊跑出去,把手泡在水渠裏,力求減少傷害。就是因為這件事,他才遇見了卡奈。後來卡奈幫他搞到了那種混懸液。

總而言之——他沒有龍膽石粉混懸液,但他還是直接做了實驗。

所以,冬薊能明白卡奈的想法。他也不篤定,只是能依稀明白而已……

想到這,冬薊忽然鼻子有些發酸。

他并沒有流淚,反而有些自嘲地笑了起來:“不過說真的,法師們的思路也沒多正确。相比之下,你們才是正常人。”

說完之後,他擡起頭,發現阿爾丁一直在看着他,幾乎看得有些出神。

冬薊問怎麽了,阿爾丁說:“沒什麽,只是覺得你變了很多。”

“我沒太感覺到,”冬薊搖搖頭,“對了,我有點好奇,你為什麽能猜到我真有辦法分離他們?”

阿爾丁說:“其實我沒有依據,完全是靠感覺。剛才你說到将來需要‘假裝’做研究,還需要什麽實驗室、什麽研究助手……你嘴上說都是為了做戲,我卻覺得不對。”

“哪裏不對?”

“就是你的神态吧。我見過你那種表情。以前你問我要法術儀器、要助手、要去西郊工坊做什麽事情的時候,你的表情就是那種樣子。所以我就覺得,你肯定不是為了做戲。你是真的想在弄個實驗室。”

這個解釋令冬薊倍感奇妙。他都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有什麽特殊之處。

阿爾丁問:“其實我也有點好奇。你以前救不了卡奈,現在為什麽又可以了?”

從用詞來看,他并沒有認為過去的冬薊撒謊,而是認為事情發生了變化。

這讓冬薊有些小小的欣慰。

冬薊回答:“我在死靈師那邊了解到了一些巫祭法術。你應該還記得,三月做誓仇者的時候用到了煉血術,巫祭法術就是指這一類古魔法。仔細看了法術書之後,我發現其中有些地方能借鑒到嵌合法術裏,然後把嵌合受術方應用到改鍛法陣之中,比如說,你知道我用的那個附魔方式吧?就是現在商會工坊開始普及的那種,不需要動符文核心但是能改鍛附魔器物……”

“停一下,停一下!”阿爾丁擺了擺手,“我聽不懂。從前幾句開始我就聽不懂了。”

冬薊為難地低頭笑了笑。

這樣的對話,好像從前也出現過。

阿爾丁說:“總之,如果你有什麽需要就告訴我,不論是缺耗材還是什麽,我幫你想辦法。”

“好,我會的。”冬薊說。

阿爾丁想了想,又說:“這事做起來危險嗎?”

“為什麽這樣問?”

“三月搞誓仇者的時候可是又挖屍體又貧血的,還可能有生命危險。巫祭法術都要這樣嗎?”

“不會的,”冬薊說,“我并不是要用完整的巫祭法術,和她的手法不一樣。”

他回答得很篤定,所以阿爾丁就沒有再問。

時間差不多了,不能一直聊下去。于是兩人準備離開小院。

推開門的瞬間,冬薊突然有些惶恐……萬一被別人看見他和阿爾丁從無人的民房走出來,不知別人會怎麽想。

幸好他們運氣不錯,外面根本沒有人路過。

冬薊仍然想找萊恩談話。他把想法告訴了阿爾丁,阿爾丁就帶他去了白晝騎士住的排房附近。萊恩仍然不在。

一名處刑隊成員說,估計萊恩是去山林裏巡視了。于是冬薊只好放棄。

天色已經漸晚,冬薊差不多該離開了。格羅拉派人送來了剛做好的食物,裝在手提筐裏,外面裹了保溫用的小毯子。

今天阿爾丁沒有去送冬薊。村外有魔像鳥引路,其實冬薊也不需要人送。

等冬薊離開之後,阿爾丁又回到了村公所。

格羅拉和牧師在這裏等他。這次牧師是一個人,沒帶着白晝騎士。

仆人給三人端來淡茶,阿爾丁坐下來,拿起杯子猛灌了幾口。

格羅拉看着他:“我還以為你不喜歡費西西特的茶呢。”

“說了好久的話,口渴,”阿爾丁說。

牧師稍稍向前探身,問:“談得怎麽樣?他是真的想釋放烏雲嗎?”

阿爾丁放下杯子,笑着搖了搖頭:“他是想,但是他做不到。”

牧師皺眉:“是他自己這麽說的?”

“他沒有直接說。他需要我們提供一些東西,主要是得幫他做戲。他确實要在卡奈身上施法,但是最終肯定無法喚醒烏雲。”

“有沒有可能是他在騙你?”

阿爾丁說:“以我對他的了解,他沒有騙我。其實他很害怕,怕一旦謊言暴露,死靈師會直接把他殺掉。他說,等到最後一次交換人質的時候,希望我們能分出點人手保護他。”

牧師點點頭:“會的。到時候肯定會救他的。但我還是有點擔心……有沒有可能,雖然他不是自願和死靈師合作,但他确實能喚醒烏雲?萬一真是這樣,混亂之中,烏雲會很容易逃走的。”

“也不能排除這個可能性。”阿爾丁說。

“那麽……”

“你們是可以偵測出法術波動的。在施法完成之前,處理掉他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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