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你知道嗎,顧生也回來了。」

溫浮祝剛阖上不過幾秒的眼又慢慢睜開,面無表情的看向了坐在桌邊的江墨。

江墨任他這般盯着,也不再多作表态。

溫浮祝又慢慢阖上了眼。

想了想,忽又半坐起身抓過了另一側的枕頭,想也不想的灌了八分內力便甩過去砸中了江墨。

江墨雙手一展接着了這個枕頭,抱在懷裏呆坐了會兒,忽的也一起身到了床尾去,将枕頭墊在身後,雙手抱胸便也打算小憩一會。

他知道的,溫浮祝和顧生真的是不對付。

兩人也不知是如何就交了惡的,大抵也是小時候各自不懂事。

剛才聽自己提了那麽一句,大概已經是嫌棄自己指責他沒回去,那個人倒是肯舍得回來了。

如果大家都能回來,那該有多好。

像以前一樣,嗯……像以前一樣。

又不由得睜了眼,慢慢側頭去瞧他。

——其實顧生說對了。他江墨……真的離不開溫浮祝。他不在的每一個日夜裏,他很多決策,都是拿不準的。

可事事若都要去煩夫子,那你便說說,他這三十多載春秋是白活了的麽?

正好卡在這般一個不上不下的年紀,若是蘇衍去問,還可僥幸借個少年由頭,他一個已過而立之年的男人,憑甚麽再去張口閉口問他的老師,他的每一步對錯呢?

因此總是隐忍着,反複在心裏思量着事情的可解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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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可比他領兵在外打仗難多了。

往往案前一略作思量便是整整一宿,活生生能想的他出了一後背的冷汗,不動如鐘。

可照樣、照樣拿不出一個最篤定的答案。

這邊開了糧倉,便擔心附近幾個沒實行此政的小城又會不會惹了争議;那邊堪堪顧好了人心,剛清閑了不到半日便收到邊城小國請求商貿流通的合作——是了,大家各自有各自的難處,何苦不多救濟一方呢?可真若允了此政,便勢必又要考慮進來的人員幹不幹淨、帶不帶病、有沒有其他居心……這般一思量下去便沒有能止了的盡頭,只搞得江墨頭大如鬥,恨不得也逃離這個地方——該死,真是見了鬼了,之前說好的,他不是就聽溫浮祝的就行了麽!指哪兒打哪兒!例無虛發!他江墨是該活在戰場上的,哪裏是活在這種邊邊角角的雜事亂事上的……

又盯着溫浮祝溫和的眉眼看了陣子,江墨不知怎了,忽然有點想要笑。

——溫浮祝是很适合待在家裏的人呢。

而他們的家,就該是隗昇那個大殿。

又似是想到這人這些年流竄在外,沒有自己在身邊,估計是沒睡過甚麽好覺的。

這麽一想,便更加開心的不得了。

說實在的,他江墨不敢沒有溫浮祝,溫浮祝其實也……也不敢沒有自己吧。

不敢去擾他清眠,江墨重新放輕了呼吸,只待着他自己自然醒好了。

——溫浮祝,回來吧,回來後,事情仍舊由我擔着,不讓你這麽累了,只要你能在我身邊,我就能更放心一點。放心隗昇的安穩,同時……也放心你個人的安危。

真是奇怪,外面世界有甚麽好玩的?倒招惹得他這般不肯回來?

*******

「江墨。」

「我在。」

黑夜寂寂裏,獨他寬容溫和的嗓音無邊溫柔。

「自那日草屋一見,你之後真的找人跟着我了嗎?」

「沒有。」江墨有點愣,站起身擴了擴肩肘活動了下坐麻的身子又坐回床尾,「之前有點別的事需要解決,我分了一撥羽鴉去追那個事了,還沒調的活人手。」

話音剛落他忽又笑,「所以我這不是親自來跟着你了嗎?沒敢走遠,只圍着你說的那個地點周邊晃悠。反正宮裏有顧生打點着。」

最後一句說的未免有些急,倒像是怕自己怪罪他放養了蘇衍似的。

溫浮祝笑了笑,也半坐起身,摸黑跪爬到江墨身邊,這才盤腿坐好了,伸手拍了拍他大腿,「啪」的一聲清脆,「江墨,我有點事想和你說。」

「嗯。」

江墨微微側了頭,外頭的月華之輝算不得亮堂,但哪怕借着這麽微弱的光瞅着,溫浮祝好像也是在笑的。

有甚麽事這麽好笑?

依這個人的性格來想……怕是做了甚麽不好的勾當。

江墨眉頭微微一緊,就怕溫浮祝在外面惹上了甚麽麻煩,此刻認真的洗耳恭聽了起來。

「我想帶一個人回隗昇。羽鴉若是得他之助……」

「不是等等,」江墨眼中不解之意更濃一層,「帶一個人?你又看上了甚麽青樓紅院裏的姑娘了?」

「……我這次看上的是一個男人。」

「哦。」江墨點點頭,還好還好,不是姑娘甚麽的,上次的紙煙姑娘……給江墨也留下了很大的影響,江墨覺得紙煙姑娘的活法已經超出了自己的思維所能接受的範疇,可是若論實打實的講一句,他在心底也是敬佩那個女子的。

她當得起一句亂世中的驕傲。

若是沒她之助,隗昇真不能如如今這般穩穩當當的立着。

溫浮祝輕描淡寫的道了這麽一句便打算帶過,畢竟他并不奢求江墨這個腦遲鈍的人能反應過來他這個看上了,跟欣賞哪個名門俠士的刀法劍法的『看上』并不一樣,反正……日後把人領回來還能慢慢讓他們融合的。

再不行……再不行就讓謝常歡和自己在茶渡小築過嘛,但是宮裏頭要是有事,他也能幫着處理的,常歡跟了自己,肯定也不忍心瞧自己應付的那麽疲憊,從而也會援手一二。

嗳呀,無論怎樣都好了,只要最後是有利隗昇的……只要不是太讓謝常歡不開心的……畢竟這個人在哪兒都能尋到樂趣,許不定以後就常常打壓欺負江墨而算個樂子了呢?許不定便有蘇衍那個幹淨單純的小傻瓜還能坐上王位而覺得新奇了呢?許不定便能跟自己的夫子下幾盤棋於是便覺得有點棋逢對手了呢?

「但這個人比較難搞到手。」

——他以前想着怎麽把那些名門俠士逼的入了『慎獨』時,也是這般用詞。

因此江墨心中壓根沒多想他一開始那句『看上了』的意思,只覺得『慎獨』那個隊伍興許又要壯大起來了。

不對,不是『慎獨』,這人竟是要被入了『羽鴉』的。

奇怪……『封墨』的總統領之下,屬『羽鴉』最為壯大,『慎獨』其次,『紙煙』原先還好,後來在溫浮祝離開後就已經慢慢消減隸屬于紙煙的人了,尤其是這十多年一過,花容失色人老珠黃者比比皆是,得虧了有了隗昇這麽個大地方,能分撥出幾間別宮給他們做個養老去處。所以……這些年隗昇依舊能風調雨順,便是有甚麽其他消息,都是羽鴉多分擔一二的。

此刻這人竟是一來就要入了羽鴉的,聽那意思還是要他領着羽鴉。

不知怎了,江墨忽然有點不自在,覺得自己的地盤被侵占了似的。

而且溫浮祝之前甚少管羽鴉的事……他所能跟羽鴉偶爾交流溝通上的點,也無法是手中情報收集到某個人如何如何了,可能對隗昇有害,消息行蹤又是怎樣,因此布榜一出,羽鴉四下分散皆作天外來客,千裏暗殺如影追行。

如今這般忽的要拉一個他們這邊完全不知底細,只溫浮祝一人知根知底……好吧,他或許也不是知根知底,這,這究竟是怎麽了。

江墨一瞬間回想到那夜顧生的話,一時間竟有些迷茫起來。

眼前這個人,便真的是他十年之前認識的溫浮祝?

茶渡小築十二載無為光陰,他溫浮祝便也能那麽甘心?

夫子總說浮祝他是想做一只閑雲野鶴的。

可夫子也說過,能當了謀客的人,心底又怎會不暗藏野心?

畢竟從另一種角度來講,這人便是暗中的另一位帝王——或者,是比端坐于王位之上那人都要适合當帝王的人。

畢竟他們善于揣測人心,善于謀劃布局,卻偏偏還能在最正統的人面前,保住自己的命。

雖然蘇衍是他們一手拉起來的,不像是最後會落的別個那些謀客國師的下場,可是……

正如顧生所問——你可曾想過,溫浮祝究竟想要的是甚麽嗎?

『初心未變』這四個字,向來需得有莫大的勇氣擔當。

自己在戰場上尚且能殺紅了眼,一時失控便可能造成更多殺伐,只不過那是因為自己的興趣所在罷了。

他喜歡那種男兒豪氣沖天萬丈的時候,更喜歡漠北那邊的快馬鋼刀烈酒。

那麽……溫浮祝的興趣又是甚麽?他面對他所執着喜歡希求的事物時,又會不會保持初心不變?

他又為甚麽不肯在十年中認真的扶植過蘇衍一回?

是了,他到底還是忍不住在內心回頭思量了一把,思量着——在隗昇的那十年裏,他布局謀策好後,為甚麽不願真教蘇衍一些實打實的東西。

等着這人拍拍屁股做個甩手閑人走了的時候,蘇衍落到了他手裏,江墨才發現這傻孩子仍舊幹淨的跟一張白紙似的,甚麽壞心眼都沒有。

這……并不應該。

至少對于讓隗昇穩穩當當的立下去來說,并不應該如此。

心思剛念及此,江墨便不願再思慮下去。

他向來不是個喜歡思慮萬千的人,更是因為在心底竟然對這個自幼時一起長大的玩伴而有了如此揣測,既讓他心裏頭難堪,又更覺意亂心煩。

「你回來吧,溫浮祝。」

「我是會回去的。」溫浮祝又扭頭看了眼窗外月色,尋思着一會是該去謝常歡之前指定的地方了,便在這裏同江墨長話短說,「你等着我把那個人抓回來的。将他也帶回隗昇之後,我心裏也能有保底的了。」

溫浮祝捏了捏眉心,跳下床去長長的籲了口氣——是了,趁早把謝常歡弄回來,他就能早一天安心,他日後若為隗昇拿捏甚麽主意,便更能放得下去心了。

畢竟——作為蘇衍的太傅,江墨的夥伴,隗昇的謀客,他都不能有出錯的機會。

可他在謝常歡面前,錯了就錯了吧,這個人總是會原諒他的。

「你在說甚麽?」江墨有點不可置信,也緊跟着他站了起來——這個人究竟是誰?怎麽會讓溫浮祝心下有底沒底?換句話說……這個人竟然在溫浮祝心底占據了這麽重要的位置,而他,竟然不知道。

『封墨』怎麽會沒有漏洞。

『羽鴉』都尚且有追殺不到的人。

『紙煙』一衰弱之後,隗昇是否還能如當初一般穩立?

光是這麽一個人出現在了溫浮祝的生活裏,他竟然是不知道的!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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