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直到吳嘉榮離開,父親都沒醒來,母親塞了兩只蘋果在他手裏,他把錢包夾中的紅色人民幣全數拿出給了母親,母親含淚看他,一句話也沒說。
江頤鈞開車來接他,站在車邊,倚着車門抽煙,手指快速按着手機鍵盤打字,他稍稍擡眼,一眼就看到了從火車站出來的吳嘉榮。不是節假日,火車站人流量不多,吳嘉榮變得格外好認,在一片紅紅綠綠、花花紫紫的顏色中,只有吳嘉榮是灰色的,像是獨獨他以黑白照的形式出現在彩色照片裏,突兀地抓人眼球。
江頤鈞把手機塞回口袋,朝他招了招手。
吳嘉榮原以為江頤鈞不過是随口一說,眼下見人真來了,難免有些驚訝,快步走了過來。
等他走近了,才發現笑意盈盈的江頤鈞跟人打架了,嘴角淤青,還扯破了皮,結了小小的痂,還未完全愈合,溢着斑斑點點的豔紅。
江頤鈞問他:“會開車麽?”
吳嘉榮點了點頭:“開得少。”
“你開車。”江頤鈞繞過車頭,坐進了副駕駛。
吳嘉榮有些不安,雙手擦了擦衣服外套,一只口袋鼓起,裏邊還有一個沒吃掉的蘋果。
“去哪?”吳嘉榮握着方向盤問。
江頤鈞靠坐着,閉起了眼:“去你家。”
吳嘉榮敢大膽地打量江頤鈞的眉眼了,在江頤鈞看不見他的時候,從眉峰到顴骨,顴骨至下颌線,是米開朗基羅手裏最完美的雕塑藝術品。
吳嘉榮的喉結動了動,細小的音節從唇縫中蹦出,他低喃地重複了一遍:“——我家。”
江頤鈞從沒提過這樣的要求,“家”是吳嘉榮最後的底線,是他尋常生活與肮髒交易之間的一堵柏林牆,江頤鈞若是不踏進來,他們的生活就是沒有交集的。
但吳嘉榮沒法拒絕,只要江頤鈞提了這樣的要求。
“我家。我家環境不太好。”他尴尬地笑了笑,小聲地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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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嘉榮不清楚江頤鈞是睡着了還是純粹沒把他的話聽在耳朵裏,用寂靜的沉默打破了吳嘉榮極小的掙紮,他洩氣了,發動了車子,慢吞吞的上路。
光是從開車風格就能看出一個人的性格來,吳嘉榮開車慢吞吞且小心翼翼,跟混進狂奔牛群的一只小綿羊似的,擱江頤鈞那兒就不是這樣了,他能把油門踩到底,彪到路的盡頭。
老舊的小區,凹陷不平的地面,污水蒸發、粘稠物幹涸,如同被烈火灼燒的皮膚,蜿蜒崎岖。
垃圾堆積在樓底,綠頭蒼蠅繞着食物殘渣嗡嗡地飛。沒有電梯,樓道燈是壞的,因而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總是黑黢黢的,這裏是極夜。
江頤鈞雙手插兜跟在吳嘉榮身後,雙眉微蹙着。
富人家的少爺沒有踏足過這樣的地方。
吳嘉榮走在前頭,每踩一步,都像是把自己最卑微、最肮髒的一面剖開來,赤裸裸地遞到江頤鈞的面前。
他以為自己打小自卑,已經自卑慣了,不在乎別人的想法了。那些沉寂已久的自卑感在他領着江頤鈞來到這兒時,瞬間從他的腳底蹿了上來,爆發着,被宣判死亡的火山複蘇。
“不好意思——”吳嘉榮說,“不好意思,有點髒。”
出租屋很小,多了一個江頤鈞就顯得更加逼仄狹窄。
進門能看見床、餐桌,左手邊拉着的木門是浴室,右手邊進去是廚房。
吳嘉榮開了燈,脫鞋進去,他覺得氣氛有些尴尬。
江頤鈞沒有坐下,在屋裏轉了一圈,四處打量,眯眼笑着對吳嘉榮說:“我餓了,有吃的麽?”他拉過椅子坐下。
“啊。有、有。”吳嘉榮回過神,手忙腳亂地鑽進廚房,拉開半人高的小冰箱,冰箱裏還剩些蔬菜和豬肉,他探出腦袋,看向江頤鈞說:“食材不多了,我給你煮面吧。”
“好。”
“你想喝什麽?”吳嘉榮又問,客人來了總歸需要先倒上一杯水。
“有什麽?”江頤鈞微歪着頭看他,饒有興致地問。
吳嘉榮忽得臉上一紅,他想起自己沒有喝飲料的習慣,連果汁也不愛喝,支吾道:“礦泉水。”
“沒有飲料嗎?”
“我下去給你買。”說着他就要往玄關處走去。
“不用了,礦泉水吧就。”
吳嘉榮覺得自己真寒酸,但依舊給江頤鈞倒了一杯水——那只杯子,他重新沖洗了三遍。
他開始準備煮面,清洗蔬菜、讓豬肉解凍,比平時洗得都要認真、幹淨。
江頤鈞起身,倚着廚房出入口的牆壁低眉看他瘦削的背影,手中轉着一只未點燃地煙,原想抽煙的心被吳嘉榮低着頭而裸露出的潔白後頸給打消了,他把煙給收了起來。
江頤鈞走了進去,廚房更加擁擠,四面牆壁向他們壓來,江頤鈞貼着吳嘉榮的身體,雙手環着他的腰,腦袋輕輕地擱在吳嘉榮的肩膀上,看着吳嘉榮切菜。
吳嘉榮“咯噔”了一下,身體僵硬了一瞬,連帶着切菜的動作都停滞了半秒。
在沉默的廚房裏,吳嘉榮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被放慢了、放沉重了。
這一秒無關性愛的擁抱,讓吳嘉榮産生了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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