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這個年過得冷清,一張桌子,三道菜,兩碗米飯,坐着母親和吳嘉榮,燈光搖曳,二人用沉默打發時間。

等夜深了,村子裏的鞭炮聲此起彼伏,煙花筒沖上雲霄,炸開碩大的花朵,紅的、黃的、藍的,刺得人眼睛疼,吳嘉榮倚着門、就着寒風看煙花,夜色很深很遼闊,藏着巨大的、不為人知的黑洞。

吳嘉榮沒有歇下過,忙着準備父親和姐姐的後事,東跑西跑,處處要打點,連着好幾宿都沒睡踏實,一旦閉眼就能想起二姐、想起聰聰。

于是他便從漆黑中摸起來,坐在床沿邊,呆望着外頭的天光漸漸明亮。

母親衰老體弱,做不了許多活,只呆在家裏疊些紙元寶,皺巴巴的雙手疊得紅彤彤。

父親和二姐下葬後,吳嘉榮點了三炷香,叩了三個響頭,那力道像是要把墳墓叩穿。

彼時,吳嘉榮才真真切切地明白什麽叫做命由天定。原來再怎麽拼命和努力都是沒法改變命中注定的軌跡,哪怕他再怎麽想要守住這個家,但單憑他一個人的力量,仍舊不足以力挽狂瀾。

後來,他去找過聰聰。

老劉家老來得子,卻和聰聰一樣,先天智力受損,眼見着年紀邁進三十歲,始終沒有讨到媳婦——沒有哪家的正常姑娘願意嫁給一個智力低下、什麽事都不做了的廢物。老劉思來想去,把主意打到了聰聰身上,他不在意聰聰的身體缺陷,也沒有資格在意,他只想着劉家的香火不能斷了,怎麽着都要傳宗接代下去。

他看得上聰聰這個媳婦兒嗎?看不上的。他看上的是聰聰的子宮,可以給他劉家誕下孫子的器官。

老劉花八萬塊把聰聰買了回家,押到兒子的床上,聰聰怕生,又哭又鬧,拳打腳踢,被老劉一個巴掌扇暈過去。

聰聰哪裏能知道自己接下來要面對的是什麽?等她迷迷瞪瞪再醒來時,只見着自己光溜溜的躺在床上,身上還壓着個流哈喇子的男人。聰聰圓溜溜的眼睛四處張望着,床邊站着的是老劉和他媳婦。

他們一個扶着兒子的腰,一個把着兒子的性器,強奸了懵懵懂懂的聰聰。

聰聰被疼哭了,嘴裏混沌不清地喊着什麽詞。

“嘉嘉。”

聰聰被關在狹小的屋子裏,每日對着窗子巴望,她想念在田埂裏奔跑的日子,想念嘉嘉捎糖給她吃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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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小腦袋瓜無法理解和明白自己的處境,她什麽都不知道,仿佛世界從未變過,又好像什麽都變了,她只能漫無目的地等待,在等待中遭着一次又一次疼痛。

別說是老劉了,興許連聰聰自己都不知道怎麽突然就跑了,在某一天的夜裏,門扉半掩着的,她光着腳丫就跑了出去,穿得好單薄,在深夜的冬風裏奔跑在硌腳的石子路上。

她得回到田野去,她得守在田野裏,那裏視野極好,稍稍踮一踮腳,就能看見從遠處路的盡頭緩緩走來的嘉嘉。

可聰聰不記得回家的路啊,她只能朝着夜幕的深處走去,走進了漩渦裏。

雙頰紅撲撲,雙眼亮晶晶,顫抖着凍得僵硬的身體愈走愈遠,再也沒有回來過。

吳嘉榮找上門來時,叩了好久的門,他站在門口抽着鼻子,窩縮成一團,脖子裹在深咖色的圍巾裏。

老劉出來開門,見着來人是他,一下子臉色就兇悍了起來。

吳嘉榮問:“聰聰呢?我要見她。”

老劉氣急敗壞,大聲咒罵:“他娘的賤娃子夜裏跑路了,狗日的,老子花八萬塊買個空氣?你還敢找上門來問我要人?”

吳嘉榮“哐”一下就跌進了泥地裏。

他沿着老劉家那條路走了很遠,走到雙腳麻木,這麽冷的天,聰聰會去哪裏,她會餓着嗎?會有好心人送她回家嗎?吳嘉榮不知道。他只覺得自己疲憊到了極點,似乎所有情緒都繃在一根銀線上,只差臨門一腳,那條銀線就會繃斷。

吳嘉榮蹲在路的盡頭,大口喘着冰冷的空氣,嗆到溫暖的肺裏,嗆得他咳嗽不止、眼淚不止。

吳嘉榮把兜裏裝的糖果一顆一顆剝開,混着眼淚和寒氣全數塞進嘴裏,有幾顆順着他的喉嚨直直墜落到胃,咚咚,仿佛要把他的胃砸穿。

“新年快樂。江頤鈞。”他用麻木的手指給江頤鈞發去了短信。

江頤鈞接到短信時,他正準備拿着禮物到江家去,是送給江雲秋的新年禮物,漂亮的公主裙。

江自省難得想起了這個家,提前給莊婉婷來電,說要趁着年味未散,回來一塊兒吃頓飯。

莊婉婷從清晨起,興致就極高,差遣着管家點辦東西,自個兒哼着小曲兒慢悠悠畫起妝來,穿上了前幾日剛送來的定制旗袍,漂亮得緊。

她打電話知會江頤鈞,叫他今晚過來吃飯,額外還叮囑江頤鈞嘴上把個門,別在這麽難得一聚的日子裏惹惱了江自省。

但此刻,江頤鈞不知怎的,品着吳嘉榮這條短信總有股說不上的心慌感。他坐在駕駛位,微蹙着眉,手指有一下沒一下的敲打着方向盤,最終踩下油門調轉了車頭,冒着大雪開出了城市。

一路未停,直奔吳嘉榮的老家。

江頤鈞在開車的間隙,給吳嘉榮回撥電話,那頭嘟聲很久,一直沒人接聽。

他的不安感愈發強烈。

什麽意思?吳嘉榮真的從此不再回來了嗎?他想起那天在吳嘉榮公司樓底下,想接他下班時,卻看見吳嘉榮和張斂并肩走的場景,吳嘉榮有這樣自然又輕松的同自己相處嗎?張斂對吳嘉榮而言是特殊的嗎?

江頤鈞越想越覺得堵得慌。

他不懂愛,又極度害怕去愛。

林瀾芝是什麽下場,直至今日,他都深刻記在腦子裏。

那是個人煙稀少的小村莊,挨着大片的田野。

江頤鈞驅車進入村子,不少人從屋舍中探出腦袋來瞧,這兒的人沒見過這樣漂亮的車,相互眼神交流,竊竊私語。

誰家的漂亮車子?誰都不知道。

只見着漂亮車子的窗搖了下來,坐着個挺拔俊朗的青年,青年面露微笑問向他們:“請問知道吳嘉榮住在哪兒嗎?”

又是一陣竊竊私語,吳嘉榮?那個吳嘉榮?這是怎麽回事。

但面上還是收起了好奇心,給青年指了路,漂亮的車子就擠進了破敗的小道,打破了村莊的寂靜。

吳嘉榮站在橋上,望着橋底潺潺的河水,河畔的草地枯黃一片,冷風躲進他的衣袖裏。

他脆弱得像一面鏡子,臉色青白毫無血絲,濕漉漉的雙眼結了一層淡淡的冰。

姐姐站在這兒、望着底下的河水時,是什麽樣的心情?也如他此刻一樣嗎?平

靜。

沒有任何波瀾。

感覺不到一絲悲恸和絕望。

生命仿佛趨于平緩,寧靜到了極致,讓人聽不見時間前行的腳步聲,那些生命滾動的痕跡都被凝固在了河底。

吳嘉榮回想起自己站在水塔的那天,腳下是風,頭頂是天,眼中是荒野。

他爬上細窄的橋欄,僅僅半只腳掌的寬度,身後的寒風多一些力道,就能把他推下去。

吳嘉榮在風中搖搖欲墜時,江頤鈞出現了,一把将他從橋欄上拽了下來,吳嘉榮恍惚之間跌入了江頤鈞的懷裏,只是瞬間,熟悉的味道溢滿他的鼻尖,他平靜的情緒突然有了起伏。

江頤鈞沒有再露出以往慣見的笑意,他的眉宇間孕育着怒氣:“吳嘉榮,你他嗎瘋了嗎?!”

吳嘉榮雙腿發軟,只靠着江頤鈞抱他的力道,堪堪穩住輕飄飄地身體,他擡起頭看江頤鈞。

那雙濕漉漉的眼睛再也盛不住滿滿的淚水了,統統傾瀉了出來,他哭得喘不過氣。

他說:“江頤鈞,我什麽都沒有了。”

什麽都沒有了。

江頤鈞從未見過吳嘉榮流淚。

只是那一剎那,他覺得自己要步入林瀾芝的後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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