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吳淑盈時常怨恨自己的身體,破敗、踉跄,捏着筷子的手指都在顫抖,拄着拐杖艱難地跟在別人身後。
小的時候,弟弟在身邊,總會背她到石臺子上看風景,或是到河邊去。嘉嘉撈蝌蚪,裝在塑料瓶子裏,站到她面前,搖晃着瓶子給她瞧,蝌蚪在渾濁的水中來回暢快的游着。她又觸景生情,垂淚。嘉嘉再也不撈蝌蚪了,往後到河邊,陪她躺着草地裏,看天。
嘉嘉過分懂事,過分溫柔。
吳淑盈回想着自己三十多歲的人生,仿佛每一刻都是倚靠着嘉嘉活着,每一秒都讓嘉嘉來拯救她。
後來,李鵬遠出現了,再後來,李鵬遠又不要她了。
她時常羨慕聰聰,羨慕她什麽都不知道,只知道在田野裏瘋,活得比所有清醒人都快樂。
吳淑盈又憂愁聰聰,她總歸明白,興許聰聰的快樂維持不久。
嘉嘉從城裏回來探望住院的父親,吳淑盈站在門檻處瞧嘉嘉遠去的背影,轉過頭開始偷偷流眼淚。
母親的頭發花白了一層多一層,坐在圓板凳上嘆氣,吳淑盈坐在一側,聽母親嘆氣、看飛鳥遠去。
半晌之後,母親借着未滅的天光,說:“老劉又上門來了。”
“嘉嘉不會同意的。”吳淑盈見飛鳥飛至屋檐後,再不見身影,這才回應母親的言下之意,“媽,嘉嘉不會原諒你這麽做的。”
母親再嘆氣,仿佛她身體裏有嘆不完的哀愁,雙眼滲透着衰老:“淑盈,你覺得我狠心嗎?”
吳淑盈噤聲不答。
母親又問:“淑盈,你真的認為嘉嘉會有出息,會出人頭地嗎?”
吳淑盈抿起了嘴,回答了母親上一個問題:“狠心。”
“嘉嘉那點薪水,連你爸醫藥費的零頭都夠不上,”母親掐着指尖,“老劉說會給我們八萬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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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狠心,我狠心難道不是為了你爸,不是為了嘉嘉,不是為了你,為了我們這個家?你說我狠心。我要真狠心,當年生下聰聰,我就把她扔了。”
吳淑盈開始默默流淚,滴到她淺黃色的衣服上,洇濕一片。
“我遲早會死,嘉嘉遲早要成家立業,他能帶着拖油瓶生活嗎?”
“你的意思是?”吳淑盈轉過來看她,“我也是拖油瓶。我什麽也做不了,我坐在這裏就是等死。”
母親起身往屋裏折去,吳淑盈知道母親已然做好了決定。
她看着不遠處的田埂裏,聰聰正追着一只蝴蝶跑。
甘蔗地枯死一大片,蠟黃腐爛,王村長轟走了不相幹的人,倚着破敗的牆抽煙,一根接一根的,手背蜿蜒皲裂。
吳嘉榮無聲無息地靜立在寒風中,一聲不吭。
村長見他這樣,也蹦不出什麽安慰的詞,醞釀半晌只來了一句:“節哀。”
屋裏光線很暗,母親坐在那流淚,淚水像是要把屋子給淹沒,世界搖搖欲墜。
桌上放着吳淑盈留下的一封信,吳淑盈沒念過書,識的字都是吳嘉榮手把手教她的,她的手抖,常常拿不穩筆,落下的字扭曲難看。
吳嘉榮卻看得清楚,每個扭曲的字進入他的視線都會自動組裝成正常的字眼。
“寶貝嘉嘉:
嘉嘉,我已經想到你會怨我,怨我為什麽要這麽做。但我已經堅持太久了,我是個廢物,我什麽都不能做。從小到大,哪怕再簡單的事情都要你來幫襯,你不知道這些年來我在夜裏流過多少眼淚,總覺得愧對你,姐姐是真的愛你,真的盼着你沒有負擔盼着你永遠快樂。
太多次輕生的念頭都被你拉了回來,你拯救了我,拯救了我們這個家,可它仍然在不斷破碎下去。
鵬遠結婚了,我遠遠地瞄過一眼,很般配,姑娘腿腳很便利,能輕快地走在他身邊。
我想這樣對他是最好的,又或許他壓根沒有多愛我,在他父母極力反對之後,他再也沒來看過我。
他們站在一起笑得好甜蜜,我回想了一下,鵬遠同我戀愛時都沒有露出這樣甜蜜的笑容。
人各有命,我沒那個命,我甚至不如聰聰,她起碼永遠快樂,不知人間疾苦。
我這人生中,唯一值得我留戀的是兒時的生活,日子雖然過得拮據,卻不必去承擔那麽多成年人應當承擔的責任。
我活不下去了,嘉嘉。我也不想活了,我知道我這樣很自私,會給你帶來痛苦,可是姐姐痛苦太久了,痛苦到每天夜裏睡不好覺,時常心悸。哪怕我不了結自己,也不會活得太久。
在沒有任何選擇的情況下,我希望我能選擇如何死去。
嘉嘉,原諒姐姐,姐姐愛你,永遠都愛你。
姐姐明明答應過你,任何事都要同你商量,可眼下,我卻把最重要的事瞞着你。
母親把聰聰送走了,興許她有這個想法已經有了許久,從我們還小的時候就開始,你不愚笨,你看得出來。
我沒能攔下母親,又或者說,我沒有真心實意地去攔,因為我知道那樣做對你是好的,姐姐只想你好着。
對不起嘉嘉。寫到這我又流淚了,握筆的手疼得鑽心。
我總盼着如果時光能倒流,我希望嘉嘉在離開這個家的那一年起,與我們這個破碎的家再無瓜葛。
嘉嘉一個人活着的話,會更加輕松、更加快樂吧。
我好久沒見嘉嘉發自肺腑的笑了。
上一次你笑得開心是什麽時候的事情了?
是在河邊捕到蝌蚪的時候?還是坐在石臺子上看風的時候?
總歸是,好久以前了。
愛你的姐姐,吳淑盈。”
吳嘉榮捏着信紙,紙張逐漸被打濕,黑色字跡溢開,揉成一團。
他的哽咽被堵塞在喉間,滲透着悒郁的悲哀。
他嘶啞着嗓子問:“媽,聰聰呢?”
母親默不作聲。
“聰聰去哪兒了?”他又問了一遍,“我給她帶了糖果。草莓味的,聰聰最愛吃。”
母親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老在這座潮濕的屋子裏。
吳嘉榮跑進田野裏,站在田埂上,光禿禿的田野,一眼望盡,卻沒望見常年在泥土中打滾的聰聰。
他一腳一個泥濘奔在上面,向風喊着聰聰的名字。
回應他的,也只有風聲。
沒有那句:聰聰想跟嘉嘉走。
吳嘉榮摔進泥濘裏,哭得泣不成聲。
在沒有人的時刻,他好像才能夠無所顧忌地哭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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