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四層高的小洋樓,站在窗邊往外看去,略過院子,道上植着排排梧桐樹,梧桐葉落了一大半,堆蹙在樹根泥濘上,二月的冬風一吹,枯黃腐爛的葉就變成了一大群軟體動物[1],在零星行人腳下蠕動。
吳嘉榮被江頤鈞接回了這裏。
江頤鈞并非每日都在家,江自省就他這麽一個兒子,再怎麽不待見,身後事都要交予他來,大大小小的事物一一過渡到他手中。兩父子在旁人面前的做派和擱私底下是無差的,江自省冷青着臉,江頤鈞挂着不走心的假笑,旁人便心照不宣,不敢妄加多嘴和非議。
為了讓吳嘉榮好好養身體,江頤鈞請了張姨和孫管家照料吳嘉榮的起居。
一日三餐都不必愁。
想來這樣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日子,吳嘉榮是頭回感受到,将他整個人養得恹恹的。
腳下的步子還是虛浮着,渾身疲軟,時常惡心、頭暈、眼前發黑,食欲成了負數。
張姨聽着江頤鈞的吩咐,每日午後都要攙着吳嘉榮到院子、梧桐樹底下散上二十來分鐘的步,以此來代替醫生嘴中的“多鍛煉”,再多一些,吳嘉榮就要面色蒼白、直冒冷汗。
吳嘉榮坐在葡萄藤下,窩縮在碩大肥厚的黑棉服裏,腦袋壓得低低的,只露着一雙平靜的眼睛。
張姨說,坐這兒太冷了,回屋坐吧。
吳嘉榮搖搖頭:“我再坐一會兒。一小會兒。”
說是一小會兒就是一小會兒。
他花了五分鐘厘清脈絡,江頤鈞是要把自己捆到身邊,挂件、木偶、金絲雀。
但他沒有任何辦法,光憑他一個人的力量,能夠找到聰聰嗎?窮鄉僻壤的小村莊,沒人會在意一個智力低下女人的走失,哪怕他們嘴上叨叨、手上記錄,依舊是象征性的方圓百米內,走馬觀花尋一圈,再跑到你面前來,擲地有聲地說,“這人啊,估計是找不到了”,甚至不敢用絕對的詞彙。
吳嘉榮早就見識過了。比如父親的工傷,母親領着聰聰、二姐上門讨說話,整整讨了一個多月,不僅一個子兒沒有,還被人用蠻力轟趕了出來。
報案?你說報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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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權向來比人命重要。
這個虧就算你不吃,也總有人按着你的腦袋,搗碎在你的嘴裏。
這是他和江頤鈞的交易,他們之間能有聯系的也只有交易。
別的什麽,吳嘉榮圖不來,也不敢圖,更圖不起。
吳嘉榮想得走神,等他恍恍然回過神時,肩頭多了件薄毯子。
江頤鈞從哪個縫裏鑽了出來,又在他身邊站了多久,吳嘉榮擡頭看着江頤鈞逆着光的眉眼,眉梢被寒風吹得柔和。
“天冷。”江頤鈞說。
吳嘉榮了然,搖搖晃晃支棱起身體,腳下發麻得打緊。
江頤鈞把他抱了起來,像撿一片樹葉、扔一枝花那樣簡單,輕輕松松讓他脫離了地面。
他又聞到了江頤鈞身上淡淡的味道,淺色的海浪夾雜着甘冽的冷風。
吳嘉榮不敢多聞,怕上瘾。
江頤鈞只覺得他輕得單薄,骨骼透過肥碩的棉服咯着自己,稍一用力就能捏碎。
“吳嘉榮,”江頤鈞低聲說,“你太瘦了。”
“......我在吃了。”吳嘉榮回他,“張姨每天都要我吃好多。”他都有乖乖的吃下,哪怕是吃到反胃,他仍強迫自己吃完,江頤鈞常說他瘦,他總得要胖起來,在還沒找到聰聰之前,他得緊緊勾住江頤鈞這根救命稻草。
屋裏暖和,整日都開着宜人的暖氣。
江頤鈞把他放在柔軟的沙發裏,曲着膝蓋、弓着腰給他脫掉鞋和白襪子,青白色的腳裸露在灰色的羊絨地毯上,吳嘉榮縮着脖子,有些無措。
沙發、地毯。這讓他想起了那次和江頤鈞在這做愛時的場景。
江頤鈞近來不大碰他,這反而讓吳嘉榮覺得更加不安,他能派得上用場的地方就是在床上滿足江頤鈞,丢失了這個作用,他就真只是個停留在小洋樓裏、随時可以被替換掉的軀殼。
夜裏,江頤鈞同他一起睡,倒不做什麽,江頤鈞親吻他的肩胛骨,像鵝毛一樣柔軟,把他摟進懷裏。
隔着薄薄的睡衣,肉體間接接觸着。
吳嘉榮半睜着眼,不敢動彈,呼吸都放得很緩。
他猶豫地轉過身來,使自己的鼻尖抵上江頤鈞的唇角,吃力地偏了偏頭,微昂着下巴,在漆黑裏将臉上去,濕潤的唇生澀地舔進江頤鈞的唇縫。他的嗓子幹澀,音色帶着裂谷的起伏:“......江頤鈞,我們做吧。”
小心翼翼的詢問與乞求。
吳嘉榮察覺到江頤鈞半睜開了眼,碧熒熒的,他不說話,身體燠熱。
“......這是我留在這唯一的意義。”吳嘉榮的聲音低到了寂靜裏,“江頤鈞。”
沉默和呼吸在漆黑中交流。
江頤鈞斂着眼,輕哼着鼻息,沾着愠色抛給吳嘉榮幹脆的回答:“行啊。”
吳嘉榮來不及察覺江頤鈞語氣中的不悅,就被扯掉了睡褲,赤條條的裸露,江頤鈞翻身而上,擠進他細長的雙腿間。
沒有前戲,也沒有溫情,像是在懲罰、折磨他似的,一下灌進了他還未濕潤、擴張的肉穴當中。
被刺激到的肉壁猛烈收縮着,絞住了江頤鈞的性器。
吳嘉榮被撞得兩眼發昏,撕裂感把性愛中的快感給消磨光了。
江頤鈞咬在他的肩頭,問:“吳嘉榮,你爸和你姐才死了多久?你就等不及我操你啊。”
他從吳嘉榮的身體裏出來,粘稠的液體洇濕了幹燥的床單,散發着淡淡的海腥味。
吳嘉榮慘白着臉,一動不動,江頤鈞的話像熱鍋裏的油澆在他的心肺上。
他睜着眼望黑黢黢的天花板,聽着江頤鈞起身離開的動作,浴室裏窸窸窣窣的水聲,從門縫中穿進一道光,江頤鈞走了出去,樓梯上的腳步聲、客廳中的電視機被打開。
突然變得熱鬧了起來。
吳嘉榮想,他把江頤鈞惹生氣了。
他絞盡腦汁,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一個合适的理由可以解釋江頤鈞為什麽生氣。
吳嘉榮縮成一團,将臉埋在枕頭裏,埋到快要窒息才堪堪松開,大口喘着氣。
第二日,他發起了高燒。
孫管家請來家庭醫生給他開了藥,張姨準備給江頤鈞打電話時,被吳嘉榮攔下了。
“他在生我的氣。”吳嘉榮抿了抿嘴,幹巴巴地說道,“別給他添亂了。”
傍晚時,燒退了些,吳嘉榮坐在窗邊發呆,偶有幾只飛鳥略過。
等發夠了呆,他又起身,走姿有些僵硬,邁不了大步子,挪着腳到江頤鈞的書房來。
三面牆都是書,密密麻麻的,将空氣壓縮到吳嘉榮的身邊。
他随手拎了一本,窩在搖椅上,心不在焉地讀,讀到困倦,蔫蔫地窩成一團睡着了。
張姨給他端熱茶來,見他蜷着身子,蹙着淡眉,手墜着微微搖晃,臉上毫無血絲,便心疼得緊,輕手輕腳放下熱茶,拿來毯子給他蓋上。
吳嘉榮夢到聰聰被一大簇一大簇的死蝴蝶圍繞着,只裸露一雙清澈的眼睛,死蝴蝶像是長進了聰聰的身體裏。
他被夢驚醒,驚出一身冷汗,天色已經将将暗了下來。
張姨在廚房準備晚餐,聽到他的響動,說:“馬上就能吃飯了,餓了吧?”
“嗯。”
吳嘉榮繞着沙發走了一圈,然後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體,側躺進灰色的羊絨地毯中。
[1]軟體動物的比喻借鑒了畢飛宇《上海往事》:“寂寞是一大群多節軟體動物,從夜的四周向小金寶蠕動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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