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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涼如水,晚風透過窗紗吹進來,陸詢都覺得有些冷了。
他放下手裏剛翻完的一卷卷宗,看向柳玉珠。
她面朝他跪在地上,低着頭,烏黑濃密的長發間別了一支簡單的木簪。
她的臉很白,鼻尖微紅,不知是冷得,還是剛剛哭過。
這女人,如果說她是狐貍精,一旦她哭起來,就成了一只修煉千年的狐貍精祖宗,純真無辜混雜着無限委屈,縱使陸詢自诩不好女色,遇到她,也沒管住身上那二兩肉,着實荒唐了三晚,聽了她各種哭腔。
“罪女?你這是承認你殺了雷捕頭?”陸詢又拿起一卷卷宗,目不斜視地翻閱起來。
柳玉珠忙道:“不是,我沒殺他,我是向大公子請罪,去年罪女還是宮女時,曾誣陷大公子、大公子身體有疾,罪女知錯了,大公子如何懲罰都行,只求大公子還我一個清白。”
她擡起頭,想到那莫須有的殺人罪名,眼中又浮起了水色,哀求地望着榻上那人。
陸詢閉了閉目,随即朝她看來:“還你清白,哪個清白?”
柳玉珠怔住,反應過來,她蒼白的臉瞬間紅了個透,身體輕輕顫抖起來,低下頭,澄清的話都變得語無倫次:“您,您誤會了,我是求您替我洗刷罪名,不是,不是那個意思。大,我對不住大公子,大公子讓我死都行,只是罪女死不足惜,卻不能背着殺人的罪名,令家人蒙羞,還請大公子救我。”
她一邊哽咽,一邊朝他磕頭。
才磕了一個,榻上便傳來他涼薄的聲音:“別磕了,磕腫了,明日被人看見,還以為我逼迫你做了什麽。”
柳玉珠哪想過那麽多,磕頭竟也磕錯了,忙頓住。
她仍然保持上半身伏地的姿勢,長發滑落兩側,雪白纖長的後頸隐隐若現。
陸詢看了一眼,繼續翻卷宗:“既然你提到了京城舊事,那我有三惑,還望玉珠姑娘解惑。”
柳玉珠心中一緊:“大公子想問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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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詢:“第一,姑娘是不是閱男無數,且個個長如槍粗如碗口,所以那般鄙薄于我。”
柳玉珠面紅如血,羞愧之下幾乎連跪着的力氣都沒有了。
“沒,我,我只與大公子有過肌膚之親,并不知道別的男人……”
“嗯,那就有了我的第二惑,姑娘是看我不順眼,亦或姑娘對那三晚深惡痛絕,所以不惜在娘娘、公主面前撒謊,陷害于我?”
柳玉珠頭大如鬥。
她沒有看陸詢不順眼,對那三晚也算不上深惡痛絕,頂多在心裏埋怨他連番欺人體力過剩,害得她白日腰酸背痛幾乎難以下床。
構陷他有疾,完全是受公主指使罷了。
可柳玉珠能把公主推出來嗎?
不能啊,否則陸詢去京城找公主對峙,她柳玉珠就成了叛主之人,公主、娘娘能饒了她?
她伏在地上,額頭開始滴汗。
“看來我果然令姑娘深惡痛絕了。”陸詢自嘲地道。
柳玉珠身子一抖,緊緊閉上眼睛道:“不是,大公子什麽錯也沒有,全是我的錯,我,我太怕疼了,所以一點都不喜歡那樣,我一時糊塗,我怕公主也會跟我一樣痛苦,便自作聰明,自以為替公主着想,在公主面前撒了謊,總之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只要您替我解了眼前的困局,我願随公子回京,替公子正名。”
“你那些銀票是如何得來?”
“公主心善,信了我的謊言,她憐惜我的遭遇,故而賜了賞銀。”
“你們主仆還真是情深似海。”
柳玉珠如何聽不出陸詢的諷刺,只是事已至此,她萬不能背後供出公主。
陸詢沒再糾纏舊事,道:“最後一惑,你那些細軟應是為了避我準備的,既然你已經從雷捕頭那裏知道我是新任知縣,為何白日大堂上見面,你還故作不知?”
這點也是陸詢事後反應過來的,如果不是那包細軟暴露了她的心思,他差點竟被她騙了。
自始至終他都把她當成小可憐,結果她可憐歸可憐,其實還是個貪財的小騙子。
陸詢發出一聲輕哼。
柳玉珠就又哆嗦了一下。
好在,瞎話說多了,再編一個也沒有那麽難了。
“我是怕一開始就表現地認得您,令人懷疑,可一直裝不認識,又怕您誤會我真的忘了您。”
陸詢笑了。
他在京城認識的宮女玉珠,畏他怕他,必須他主動問她問題,她才會小聲回答,否則除了床榻間的低泣哀求,她半個字都不會多說。誰曾想,她膽子雖小,一張櫻桃蜜唇竟然如此能說會道,不敢得罪的,她一個都不得罪。
“起來吧,關于本案,我有話問你。”随手将一卷宗放到左側,陸詢道。
柳玉珠從命站了起來,忐忑地看向他。
陸詢看向門口:“拿條幹巾子來。”
陳武應了聲,很快就送了一條巾子進屋,随即退到外間。
陸詢指指巾子,再指指桌案上高高三摞陳年卷宗,對柳玉珠道:“上面都是灰塵,本官不想髒了手,你上來替我擦拭一遍。”
侯府貴公子,再講究都符合他的身份。
柳玉珠便脫了鞋子,從長榻另一側爬上去,跪坐在陸詢斜對面,老老實實地幹起活來。
她一邊擦拭灰塵一邊等着陸詢問話,可陸詢只是低着頭,快速浏覽着那些卷宗。
他看得太快,柳玉珠不得不加快速度,不敢分心。
漸漸地,擦拭幹淨的待看卷宗擺了一摞,夠陸詢看一段時間的了。
趁他不注意,柳玉珠悄悄活動了一下雙臂手腕。
“你與雷捕頭,平時見面都聊什麽?”
終于問話了,柳玉珠精神一震,如實作答:“雷捕頭話多,什麽都能聊,有時候聊縣衙裏的案子,有時候聊街上的見聞,五花八門,凡是他覺得有趣的,都會跟我說。”
“看來他是真的喜歡你。”陸詢看她一眼,“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雷捕頭魁梧不俗,你為何不願嫁他?”
這話誰都問得,他怎麽問得出口?
眼圈發熱,柳玉珠一邊擦新的卷宗一邊低聲道:“離開京城時,我已經決定終身不嫁了,回到故土,開個鋪子,賺點小錢,不也挺好。”
若要嫁人,就避不開身子那一關,發生在京城裏的事,柳玉珠連家人都瞞着,更不想告訴外人。
她長長的睫毛低垂,看不出眼裏是否有淚。
一卷擦完,她又拿了一卷,看起來倒像無事了。
陸詢繼續問:“他可有跟你提過他有什麽仇家?亦或者,他曾經抓過的犯人最近刑滿出獄了,或是他才抓了哪個犯人,對方家裏恨他入骨?”
柳玉珠動作慢下來,凝眉沉思。
她的客棧才開了不到一年,平時交談最多的就是雷捕頭,如果有什麽令她記憶深刻的話題,仔細想想還是能想起來的。
陸詢沒有打擾她。
脖子有些酸,陸詢微微活動活動,視線一轉,看到了放在旁邊的蟹黃包食盒。
他打開食盒,淡淡的白霧升騰開來,用手背碰了碰包子皮,還是溫的。
食盒裏放了兩屜,每屜擺了六個,清風還放了一碟子醋。
陸詢看餓了。
他将兩屜蟹黃包都擺到桌子上,瞥見柳玉珠還在習慣性地去拿卷宗擦拭,陸詢便道:“休息片刻,等我吃完再擦,免得飛灰落到吃食上。”
柳玉珠回神,這才發現那兩屜蟹黃包。
香氣撲鼻,柳玉珠偷偷地咽了咽口水。
她已經三頓沒吃了,牢獄裏提供兩頓飯,爹娘來看她也帶了飯,可柳玉珠憂心案子,什麽也吃不下。
現在怎麽就想吃了?
是縣衙的蟹黃包做的太好,還是發現陸詢有幫她的意思?
柳玉珠不知道,她就是餓了。
“想起什麽了嗎?”陸詢夾起一個包子,一邊蘸醋一邊問她。
柳玉珠搖搖頭:“您慢用,我再想想。”
她偏過頭,希望看不見就不會再饞。
“牢房夥食如何?”陸詢問。
柳玉珠還是搖頭,沮喪道:“一直在想案子,沒胃口吃東西。”
陸詢似乎很不贊成她這種态度,推了一屜包子過去:“不吃飯怎麽有力氣協助我破案,吃了,這些卷宗可能要看到後半夜。”
柳玉珠假意客套了下,見他是真的要她吃,這才在身上抹抹手,低頭吃了起來。
吃着吃着,她眼淚又巴巴地往下掉,一對兒一對兒仿佛珍珠豆子。
陸詢:“哭什麽?”
柳玉珠放下包子,淚眼汪汪地望過來:“真不是我殺的,有他給我撐腰,我能少很多麻煩,我怎麽會殺他。”
陸詢從袖子裏取出手帕,遞過去,問的卻是另一回事:“你與他親近,就是為了找個靠山?”
柳玉珠點點頭,又搖搖頭,一半是找靠山,一半是欣賞雷捕頭的真性情。
陸詢垂眸,對着卷宗道:“哭也沒用,有力氣不如仔細回想他跟你說過的話,可能無心的一句,便是破案的線索。”
柳玉珠明白,她就是委屈,這麽美好的夜晚,她本可以舒舒服服地躺在她花大價錢置辦的拔步床上,然而卻被人送到了牢房,牢房鋪着潮濕的稻草,會有蟑螂、潮蟲從裏面爬出來。別說在宮裏的時候,就是在柳家,從小被爹娘嬌養的柳玉珠也沒吃過這種苦。
陸詢蘸醋,她蘸着心裏的苦,不知不覺吃了滿滿一屜,連陸詢偷偷往她那邊夾了一個都沒發現。
後面的一個時辰,柳玉珠想到兩個雷捕頭提到過的小案子。
陸詢皺眉道:“這種案子有什麽稀奇,你去那邊面壁,不用做別的,只管好好回憶。”
他指向長榻挨着西牆的角落。
柳玉珠被他一訓,乖乖去面壁了。
然而身心疲憊,跪着跪着,柳玉珠就倒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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