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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玉珠做了一個很亂的夢。

起初是宮中派人到各地遴選秀女,家中長姐、二姐都已經出嫁,只剩她一個,爹娘雖然千萬般不舍,卻只能眼睜睜看着官差在名冊上記下她的名字,眼睜睜地看着她與其他采選秀女一起上了進京的馬車。

那是柳玉珠第一次離開甘泉縣,遙遠的京城,她一無所知。

進了宮,柳玉珠先是被皇後娘娘看上了,點她做身邊的宮女。柳玉珠才到皇後宮中沒幾日,又合了公主的眼緣,将她從皇後娘娘身邊讨了過去,得知她本名柳玉珠,公主沒有給她改名字,依然喚她玉珠。

後來柳玉珠才知道,能被公主領走,是她的大福氣,公主雖然有些刁蠻,卻善待她們,而那些被安排到後妃、皇子身邊的秀女們,經歷的遠比她複雜,挨打挨罵都是小事,最可怕的,是在争寵、算計中喪命。

所以,柳玉珠非常感激公主。

夢境一轉,她已進了永安侯府,夜裏陸詢壓在她身上,卻不是當初她遇見的大公子,他記仇了,他故意報複她,說些槍啊碗的葷話。

柳玉珠一直哭一直哭。

胳膊突然被人推了兩下。

柳玉珠茫茫然睜開眼,月光皎潔,為陸詢的臉蒙上了一層清冷的光,與夢中的大公子完全不同。

柳玉珠怔怔地看着他。

“哭什麽?”陸詢神色頗為不悅。

剛剛他在翻看卷宗,她突然發出貓崽兒似的低泣,陳武還在外面守着,誤會了如何是好?

他問話的時候,柳玉珠已經看到了東邊榻上的桌案與卷宗,也記起了白日發生了什麽。

可她明明在回憶與雷捕頭的過往談話,怎麽躺下來了?

柳玉珠慌亂地就要起來,動作受阻,這時她才發現,身上多了一床薄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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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攥着被子,難以置信地看向陸詢。

陸詢輕嘲:“你倒是會享受,讓你回憶案情,你卻睡着了,還不忘扒拉被子蓋上。”

柳玉珠再一看周圍,右邊那床鋪蓋果然變得亂糟糟的了,很像她睡中怕冷循着本能翻了被子出來。

她低下頭,羞愧汗顏。

“快黎明了,再給你兩刻鐘,若還是想不出什麽有用的線索,那便回牢房去吧。”陸詢退回桌案旁,臉色極冷,而他右邊待看的卷宗,只剩下薄薄一層了,看完的那些,全都擺在左側,分成三摞,每摞都有兩尺來高。

“您,您一直沒睡?”柳玉珠呆呆地問。

陸詢垂眸道:“本官初上任,你就給我惹來人命官司,如不盡快破案,我在京城更無顏面可存。”

柳玉珠咬了咬唇,他是很慘,可她也冤枉啊,她也不想雷捕頭死,還是死在她的馬房。

無論如何,兩人此時的目的是一樣的,都想破案。

柳玉珠先把他的鋪蓋收拾好,然後繼續面壁回憶。

黎明未到,窗外夜深風冷,柳玉珠無意識地摸着手臂,這冷也讓她的腦海格外清醒。

陸詢說過,雞毛蒜皮的小案基本可以不作考慮,要能引起仇殺的那種。

雷捕頭直爽歸直爽,偶爾也喜歡吹吹牛,在雷捕頭口中,沒有他破不了的案子。

柳玉珠想起幾樁雷捕頭自認破案過程很精彩的大案,那也可能是甘泉縣這個小地方發生過的僅有的幾個大案。

陸詢點了點被他單獨放在桌案正前方的一小摞卷宗,頭也不擡地道:“這幾個案子我已經找出來了,犯人要麽已經執以死刑,要麽被流放邊疆,白日我會派人去查探他們家中的情況,或許會有線索。”

柳玉珠不由地湊過來,翻了翻那些卷宗,有的犯人家裏住在縣城,有的住在本縣所轄的村鎮。

“這麽多,範圍也太大,能查出來嗎?”柳玉珠憂心忡忡。

陸詢看着她道:“破案便是如此,有的難,有的易,如果怕麻煩,本官大可以将罪名安在你的頭上。”

柳玉珠慚愧難當,正要放好卷宗重新去面壁,突然,她在露出的一頁卷宗上,看到了一個有些熟悉的名字。

忘了陸詢剛剛的訓斥,柳玉珠低頭,認真看起這個卷宗來。

卷宗所述,是一樁殺人案。

三年前,本縣捕頭鄒峰觊觎屠戶馬大祥之妻林織娘,傍晚提酒去馬家與馬大祥共飲,灌醉馬大祥後意圖對林織娘行不軌之事,馬大祥酒醒,舉刀與鄒峰纏鬥,鄒峰奪其刀具反殺馬大祥,後連夜潛逃,官府捉拿未果。

這張卷宗上,特意提到新任捕頭雷虎與犯人鄒峰交情甚篤,雷虎曾抓到鄒峰,又被鄒峰尋機逃走。事後縣衙還拷問過雷虎,懷疑雷虎有徇私刻意放人之嫌,幸而有其他捕快的口證,證明了雷虎的清白。

“這個案子,為什麽拿出來?”柳玉珠擡眸,問對面的男人。

陸詢瞥眼她手中的卷宗,淡淡道:“案發現場幾乎沒有留下任何兇犯線索,說明兇犯心思缜密,深谙官府查案之道。雷捕頭死前曾與人飲酒,遍訪其親朋好友或各大酒樓都無人見過他,說明他與人約在了秘密之處,對方是他願意赴會的故交。從這兩點看,鄒峰很有嫌疑。”

柳玉珠臉色大變:“你是說,鄒峰可能回來了?”

陸詢:“有這種可能。”

柳玉珠:“他回來了,想求雷捕頭替他做什麽事,雷捕頭不願意,他就殺了雷捕頭?”

陸詢贊許地看了她一眼。

柳玉珠沉思片刻,眉頭越皺越深,道:“雷捕頭跟我提過鄒峰,忘了什麽時候了,當時雷捕頭喝酒喝多了,吹牛吹得有點大,有個本地客人就說,‘你那麽厲害,怎麽沒把鄒捕頭抓回來’,雷捕頭聽了,臉色一下子沉下來,然後給我講了他與鄒峰的交情。”

“鄒峰比雷捕頭大八歲,鄉下出身,來縣城做捕快後租住在雷捕頭家的那條街上,雷捕頭小時候長得瘦,經常被人欺負,都是鄒峰替他撐腰,還教他功夫。後來雷捕頭長大了,就跟着鄒峰一起當捕快,按照雷捕頭的說法,他的本事都是鄒峰教的,鄒峰把他當親弟弟,他也把鄒峰當親哥哥。”

“提到鄒峰殺人,雷捕頭眼睛都紅了,他說鄒峰不是那種人,案子肯定有隐情,可他查不出來,官府認定是鄒峰殺人,他只能抓人,但鄒峰功夫比他好,他打不過鄒峰,所以鄒峰才能跑掉,不是他故意放的,雖然他也想。”

回憶起雷捕頭痛苦的面孔,柳玉珠也跟着難受起來:“他們感情那麽好,二十來年的兄弟,就算雷捕頭拒絕幫忙,鄒峰也不可能狠得下心殺他吧?再有,鄒峰一直在外面逃亡,回來也應該是近期的事,他怎麽知道我與雷捕頭的關系?”

陸詢漠然:“我說過,鄒峰只是有嫌疑,未必是他犯下的案子,我要查案,只能放大範圍,以免有漏網之魚。”

柳玉珠明白,她就是不希望鄒峰是兇手,換誰都行,如果是鄒峰,雷捕頭死在他視為兄長的人手中,太冤了。

“時候不早,你該回去了。”陸詢忽然道。

柳玉珠登時忘了鄒峰,想到了那陰濕發臭的牢房。

她不想回牢房,卻又知道,她沒有乞求的條件。

她看向陸詢。

陸詢垂眸,繼續翻卷宗。

柳玉珠只是想求他快點破案,可轉瞬一想,陸詢為了他自己也希望快點破案的,看卷宗都看了一晚,足見其心志,又何必她多說?

柳玉珠下地,俯身穿好鞋子,離開之前,她朝陸詢拜了拜。

陸詢并未多看她一眼。

柳玉珠跟着陳武走了,陳武可能提前打點過,無論是昨夜過來,還是現在回去,兩人一路上都沒有碰見任何人。

柳玉珠又坐到了牢房裏。

女牢關押的犯人不多,僅有的幾個也都被關在另一邊,倒是沒有人打擾她。

柳玉珠背靠栅欄,望向頭頂的小窗。

天色漸漸亮了起來,稻草叢裏悉悉索索的爬蟲聲響也越來越少了。

柳玉珠松了一口氣,旋即苦笑。

什麽時候了,如果陸詢破不了案,為了給上面交差,肯定要把她推出去立功,她小命都懸在人家手裏,竟然還有閑心在意那些蟑螂潮蟲。

縣衙,大堂旁邊的暖閣。

陸詢低聲交代陳武去辦幾件事,他終于離開暖閣,去了後宅。

清風伺候他洗漱更衣。

到底年輕,雖然熬了一晚,陸詢臉上竟然看不出任何疲色,用飯時胃口也不錯。

清風試探道:“這案子,大人是不是有眉目了?”

陸詢搖搖頭,除非找到證據,所有線索都可能無用。

清風最好奇的是主子對柳玉珠的看法,按理說,柳玉珠把主子害得那麽慘,如今柳玉珠身陷囹吾,主子怎麽報複她都方便,可主子居然還讓他去敲打獄卒,不許獄卒欺淩柳玉珠,莫非,主子對柳玉珠還存了一點舊情?

亦或者,主子還是要報複柳玉珠的,只是柳玉珠畢竟做過主子的女人,主子無法容忍其他人染指?

“柳玉珠的情況,你可打聽清楚了?”吃了半飽,陸詢忽然問。

清風點頭,事無巨細地禀報起來:“柳家住在甘河南街,家中不算多富裕,卻也溫飽不愁。柳玉珠的父親柳晖是本地有名的傘匠,淳樸厚道樂善好施,其母宋氏乃街坊間有名的母老虎,威名與美名齊平。夫妻倆育有四個孩子,分別是大姑娘柳金珠、二姑娘柳銀珠、公子柳儀,以及幺女柳玉珠。”

“柳玉珠進京前乃柳晖夫妻的掌上明珠,十指不沾陽春水,嬌養無比,據說柳玉珠進京後,夫妻倆都大病了一場,待柳玉珠回到本縣,夫妻倆對她寵愛縱容更甚,凡有诋毀柳玉珠聲名者,皆會被宋氏唾面辱罵。”

清風自覺柳家諸事有趣,說得很是輕快。

陸詢想到的卻是她的那些眼淚。

原來是如此嬌養長大,怪不得那麽愛哭。

玉珠玉珠,當真人如其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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