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023

柳晖開了大半輩子的傘坊, 經常有好奇的孩子跑過來圍觀他們制傘,陸詢卻是正經八百為此而來的第一個貴人。

柳晖恭敬地将陸詢請了進來,宋氏繼續看鋪子去了。

“還請伯父告訴諸位師傅不必行禮, 陸某只是過來看看, 不想耽誤師傅們做事。”陸詢一邊往裏走, 一邊謙和地對柳晖道。

柳晖笑着應承下來, 揮手示意老師傅、學徒們該做什麽繼續做什麽。

作坊裏面堆着各種器具、傘架,亂中有序,陸詢視線一轉, 看到了坐在樹蔭下的柳玉珠, 她穿了一身半舊的緋衣綠裙, 腰間還系着一條灰撲撲的圍裙, 低着頭坐在小板凳上鑽着什麽, 乍一看就像作坊裏的小丫鬟。只是這丫鬟非常膽大, 學徒們都敬畏知縣大人, 她竟像沒聽見陸詢與柳晖說話似的, 只管悶頭幹活。

“玉珠, 還不過來拜見大人。”柳晖出言喚道。

柳玉珠這才放下手裏的東西, 走過來, 朝陸詢行禮道:“民女拜見大人。”

鑽孔是力氣活, 柳玉珠忙了小半日,臉頰紅撲撲的,腮邊碎發被汗水打濕黏在嬌嫩的肌膚上,只是她長得美,便是狼狽至此, 瞧着也叫人喜歡,想要憐惜她, 遞一張帕子,或是将人拉到懷裏,喂她喝水。

陸詢故作詫異,問柳晖:“三姑娘也要在作坊裏幫忙嗎?”

柳玉珠聞言,悄悄撇嘴,這人,不好好地在縣衙做事,就喜歡四處演戲。

柳晖哪裏知道陸詢是明知故問,笑着将家裏要女兒繼承手藝的事解釋了一遍。

陸詢看着柳玉珠贊許道:“三姑娘雖是女兒身,卻有這等志氣與毅力,實在令人佩服。”

柳玉珠懶得與他敷衍,笑道:“爹爹帶大人四處看看吧,我繼續做事了。”

柳晖點點頭。

柳玉珠便回到樹蔭下,專門調整姿勢,背對着這邊。

柳晖帶着陸詢詳細參觀了一圈,每到工序都做了講解,有位老師傅正在繪制傘面,提筆沾墨,專心致志。柳晖給陸詢介紹道:“這裏的顏料都兌了桐油,防暈染,畫到傘面上也更容易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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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詢似乎對這一步驟非常有興趣,負手站在老師傅一旁,安靜地看着老師傅畫好一張傘面。

清風見了,笑着道:“大人最喜丹青,是不是技癢了?”

陸詢斥他:“就你話多。”

柳晖驚喜道:“還請大人賜畫!”

傘面需要畫圖,所以好的制傘師傅都得掌握一手畫圖的本領,但家學底蘊注定傘匠的畫技難與丹青大師們相比,柳晖平時畫的圖,大多都是祖輩傳下來的,他自己新琢磨出來的屈指可數,畢竟,他不是書生,養家糊口,平時少有功夫專門作畫。

此時得知陸詢擅長丹青,柳晖如獲至寶。

陸詢沉吟道:“陸某才疏學淺,賜畫不敢當,如若伯父不嫌棄,陸某願意獻醜,只是陸某從未在傘上畫過,還請伯父教我。”

柳晖高興極了,随手拿了一把待畫的傘來,比教徒弟還認真地傳授陸詢繪傘技巧來。

陸詢一點就通。

第一把傘全當練習了,從第二把傘開始,陸詢開始一心作畫。

“伯父喜歡什麽內容的畫?山水、花鳥還是人物?”

“都行都行,大人看着畫就好。”

等陸詢正式畫起來,作坊裏的其他人也慢慢地都湊了過來,陸詢心無旁骛,有弧度的傘面在他筆下就像平坦的宣紙一般,他一手提着袖子,一手沾墨揮筆,筆尖在傘面上游走,如龍飛鳳舞,一幅栩栩如生明媚豔麗的蝶戀花很快就畫成了。

柳晖帶頭,拍手稱贊!

陸詢看向柳玉珠,她孤零零地坐在樹蔭下,只是不再幹活,好奇地望着這邊,被他瞧見,她才逃避似的低下頭。

陸詢連續畫了三把傘,他畫第四把的時候,柳玉珠終于走了過來,站在父親身邊旁觀。

這一幅,陸詢畫的是賞梅圖,梅花傲雪,有一美人撐着傘,俏立樹下,雖然只有一個背影,仍然叫人心動,情不自禁想讓她轉過身來,一睹芳容。

“大人這雙手,若是能借我,我早成了江南制傘第一人了!”一個老師傅深深地羨慕道。

“是啊是啊,咱們柳家的傘第一是好用耐用,第二是傘面精美,可與大人的這幾幅畫比,我們畫的簡直是粗工濫制,難登大雅之堂。”

柳晖、兩個老師傅、四個學徒,幾乎每人都誇了陸詢一堆。

柳玉珠沒有誇,她只是盯着陸詢那雙修長白皙的手,恨不得将其偷過來,安在自己身上。

“大人,再畫一幅嗎?”

在柳晖的眼神暗示下,小徒弟柳守信又端了一把傘來。

陸詢笑道:“縣衙還有事,不好再耽擱。”

柳晖很是失望,可人家是知縣,他總不能強求。

柳玉珠太懂這些畫的珍貴了,父親不敢開口,她想着陸詢要在她那裏借宿,試着商量道:“看得出大人也喜歡畫傘,恕民女鬥膽,以後大人得空時,可否每個月都為我們賜畫幾幅?當然,我們會把傘面送到縣衙,不敢勞煩大人來往走動。”

請陸詢将畫畫到傘面上,父親與老師傅們臨摹起來非常方便,如果畫到紙上,平面與弧面轉換需要技巧,反而失去原畫的美感。

陸詢微微皺眉。

柳晖連忙斥責女兒不懂規矩,向陸詢道歉。

柳玉珠仍不死心,繼續道:“以大人的圖做傘面的傘,獲利可分大人一成。”

陸詢笑了,看着柳玉珠道:“三姑娘誤會了,陸某非貪財之人,只是公務繁忙,不敢輕言應允。”

“公務要緊,大人不用聽玉珠的,她是太喜歡大人的畫了,才口沒遮攔。”柳晖又訓了女兒一頓。

柳玉珠哼了哼,走開了。

陸詢笑着與柳晖告辭。

晌午柳家四口人用飯,提到了陸詢的畫。

柳玉珠問哥哥:“你們縣學教畫嗎?”

柳儀苦笑:“禮、樂、射、禦、書、數,已經夠忙了,‘書’裏雖然涉及到作畫,但都只學了皮毛,關鍵還是要做好學問,為科舉做準備。”

論起來,他的畫工還沒有父親好,哪像陸詢那種貴公子,可能四五歲就開始學畫了。

而且,柳家難得出來個讀書苗子,就算柳儀想幫父親畫傘,宋氏也舍不得讓兒子浪費時間。

就因為二女兒柳銀珠嫁到小官之家受了委屈,宋氏一心盼望兒子也能考進士當官呢。

柳玉珠低頭吃飯。

哥哥讀書,她經商,當然希望傘鋪生意紅火。

下午繼續學制傘,傍晚在家裏吃了晚飯,柳玉珠帶着莺兒回了主街的宅子。

因為白天陸詢的出現,柳玉珠總覺得今晚他會過來,梳洗後坐在廳堂,與秋雁閑聊。

幾乎一更的梆子剛剛落下,陸詢便來了,照舊是一身黑衣。

秋雁暫且退下。

柳玉珠有點不滿,對陸詢道:“才剛過戌時,大人怎麽來的這麽早?”

越早越容易被人發現啊。

陸詢道:“天黑漸早,絕大多數人家此時早已睡下,待到深冬,我可能用過晚飯便來。”

柳玉珠辯不過他,拿着鑰匙,帶他走向西耳房。

耳房都是兩房的格局,外面可作小廳堂,裏面作卧室,只是相比上房,耳房的兩間屋子都要小很多。

柳玉珠不敢苛待陸詢,床櫃等用具都盡量選的最好的,此時打掃得幹幹淨淨,小是小了點,比柳儀在家裏的那間房雅致多了。

陸詢四處看了看,還算滿意。

“這是剩下的銀子。”柳玉珠将手裏的荷包遞給他。

陸詢道:“你先收着,四季衣裳鞋襪等分別為我縫制兩套,留我過來換洗用,對了,你的女紅如何?”

柳玉珠撒謊不眨眼:“我不擅女紅。”

陸詢:“一身衣裳換一張傘面。”

柳玉珠馬上道:“好,我會勤加練習,保證讓您滿意。”

陸詢笑了笑,做到椅子上,伸出左臂放到桌面,看着她道:“白日繪傘太久,手臂有些酸,你替我捏捏。”

柳玉珠明知道他是故意的,可為了得到他的畫,她便乖乖順順地走過去,低頭替他捏胳膊。

陸詢打量她的手,皺眉道:“你這手傷痕累累,實在有礙觀瞻。”

柳玉珠瞥他一眼,道:“大人若是不喜,我這就退下。”

“倒也沒有那般不喜。”陸詢看着她的眼睛道。

燈光柔和,照得他一張俊臉潤澤如玉,眼裏也浮動着令人遐想的光華。

柳玉珠頓生警惕,懷疑他想用美男計,誘她主動上鈎,自薦枕席。

她低下頭,寧可像小丫鬟似的出些苦力,也不想在寝帳中被他欺負。

“換這邊吧。”

陸詢将左臂擡了起來。

柳玉珠默默地換了一邊,捏的時候,瞧見他右手伸到懷裏,取了一個小瓷瓶出來。

她還在想那是什麽,陸詢突然左手一翻,攥住她的手腕。

柳玉珠驚疑地瞪着他。

陸詢垂着眼簾,一邊單手取下瓶塞,一邊神色如常地道:“這是我從侯府帶過來的傷藥,賞你一瓶,每日早晚這般塗抹兩次,能加快傷口愈合,亦可祛疤除痕。”

說着,他用指腹挖了一些透明色的膏藥出來,輕輕地抹在柳玉珠的掌心,再每次蘸取一些,分別塗到每一次細小的傷痕。

此時他的神情,與他在作坊作畫時一般無二,同樣專注,同樣認真。

看着如此尊貴的男人如此溫柔地幫她上藥,柳玉珠只冒出一個念頭:他一定是太想誘她主動暖床了,才不惜如此屈尊降貴。

“這藥肯定很貴重吧,無功不受祿,何況我還虧欠着大人,怎好收下。”柳玉珠縮不回手,卻可以拒絕他的賞賜。

陸詢唇角上揚,對着她的手道:“私契存續期間,你整個人都是我的,這雙手也是我的,我賜你藥,是愛惜我自己的東西,你若不用,便是背主毀約,果真如此,就別怪我重罰于你。”

他在威脅,聲音卻低沉輕柔,越是這樣雲淡風輕,越叫人畏懼他可能會施加的懲罰。

柳玉珠不敢再與他作對。

陸詢替她的兩只手都上了藥,确保每一處傷痕都照顧到了,陸詢才滿意地放開她。

“時候不早,回去歇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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