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不說再見的告別以後還會不會再見

☆、不說再見的告別以後還會不會再見

城門當有血,城沒陷為湖。

若一場無聲的複仇需要殒命的戰士,幸存的人必将背負更重的行囊。

難使天河水,還君太平年。

蘭尋劍背靠着高高寺院圍牆,滑落在地,手中緊握着浴血的長劍,緩緩吐出一口氣,仰起頭看着群樹掩映中的黑夜。

師父從未告訴他這把劍的名字,或許,它本來就沒有名字。

算來,它跟随自己大半人生,從未離身,見過了悲歡離合,今日,該将一切交付于此了。

為一場自己從未見證的血案,為一場掩埋二十年的真相,不止一次地懷疑過,是不是真要萬骨枯的壯烈,是不是真要鬼哭花淚濺斑竹,楚歌山河血浪祭。

南明王餘黨如今所剩無幾,青山會在此次行動中,已幾近凋亡,說起來也本都是舍生取義的主,組織合該在此與他勢要手刃的人同歸于盡。

什麽青山尚在,重振南明,無非是笑談罷了,每個人都該知道自己走的是不歸路。

可這代價,卻是出乎意料的慘烈。只是為了應付暗殺,一個一個在眼前倒下的人,大部分他甚至還不知姓名。那些人就這麽為了一個多年前的藩王慨然赴死,他又怎能後退?

剛才,走到這裏他身邊剩下的最後一個随從郭敬,共之前埋伏在此的人等拼死相護,才殺出條血路使他逃出,想來此刻,也已身死寺中……

母親,今夜過後,我再無生殺予奪的權利。這些年來,我為仇人出生入死,卻也隐忍至今吞下了諸多苦楚,只為取他一人性命,這到底值或不值?

你從未哺育我,卻早已叫我走過一遭這世間冷暖。

因罪孽深重,此間事畢,我不得不歸去!将我這條二十年前早該喪生火場的性命歸還。

然,總覺得似乎,還有些什麽沒完成的事。

我亦飄零久,日夜不得安。欲寄彩箋與素手,又恐無人收;前夜何人相厮守,為我抵命毀朱樓,可記年少時候,多少風流,如今便做血流盡,前塵往事俱烏有。

蘭尋劍握緊了手中的劍,稍微恢複了氣力,便起身向寺院更深處走去。這是最後一戰,想必那人早已得知他們來襲,或許早已逃走,或許,或許……但不能想,必須前行,在最後的蠱毒發作前,親手了結這荒唐。

想起臨行前一天,深夜出行,卻發現無論自己換了多少個地方都能嬉皮笑臉跟上來的盛仙蹲在門口,美其名曰“為免娘子連夜出逃,在此守候”。

“我此行大多是有去無回,你莫要跟來。”蘭尋劍沉下臉。

“這怎說得,為夫勢必跟随你到天涯海角。”盛仙嘿嘿一笑。

“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在幹什麽?”

盛仙忽然不笑了,看着他道:“不要去,娘子。”

蘭尋劍皺眉:“誰是你娘子。”

“不要去,不要報仇,不要殺人,這樣,你才可能過得好……”

蘭尋劍推開他就走:“不可能。”

“你的蠱還沒解,你會死的!”

“那又怎麽樣?”

“你……”盛仙咬了咬牙,“沒有人是為了死亡而生,何必如此輕賤性命!”

蘭尋劍已頭也不回走出一段距離,也不知是否聽見。

靜谧的夜裏,只有腳下沙沙踩過落葉的聲音。

盛仙幾步跟上,反手拉住他:“那讓我和你一起去。”

蘭尋劍回頭盯着他,漆黑的眸子裏看不出情緒,忽地出手如電,準确點了他穴。

——他終究是不該遇見的人!

騎馬長安陌,金釵倚翠樓,花钿合作枕邊骨,一晌黃粱夢。你與那妙語解頤的人飲酒至天明吶,看不到我仗劍經過亭臺之外,十裏莺啼都是唱的綿密柳枝不醒的年月,此後塵歸塵,土歸土,沒有前路的人,就讓他走。

我不心懷蒼生,我不執念大義,我不為自己任何一小小期許,因為……

遠雷乍響。屋檐泛着冷青的異色,叫人看着卻似乎是顯出幾分哀戚的臉。

“娘子,你!”盛仙動彈不得,露出惶急的神情來。

蘭尋劍走了兩步,又折回來,從懷裏掏出厚厚一疊折起的紙,放到盛仙手中:“這東西你要收好。”沉吟半刻又道,“……我走了。”

“你給我的什麽東西?我不要!你回來!”盛仙急道。

蘭尋劍腳步停了停,背對着他,站了很久。

忽道:“……忘了我。”

聲音很低,他甚至不确定盛仙是否聽到,但他就這樣飛身而去,将那人的大呼小叫喋喋不休抛在了腦後,刻意忽略掉一路在頭腦中喧嘩的回憶,按在劍柄上的手微微顫抖。

我知他非純良之人,市井之徒,惡習實多,尤愛招搖撞騙和那些沒什麽實際用途的經文佛法,或許他不該得到幸福,可卻偏偏讓我欠下這麽多債。

欠了就得還。

蘭尋劍擡頭看去,前方不遠是坐落在寺院偏僻處的二層小樓。

寺院內此刻漆黑一片。剛剛經歷的喧鬧厮殺似乎沒給這地方一如既往的靜谧留下任何痕跡,但此刻若是那些佛燈燃着,便會照見臺階經幡蒲團上處處猶自未幹的血跡。

不久前才從大雄寶殿逃出時,月色慘慘映在佛祖金尊,寶相莊嚴的面目沾染着飛濺上的血跡,一滴滴向下淌着,顯出幾分末世般的詭谲之色。

可不是自己的末世麽。

出入寺院無數次,眼前這棟小樓卻是從未進去過,不知又有何玄機?無論如何,這是最後一處可能,若那人不在,恐怕也只得認命。

他留給盛仙的是這多年來自己收集的那人至關重要的情報,大到兵力部署,小至一個細微弱點,巨細靡遺,但凡有利用價值都已書于其上。

總要留下些什麽的,并不指望盛仙能夠憑那些做出些什麽來,只是萬一自己這次未捷身死,起碼,憑借那東西可不致被他牽連,被這方人馬控制。

手中的劍在地上拖出一條帶血的痕跡,一片寂靜中,那劃過石磚的聲響分外刺耳。

眼前的樓門大敞着,就像是誰設的局,屋內一場鴻門宴,外面還是春秋盛世,不過一處吹了燈的陷阱,請君入甕。

風雨飄搖中,茍延殘喘的期望如将滅的燭火,飄搖不定。

卻并未落空。

一樓空曠無物,轉身上了二層,卻見擺設如同平常廳堂,桌椅茶具一樣不少。

頭發花白的人端坐廳堂對面正位上,半側月光如水滑落,真真是自己熟稔于心的身影。

“孤已等候多時了。”

蘭尋劍渾身一震。

那聲音一如既往平靜無波,卻可教人心旌動搖。

“孤有今日,亦是往日之因,來日之果,無從怨訴。”那人緩緩道,“若血海深仇得報,汝應當再無所求了,小九。”

那稱呼令蘭尋劍執劍的手微微抖了一下,但很快恢複了鎮定。

他高高舉起劍。

“南明王之子高尋劍,今日以青山會及我族之名取你性命,以慰家父高長弓并當年葬身火海諸位族親家仆在天之靈!”

劈下去那一刻,那人張了張嘴,仿佛想說些什麽,下一秒身形如電光閃過,已躲過這一劍,出現在房間另一側。

“你果然會武功。”蘭尋劍嘴角勾起,卻沒有笑意。

他看不清對面那人神情,只聽得他道:“孤并非有意隐瞞。”

“無妨。”蘭尋劍冷聲道,“反正今日你都要以命相抵!”

“汝親手弑孤,亦是自取滅亡。小九,晦養多年竟落得如此下場,汝當真癡兒。”

“無須多言。”蘭尋劍舉劍再攻。

那人即刻閃避,然究竟年事已高,多顯疲态,腳下幾分踉跄,口上卻仍道:“醒醒罷,汝可暗中卸掉孤多地勢力,又有多人能潛伏于此許多年,卻終要喪命于區區蠱毒?”

蘭尋劍皺眉:“将死之人,卻來擔心于我?”

“咳……”竟然露出抹笑意,“因孤已逃出,而汝尚遠。”

蘭尋劍不再多言,只握緊劍全神貫注向他攻去。

樓內空間不大,似乎是多日未打掃了,二人在此輾轉騰挪,煙塵四起。那人躍過桌椅向外逃去,蘭尋劍以劍柄擊中身旁茶杯,正正打中他定穴。

面無表情再度舉起劍,一步步向無法動彈的人走去,正當此時身後卻響起個聲音——

“娘子住手!”

蘭尋劍豁然轉身。

樓梯口站着的那氣喘籲籲的人——盛大仙是也。

不過他此時卻狼狽得很,身上衣服破破爛爛,臉上滿是污黑,簡直像剛從哪個地震現場中爬出來的幸存者。更顯眼的是随着他從樓下爬上來,身後滾滾黑煙逸散進來,也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麽。

等等,地震?

此時,腳下地板忽然發出“咯吱”一聲,蘭尋劍心下一驚,怎麽回事?

環顧四周才知方才一番打鬥中,竟未曾發覺這樓異狀,此時周圍溫度異常高,一側昏暗光線下看不清晰的地板已塌陷下去,焦黑濃煙從中不斷冒出。

“走水了!”腦海中剛浮現出這三個字,蘭尋劍就被撲過來的盛仙猛地壓倒,随着這動作,轟然一聲巨響,剛才所站的地方已被上方塌下的橫梁砸中。

腦中一片混沌,跌跌撞撞被盛仙拖着走,耳邊雜亂聲響糾結成一團,在這混亂情境中不知為何,盛仙的話卻輕飄飄傳了過來。

“從今以往,斷絕前塵,莫再執劍!”

蘭尋劍回首,盛仙表情凝重又淡漠,眼眸深如幽潭,不見底處潛着卧眠的毒龍。

不知不覺間,兩人已逃至窗邊,此時整棟樓間斷發出不祥的震動,腳下木板随着咯吱咯吱的聲音和各種物品砸落的響聲不安穩地顫抖,濃煙已彌漫在整個廳堂,蘭尋劍嗆咳不已。

窗戶竟然沒鎖,而且此時也已被高溫蒸得變形,盛仙順手拿過他手中劍,以劍柄一敲,整扇窗便從窗棂脫落,随即幾乎是轉瞬之間,他伸手一推,蘭尋劍從窗口墜落。

蘭尋劍驚惶擡頭望他,疾速下落中,他分辨不清那人臉上似乎是自己從未見過的表情究竟表達着什麽,只看到他雙唇輕輕翕動,似乎說了一句話……

沒有任何反應的時間,這棟樓就在他變幻不定和持續跌宕的視角中轟然坍塌,火光終于吞沒了這一處寺院的角落,振聾發聩的巨響不留餘地侵入了耳畔所有空氣。

正往濃煙滾滾的地方飛奔的蕭三幾步外就瞧見了被推下來的蘭尋劍,不及思考,便一個飛身上去接住了人,看清他面容後喜道:“尋劍!你沒事吧?”

蘭尋劍揮手推開他,一個站立不穩跪在了地上,猛烈地咳了起來。

從今以往,勿複相思,相思與君絕!

遲來的蠱蟲之痛席卷了全身,他努力地回想着那人最後的表情動作,眼前漸漸漆黑。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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