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不是說了忘記就一定能忘記

☆、不是說了忘記就一定能忘記

雲海茫茫,無邊無際。

蒼然矗立的山峰直達天際,手可摘星,萬壑千峰都似效忠的死士,只為守護這一方絕對的靜谧,地上鋪滿了無人打掃的白雲,輕輕渺渺。

崖邊,蘭尋劍孑然而立,負在身後的雙手緊緊握着一只青玉扳指,那冰涼的紋路卻燒痛了掌心。

站了良久,直到整個人似乎都溶進了那蒼勁山雲中一般,蘭尋劍忽然向前一步,腳下懸空,立時就向那萬丈深淵中跌去!

恰在此刻獵獵風聲傳來,忽然手腕一痛,被一邊橫空躍出的玄衣男子狠狠拉住,再猛力向上一擲,他便又被抛回了堅硬石地上,男子手中也未留下力道,這一下摔得他痛哼出聲。

“你,那江湖騙子究竟是你什麽人,你竟要為他去死!”蕭三緩了口氣,盯着他的眸中怒意極盛。

蘭尋劍靜靜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

“據我所知,你們又未有甚麽山盟海誓、生死之約,又非莫逆之交,那人一直纏着你,我卻不曾當做一回事,如今看來,你們竟然是兩情相悅麽?”蕭三越說越急,一步上前扯起他衣領,“你倒說說,你為何要為他而死?”

蘭尋劍淡淡注視着他,片刻道:“我并不覺是要為他死,我只覺得活着沒什麽意思了。”

蕭三愣了一下。

蘭尋劍也不再言語,默然起身往回走去,就聽後面的蕭三道:“為什麽,我對你千般好萬般好,你都感覺不到,我好不容易将你救活,你卻為了那種人要抛棄性命?”

蘭尋劍張開手,看着手心那只扳指,溫潤的青色散發着暗沉的光澤,中央雕琢一“零”字,做工上乘,雖然不可置信,但這确乎是盛仙一直以來的随身之物。

從昏迷中醒來後已距那天又過了許多日,蕭三非但沒有遵循先帝旨意将他處決,還出手相救,并将他安置于這長安附近唯一可稱得上險峰之上的一處居所,以免餘黨來尋。

後來從蕭三口中得知,那天黎明前下起了暴雨,寺廟只那一角被焚燒殆盡,其餘地方建築并無太大損傷,然,整座寺院此時自然已是高門深鎖,不再開放。蕭三的手下去那棟樓廢墟中尋找,卻只找到了一具盛仙的遺骸,并未發現先帝留下的絲毫痕跡。

蕭三将這枚扳指遞過來的時候,蘭尋劍茫然地看了很久。

好像不認識一樣。那确都已成過往。從今以往,斷絕前塵,莫再執劍。

他還是在想,盛仙最後那個口型,到底在說什麽。

究竟是想告訴他什麽?他想了很久,都沒有答案,可想到這就是那人最後留下的東西了,近在眼前,他卻捉不到,心中就有一陣陣的不甘混雜着許多複雜情緒在翻湧。

回頭看了蕭三一眼,蘭尋劍握起手重新向前走去,道:“那是你的事。”

“你……!”蕭三氣悶,抱起手臂看着他離去的方向,吼道,“好,就算不關我的事,你好好想想,那家夥寧可舍命也要救你出來,為的是什麽?……反正不會是為了讓你白癡一樣的從這裏跳下去!”

蘭尋劍沒有反應,漸漸走遠了。

可惜,沒有甚麽以往,也沒有什麽以後,命定既不能更改,又何堪再戰。

他帶着七分調侃三分溫柔的嗓音不停在耳畔回響,一會兒是“……值此良辰美景如花美眷,不如你我二人今夜圓房如何?”一會兒又是“我法所雲因緣際會,一切都是人間循環往複天道……”折磨得他日夜無法入睡。

胸口忽然一陣絞痛,蘭尋劍猛地從床上坐起。

已經過了這麽多日子,還是不停地夢到大火中他最後的表情,還有自己跳崖那一日和蕭三的對話,又或是剛見到那枚扳指時恍惚的感覺,在夢中走馬燈一般輪轉。

蘭尋劍緊緊抓着前襟,眉峰蹙起,極力忍耐着那陣劇痛。

可是——

若注定要成為我的噩夢,你我何必相遇?

他努力讓自己不要回想,可悲的是,不得不承認,在他過往的人生之中,盛仙卻占據着那方最亮眼的天地,如今就如黃粱一夢,醒了,就再回不去。

師父說,只有你長大了,你才能出去。

推開門,走了不遠,便是近日常來的峭崖,此時正值深夜,凄然月色映着詭谲雲海,孤獨的山峰披着稀疏鬼影般的蒼梧,偶有野獸的聲音從遠處傳來,更顯此地死一般的沉靜。

世間有太多美好景色和奇妙事物,為何,獨我不能縱缰馳騁,恣意歡谑?

站在這來路與去路都隐沒了的峰頂,蘭尋劍品嘗着也許是世上最苦澀的孤獨,神思飄揚萬裏。此般夜色中,諸路鬼神都在沉默,于天地之間屏息凝聽。

他很膽小,怕死,懶惰又貪財好色。雖然身無所長偏偏生出了三寸不爛之舌,又愛扮作不入流的和尚成日介宣揚佛法,那模樣,真真能唬得了一幹不知情的。可就是這樣一個人,卻能毫不猶豫為自己擋下喂毒的冷箭,能夠抛了手中經書千裏來尋,舍命相救。

正經起來,卻又不似平時那般混吃混合的模樣,往往叫人出乎意料。是了,若是一般人,怎可能招搖撞騙這許多年,也活的有滋有味?這一刻,方才驚覺自己從未懂他,有太多以前看不到的事情漸漸從布滿灰塵的記憶中浮現出了本來面目。他至少活得坦蕩蕩,說想說的話,追尋想追尋的事物,做想要做的事。

他本是個漂泊不定的旅人,卻甘願停留在那一方冷僻院落,放棄了太多鸾歌鳳舞的美妙,卻甘之如饴。他縱有千般不好萬般不好,終究成了自己最無立場評說的人。寶書為君掩,千金為君埋,萬裏雲月相阻,不見塵霧爐臺,心香縱作古人訓,不堪摘。

天若有知……命該絕的本是我呵。

蕭三一遍遍地問,為何而死。

盛仙一遍遍地說,沒有人是為了死亡而生。

是啊,你們都有活着的理由,你們都有死亡的意義,潇灑人世一趟,都不算白過,可最後我還留下些什麽。

有所思,乃在絕峰頂。故人別去風霜裏,恩義斷絕炙炎外。

靜裏相思極,但問君,魂兮歸來否?

還有什麽前塵過往?二十載韬光養晦的心血和那人俱葬在了一場大火之中,渺無蹤跡。

其實不過一場大夢罷,從未在鬧市街邊相遇,從未有這麽一人,玲珑心思都換成一腔沒個休止的熱忱,糾纏起來,一眨眼就不知到了何時。從未有自己目不能視的日子裏,那一雙溫潤手掌,總被自己甩開還不依不饒地伸過來。也從未這樣掏心掏肺,赤誠相對,一句句說不出不能說的話,都一股腦倒給了他。從未有他漆黑眼眸,偶爾流露的光彩,仿佛湧動着一個世界,叫自己那不可言說的血腥過往都褪了色。

不過一場美夢。偶然經過那縣城,自己就做了這麽一個夢,醒來後還在長安,那烏有縣,原就是一場烏有。

韶華轉瞬白首,相思不解情愁,恩愛相離無由,越人歌盡芳洲。走一趟黃粱夢原是如此令人疲憊的事情,仿佛一夜間歷經百年歡笑苦楚。

既握不住手中劍,亦留不住身邊人。

如今夢醒了,他還是一如既往孑然一身,在這高峰之上日日烹煮白石,以待一個永不會回來的夢中之人……蘭尋劍突然想,是不是天下所有萬壑千峰獨閉門的隐士都是這樣,被一個夢境拖入萬古不複的劫難。

若果真如此也好罷,強過一次令人無顏面對的生死之別。

然,若真如此,又是何等的令人傷悲呢。

從未遇見他,倒也好罷,只是若那樣的話,自己早該死了千百回。

“蘭少爺!”

身後傳來五缺的喊聲,蘭尋劍豁然擡頭,驚覺此時已是天色拂曉,雲霭環繞這一方便如同仙境一般,原來自己已在此出神了這許久。

“蘭少爺,你,你怎麽跑出來了,害……害我好找。”五缺顯然是跑上來的,漲得臉通紅,說話上氣不接下氣。

那日與蕭三峰頂別後,他不知如何尋來了五缺,令他留在此處好生照料。大抵是蕭三與五缺私下講了些什麽,令他如今煞是挂心蘭尋劍,日日寸步不離地跟着。

“你急甚麽。”蘭尋劍打量他一番,此人顯是剛從床上爬起,頂着一頭亂發就沖了出來。

五缺支支吾吾:“這個……我,怕,不是……蘭少爺!咱們回去吧!”

蘭尋劍轉身,怔怔看着他,眼神中仿似沒有聚點。

“蘭……蘭少爺?”五缺傻傻地又喚了一聲。

“回去……”蘭尋劍喃喃道,“能回去的話,倒也好了。”

五缺撓撓頭,露出不解神情:“……啊?”

蘭尋劍袖子一甩,雙手背在身後,徑自向來路去了:“好,我們回去。”

五缺應了一聲,歡歡喜喜跟了上去。

卻不想,蘭尋劍回屋拿起塵封已久的劍就出門直接取了下山的路,五缺一疊聲地喚着,他卻只兀自走了下去。五缺無法,只得匆忙收拾了幾樣東西也随他下山。

到了山下,兩人向着長安方向走的一路上,五缺仍在堅持不懈地問道:“蘭少爺,我們這是去哪兒啊?”

這位蘭少爺直到城門口終于賞了一句回應:“回烏有。”

五缺愣了一下,随即拍了拍手,開心道:“好哦!”

蘭尋劍瞥了他一眼,仰頭示意了不遠處集市的方向道:“去租輛馬車。”

“好嘞!”五缺笑呵呵地趕去了。

今日早晨的集市薄霧已散,卻還清冷着,寥落人群偶爾擦肩,絲毫看不出長安的恢弘氣息,這座城市尚未醒轉,人們臉上帶着一如往常的寡淡神色,對于月前城外那一場變故卻是全然無知。

呵,如此也未必不好。

蘭尋劍站在城牆邊望着人群出神,過了片刻五缺空着手氣喘籲籲跑了回來。

“我,我突然想到……”五缺跑來沖他道,“蘭少爺,我們不用跟那個少爺說一聲麽?”

蘭尋劍挑起眉:“蕭三?不用管他。”

“哦——”五缺搔搔後腦憨笑道,“這樣不好吧?”

蘭尋劍皺皺眉,道:“我日後傳信與他講。快去!”

五缺縮了縮脖子,又跑回去了。

日光斜斜灑過來,帶着些沒溫度的怔忪,巡街的侍衛列隊整齊踏步過來,蘭尋劍微微側身,向路邊讓了兩步。未幾,一聲長長馬嘶震裂了城內靜谧。

驚詫轉頭過去,就見似是遠道而來的馬匹在城門口戛然停住,馬上的人飛身而下,長袍在空中翻卷未定,手中已與那侍衛隊打頭一人過了幾招,動作狠厲非常,令觀者心驚!

蘭尋劍還在猶疑中,正欲上前,便已見那人幹淨利落斬下侍衛首級,手中染滿鮮血的大刀直接扔在地上也不要,拎着首級又一個翻身上了馬,向城裏奔來。

那馬又是一聲嘶鳴,狂奔過街,經過蘭尋劍身邊時,馬上的人似是投來一道目光,又轉瞬只剩飛塵滿眼。蘭尋劍清楚看見了他濺血的面容,目光帶着冷透的寒意,面頰上疤痕猶帶血色,修羅一般的神色卻登時将他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牽着馬過來的五缺站在旁邊,許久愣愣道:“……剛才馬上那個人長得真像少爺啊。”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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