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每次相遇都是一場重逢

☆、每次相遇都是一場重逢

在蕭三的安排下,蘭尋劍順利接任了長安城內捕頭一任。

仿佛又過回了從前的日子,但,一切又都不一樣了。

關于先帝最後的下落,或者分崩離散的青山會,這些對于他來說,仿佛都已不再重要。連日來所過的避世生活,而今回到這現世,只覺得前塵往事都成飛煙。

他無法分辨自己出于什麽心情留在這九陌四衢瓊鈎玉樓的長安城,心裏卻分明有個聲音說着,再見一次吧,再見他一次就好。

既已親眼見過那樓在眼前轟然的坍塌,既已親眼見過那人訣別般最後一個神情,又何妨再見一次,那個酷似盛仙的人,或許是上蒼垂憐予他的夢境也說不定!

蘭尋劍因自己這般從未有過的卑微心思而感到驚詫。

新的住所在城中最為喧嘩的地方,蘭尋劍素來喜靜,這回卻也沒說什麽,五缺倒是很開心,蹦蹦跳跳地一直講着前日在城門碰到的“很像少爺的人”。

“絕無可能是他。”他這樣對五缺說着,心底卻不知為何有些慌亂,“雖然長相極似,神色卻半分不像,又顯是武功高深,與他完全是兩個人。況且……是我親眼見,他已死了的。”

五缺一愣:“少爺死了?”

蘭尋劍擡眼看了蕭三一眼:“你沒告訴他?”

蕭三正在一邊飲茶,無奈放下茶碗道:“我明明說過。”

“你騙人,少爺怎麽會死!嗚啊……”五缺肩膀一抽,随即哇哇大哭起來。

蘭尋劍按着額頭看着胖胖的五缺坐在地上像沒有糖吃的稚童一樣哭泣,心裏一陣酸楚。

盛仙盛仙,你做的好事。

如今,你就像一杯未盡的毒酒,讓我看到了酒中游蛇的利齒,也照飲不誤,到頭來卻發現那不過是牆上彎弓的倒影,真是虛驚一場,也真是空歡喜一場。

幾日巡街,卻也未曾聽說那人的蹤跡。

關于前次城門變故,據蕭三說當日早朝之後,衆位将臣甫一出門便見猶帶血漬的侍衛頭領首級赫然現于殿前階下,文臣大多當場大驚失色,有将士上前查看,階邊石柱上有指力留下蒼勁刻痕,上書“血祭乃始”,署名一個“孫”字。

至于門前護殿的列位兵士,俱是幹淨利落一刀斃命,橫屍當場。

報禀了上去,皇上也未說什麽,只面色陰沉拂袖而去。

最蹊跷一事,此人如何越過大內重重阻隔直達金銮殿前,又不入內只留下這似是警告意味的标識,且橫掃護殿數位兵士,殿內竟無一人聽見聲響。

雖說殿前守衛也不是一等一的高手,這種事也未免太過荒唐……若來者是孤身一人,這真可謂鬼神之力!

深宮中的變故,卻在長安街頭不過竊竊私語的流言。

绮筵笙歌日複一日,歡聲笑語花滿樹,夜色流金看不足的長安依舊舞着念着唱着旖旎時光,渾然不知大禍将至。

蘭尋劍踏着随天氣轉變日漸冷硬的街道,漫無目的地環視四周。

這世界上就是有歡喜、有憂愁,有人離別、有人重逢,有人馬革裹屍不得歸,有人春闱帳暖至天明,有人高閣廟堂頤指天下,有人舉目無親流落街頭。這些事見得多了,漸漸就開始懷疑自己素來的行事原則是否當真難以一己之力貫徹。

恃強淩弱、貪生怕死這種人的劣根性,是無法拔除的。他可以阻止,卻無法斷源。

“尋劍。”轉了個彎,正見對面神色匆匆的蕭三似是尋他而來,沖他揮了揮手。

蘭尋劍過去詢問何事,蕭三面色凝重許久才道:“跟我入趟宮。”

“入宮?”

“我國危矣。”

蕭三說完這話,便轉身在前引路,邁着匆忙的步子,蘭尋劍不明所以跟上道:“究竟發生什麽?你叫我去又是何意?”

蕭三嘆了口氣,道:“你前些日子見的,說是長得很像江湖騙子那人……”

“……”蘭尋劍看着他的背影,等着他繼續說下去。

“即将帶兵攻入長安了。”

“這……”蘭尋劍愣了一下,不知該作何反應。

“其中來龍去脈我亦不是很清楚,不過聖上有意讓你帶兵先行南下迎戰。”

“我只是個捕頭而已。”蘭尋劍搖搖頭,心裏不知是何感覺。

蕭三回頭看了他一眼,道:“昔日主人的手下,四路将領本是互不照面,不知彼此身份的,後來……”他輕咳一聲輕描淡寫道,“後來我頂替了朱大人後,因你我是舊識,我們兩方人馬才有了些交集。月前那一夜,據密報另兩人已身死廟中,當日在場的手下自然一個活口也沒留,你的人又早并入我麾下,如今你在長安的事情,只我與聖上知曉。”

“所以……?”蘭尋劍眯起眼。

“聖上只說,此事與主人有關,若派我去,手下人馬無法托與他人,只你最為合适。”

蘭尋劍沉默了片刻,突然停住腳步道:“不對。”

蕭三也停住疑惑道:“什麽不對?”

“照你這般說辭,你知道先帝在何處!不然,昔日那些人馬何以進宮?”

蕭三嘆了口氣,不語。

蘭尋劍看他神情,便明白了□□分,冷笑道:“呵,既然這樣,為何不殺了我這後患無窮的仇人之子。”

“并非是我有意袒護……”蕭三慢慢道,“他根本未曾想置你于死。”

“好一個未曾想置我于死,當日殺伐屠戮,追蹤千裏,都是做戲不成?”

“尋劍,你為何不信我?難道我們畢生再無法真心相待?”蕭三語氣急切。

“你我終究是在兩條路上,你既是他的人,便與我為敵,何必惺惺作态。”

“主人于我有恩,我追随他是情理之中。”

蘭尋劍冷聲反問:“難道師父不曾有恩于你?”

蕭三一時不知是語塞或是其他,半晌無言。

蘭尋劍緊緊盯着他:“吾師博吾以文,約吾以禮,予吾生存之本,出人頭地之能,如兄如父,深恩難報!卻偏有你這樣逆徒負盡初心,置他于求生不能境地,蕭三,你當真好本事。”

“我知你因師父一直對我有心結難解,然……”

“師父這二字不是你叫的。”蘭尋劍一字一句擲地有聲,“你不配。”

蕭三垂下眼,許久方道:“抱歉。”

蘭尋劍看了他半晌,扭過頭去不再出聲。

“尋劍,這些事我們可以慢慢再算,我知我犯下大錯難以贖清,可眼下……”蕭三斟酌詞句道,“難道,你不想再親眼見他一面?”

“其一,尚不知你說的這些是否當真,其二,我又為何要再為皇族賣命?”

蕭三搖搖頭:“尋劍,你不也是皇族出身?”

“我……”蘭尋劍頓了一下,硬聲說,“我不是。”

蕭三笑了笑,也不争辯,道:“你如今已不再是主人座下将領,也不必說甚麽為仇人做事的話了……我單問你,這人攻入城來,路上死傷無數,哀鴻遍野,生靈塗炭,宮中人尚毫發無傷,百姓率先遭難,你能否坐視不理?”

“……”

“罷,我雖是忘恩負義的小人,總還對你掏心掏肺。你可以先随我去聽聽大內當事者說法,再做決定。”蕭三推了推蘭尋劍。他思慮片刻,到底跟着繼續去了。

從前線已短兵交接處快馬傳回的戰報內,夾着那人的畫像,活生生就是盛仙的模樣。

若不是……若不是他完全不像……

蘭尋劍捏着畫像的手指都在顫抖,一個字一個字向下讀。

戰報中雲,此人自稱姓孫,用兵如神,于戰場浴血厮殺,以一敵百,勇猛無匹。其兵取道三路從東、南、東北三個方向分別向長安挺進。又雲其為人嗜血殘暴,幾日時間所過處屍骨如山,視人命如草芥。

至于這樣一個來路不明的無名之輩,如何短時間內召集了大批精兵,所能查探的資料卻少之又少,據推測其兵力大部分來源于南疆諸侯及部分戍邊将士。

匆匆寫就的書信所言不詳,卻看得蘭尋劍一身冷汗,信中所寫的推測實在有些難以說通,根據信上對于戰況的敘述及傳信者的補充,此人旗下兵力倒更有可能來自……

之前先帝安排在各地的人馬。

蘭尋劍看了看蕭三的神色,便知對方也是作如此想法,不由鎖起了眉頭。

這更加荒謬,但是卻更貼近事實的種種跡象。

種種猜測疑問在心中攪成一團,蘭尋劍此時卻是想要知道答案的迫切壓過了其他的念頭。

“在下鬥膽請纓。”

蘭尋劍跪在禦書房,腦中嘈雜聲響吵得他聽不清寂靜房內的人都說了些什麽。

這聲音一直在吵,吵得他夜不能寐,一直吵到他終于抵達前線,看到遠處高昂軍旗上清晰刺下的“孫”字,才安靜下來。

好像猛然驚醒,他就已經身處千裏之外的軍營之中。

這一處迎戰的是在朝中威名顯赫的尉遲将軍,此人常年在外征戰,據說每次回長安必是鮮花鋪路,聖上親自于殿前迎接封賞。

而據報此處雙方正僵持不下,苦戰三天三夜未曾停歇。

到達的時候首領尉遲将軍正在城外帶兵突襲,前來迎接的只有副将秦穹。

“恭迎蘭大人。”秦穹面相文弱,絲毫看不出常年在沙場歷練的模樣,即使大敵當前神色依然平靜無波,禮數周全出迎蘭尋劍。

“末将率援兵來遲。”蘭尋劍回禮,進了營不做停留,換了馬便向戰場方向奔去。

不遠千裏而來,卻只有一地白骨露于野的荒涼和空氣裏夾雜的腥氣等待,猶如綿延不絕的險惡夢境,橫沖直撞不得脫逃。

肩頭的露水滾落于地。穿越叢林荊棘,原野蕭條,雲山萬重都不過馬蹄下這半柱香的路程。厮殺聲響着,鮮血濺燃眼眸,他踏過遍地橫屍,無主幽魂,急切尋着,又害怕看到什麽結果。仿佛回到二十年前那尚無記憶的一晚,大火燒盡了抓不住也留不了的一切。

血染江山一副濃墨重彩的畫,轉個彎,又和前塵相見。

蘭尋劍猛地睜大雙眼,目光越過重重交戰場景,捕捉到尉遲将軍身影,再向旁邊看,那張令人窒息的面孔清晰無比,他□□高舉,正要狠狠落下。

“将軍!”

蘭尋劍從馬背上一躍而起,從空中接連準确踩過幾處兵器借力,身影如電轉瞬便越過人群,正好接住從馬背上摔落下來的尉遲。

驚疑回頭,卻見手持□□那人并不再攻,目光與他直直對上。

盡管面上勉力維持着平靜,蘭尋劍心裏卻早已波瀾萬千——面前這雙使人冷到心裏面的目光,到底是要怎樣的人才能練就?

兩人對視不過一瞬,那人烏黑眸子輕轉,忽然收起了凜冽神情,露出了一個蘭尋劍再熟悉不過的笑容。“蘭大人,好久不見。”他道。

蘭尋劍仍在愣怔中,那人已揚鞭絕塵而去,只留下衣袍在風中張狂飛舞的背影。

這正是:人生珍重遠行客,再逢未必是故人。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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