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挂客
一張畫了押的黃紙優哉游哉地從小蠻頭頂翻了個跟鬥,飄飄然,蓋在铐住她腳踝的鐵鏈上,上頭“陸小賢”三個草棍體大字差點兒沒閃瞎了她的桃花眼。
陸小蠻蔥根兒似的手指一下一下叩着那三個字,玩味之意爬滿了眼角,忽而又掩口嗤笑。
“小賢?嗯哼,怪不得‘老東西’從來不肯叫人知道他的本名兒……爺爺啊爺爺,你可是有把柄落在我手裏了,嘿!”小蠻低語呢喃,腦子裏堪堪又浮出自己剛被送進袁家畫舫的那天。
陸小蠻的爺爺陸小賢曾是個名滿江湖的邪盜,花名“陸阿皮”。早年在靳國邊地犯了事,許是怕累着小蠻,許是嫌她礙事,總之,撿着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就把剛滿十歲的她扔給了姘頭袁大娘。
陸老頭說了,若是小蠻滿十五時他還不回來,那便是永遠回不來了,這丫頭日後的生路死路全憑袁大娘做主;但若是此前誰敢叫傷了小蠻一根指頭,那他陸小賢就總有法子叫袁大娘的“飛絮閣”在九漓河上一輩子都翻不起身!
陸阿皮離開的時候,小蠻不哭不鬧,只從懷裏掏出防身的小刀,攀上爺爺的肩頭割了绺花白花白的頭發,随手丢進自己的小破布兜裏,道了聲“走吧”,便給陸老頭子打發了。邪盜陸小賢很是欣慰自己的孫女兒如此像條漢子,不禁又把小蠻揪了回來,在她粉嫩嫩的小臉兒上“吧嗒”印了個口水印子,這才抓起袁大娘的救濟銀,一步三回頭地走了出去。至于孫女的将來,他倒不是很擔心,有本事活着自然就死不了,死了,那只能怪她命不好……
“來人!我要見大娘!”小蠻輕舒了口氣,搖了搖拴住自己的鏈子,不客氣地沖門外嚎了一嗓子。
“喲!姑娘這可是想通了?”袁大娘肉顫肉顫地抹着頭油,半敞開的衣襟下圍的是藕色抹胸,胸脯上那二兩肉估摸着都能活生生夾死七八只蒼蠅。
“嗬,”小蠻檀口微張,飛去了個媚眼兒:“瞧娘這話說的,既有我們家老頭子的白紙黑字兒,我不認,也不是那麽個理兒啊!想,自然是想通了。可明日的這頭一次,阿娘就當賣爺爺個情兒,容我自個兒做主,行是不行?”
“啧啧啧,”袁大娘裝模做樣地嘆了口氣,攏了攏頭上的髻子,翻着白眼兒道:“倒是姑娘大了,為娘說話都不作數了哈?”
小蠻癟了癟嘴,賭氣地把頭朝後一別,濕了眼圈卻沒答話,只拎起拴住自己腳踝的鏈子撒氣似的沖袁大娘晃了兩晃。
“得,得啦,我的姑奶奶喂!瞧那委屈的小模樣,娘這還不都是為了你好?該着你個沒人疼的小蹄子!等明兒個咱姑娘嘗了男人的鮮,嘿,保準你哭着喊着要報答娘呢!”袁大娘兩只賊拉亮的三角眼像是要把小蠻裏裏外外都看個透,說完伸手朝外一招呼:“阿清啊!晚上給姑娘燒幾個好菜送來喲!”
……
當天夜裏,小蠻在暗間兒拜過五大仙、祭了鞭,由袁大娘“亮底”之後,便算是正式成人入了行。阿清在接過小蠻手裏插着鋼針的馬鞭時,不着痕跡地朝其手心裏塞了個紙包,直等袁大娘念叨完清規戒律回了房,他這才敢偷偷潛進小蠻房裏來。
小蠻熄了蠟,就着月光把藏在袖裏的紙包拿出來使勁兒沖阿清抖了幾抖,聲音有些哽咽:“爺爺叫你給的?……哼,我等了這些年,原就等來了包毒藥!老東西——我呸!”
爺爺臨走時說的話,她倒記得清楚:十五歲時不回,便是永遠回不來了。自打前年一直跟在爺爺身邊寸步不離的阿清也來了袁家畫舫之後,小蠻心裏便有種不祥的感覺,果不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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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頭,明天想好怎麽對付了麽?”阿清熟練地比劃着手指。
他也是個苦命人,從小被人毒啞了扔在荒郊野外,被陸老頭撿來後一直被當成接班人養在身邊,跟小蠻格外親近。
小蠻明明看懂了,卻偏裝做看不懂。把頭倔強地一擰,心裏就是過不去那道坎兒。
“阿爺出事了,他是真的出事了!丫頭、丫頭,你從小就鬼主意多,快想想辦法,我不能看着你任他們擺布,更不能讓你死!”
“你不能?啐,心疼我啊還是可憐我?不忍心這不忍心那,你倒是救我呀!”
也不知是阿清哪句話惱了她,小蠻心中一股子壓抑了許久的莫名情愫“騰”地給燎了起來,伸手撈過阿清厚實的手掌猛地按上自己胸口處的兩堆柔軟,惡作劇般地盯着阿清臉上的慌亂,冷笑起來。
阿清的心,情不自禁地搖了一下,又搖了一下。有那麽一刻,他真允許自己淩亂了一回,放肆了一回,可阿清也知道,他不能,更不配。
“我帶你走,現在!”阿清抽回了手,比劃着,臉上漸漸褪去了那抹跟自己膚色十分不襯的緋紅。
“走?哈,我們能去哪兒?就憑你我,是敵得過這船上的八只大茶壺還是游得過這九漓河三十丈的髒水?你們一個個都巴不得我早些死,省得給人添了麻煩!爺爺沒了,家也沒了,以後、以後就再也不會有有人管我了呀阿清哥!……”小蠻貝齒緊咬,瘦削的肩膀微微顫着,鼻翼一張一歙,正欲發作,阿清那結實的手腕便遞了過來,頓時,兩排牙印齊刷刷地給烙在了上頭……
五月十八,袁家畫舫三丫頭的大日子。
飛絮閣很早便熱鬧起來。燈籠招搖于雀替,飄帶旋舞于梁柱,連素雅的雪青帳子也給換成了豔俗的紅。
小蠻将青絲散至腰間,堕髻邊斜斜插了只紫玉簪,一身象牙白裙衫上随意搭了條丁香色薄紗,蛾眉淡掃,朱唇輕點,纖腰盈盈一束,行似弱柳扶風,妝容雖說清新素雅,可偏正襯了她的嬌俏,別有一番撩人滋味,就連平日裏孤芳自賞慣了的芷蘭都忍不住誇贊,更別說那佩仙、阿清見時的吃驚模樣。
當然,裏頭最高興的還是袁大娘。
“阿娘,可別忘了您早前答應小蠻的話!這頭一次,我自己做主。”
“哎呦我的小姑奶奶喂!娘說的話,何時不做數?不過姑娘是聰明人……”
“行了娘,少不得您的銀子!”小蠻水袖一甩,攜着陣香風進了裏艙,緊攥着那包毒藥的手心細汗蒙蒙。
待白日裏鋪子拉過幾回之後,籠在九漓河水上的天幕狡黠地墜上了數枚繁星。家家燈火通明,舫舫酒綠燈紅。胭脂渠裏,絲竹風中,鈎弋拳開,珠搖钏動,金觞勸客,盈露吹香,夢定行雲,誓比長生,好一派歌舞升平!
“見——客——”
時辰一到,喊堂人尖亮的聲音似天外飄過,随風溜進了裏艙。
小蠻袅袅踱至船頭,娉婷顧影,皓月清風。頃刻間,座下纨绔執扇忘合,堂前富賈酒水濕褲,畫船內外喧鬧頓若不聞,遠處別家的笙歌如同他境傳來,空靈渺遠。一輪明月皎皎當空,黯淡了星河,卻獨獨遮不住飛絮閣中這一抹颠倒衆生的紫色。
二樓的隔間內,空氣裏彌着一派優雅。竹簾後有青衫素袍,袖袂于晚風中恣意翻飛,随着悠悠一聲輕“咦”之後,屋內便再無他響。
“各位爺,今兒個,可是我們袁家三丫頭的大日子!哪位爺若是……”
“那位爺若是有膽量、肯賞臉同小女子游戲一回,奴家便分文不取跟了爺!”袁大娘話未出口,一不留神卻被小蠻搶了先,心中“咯噔”一下,早就把小蠻咒罵了八百遍。
在座的官人公子們聽了這話自然倍感新鮮,本就蠢蠢欲動,此時更是被撩起了興致,七嘴八舌胡亂地問了起來。
“游戲倒是簡單,”小蠻将青絲一籠,粉頸香肩一覽無餘,把個芊芊素手置于近處一案幾之上,五指張開,一道銀光忽地劃破船上污濁的空氣,深深紮于她指縫間,引得四周驚呼一片。小蠻巧笑倩兮,美目流盼,吐氣如蘭:“不知哪位爺願把手置于這案幾之上,由着奴家的匕首穿插于五指之間?若能來回十次而紋絲不動者,便是奴家今晚的良人……哦,對了,刀劍不長眼,若是不小心傷了哪位爺,可千萬包涵!”
話一落地兒,四周驚呼者有,暗嘆者有,卻唯獨無人敢真正嘗試這不長眼的刀劍。
眼看着白花花的銀子即将溜走,袁大娘先急了,于背人處狠狠擰了下小蠻的大腿根,惡言惡語地不知威脅了句什麽,不得已敞開胸脯招呼起來。一時間,倒還真有那麽三四個色膽包天之人,立下字據走上前來。
來來去去幾人中,能堅持四個來回而不動者,僅有老眼昏花的趙姓老者一人。那些惜命如金的公子們只消小蠻手下一快,便高聲告饒起來,甚至有流涕之輩,個個兒醜态百出。眼看着子時将近,小蠻心下偷笑,一邊暗自譏诮着這些個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一邊盤算着如何應付過袁大娘那一關,畢竟,擺在暗間兒的鋼鞭可并非鬧着玩的。
“子時到——挂客——”
“喲喲喲,我說各位爺,時辰也不早啦!若是無人能及得過我們趙老爺的膽識,那我袁大娘可做主咯,趙爺您吶,就是今晚這小娘子的良人!如何?爺是現銀啊,還是……”眼瞅着時辰将近依舊沒能有人過了小蠻這關,袁大娘立馬翻臉,絲毫不顧及小蠻的驚怒交加,拉起還流着口水癡望着小蠻的趙老爺便要去後頭結賬,引得座下“噓”聲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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