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芷蘭進府
密雨侵薜荔,驚風飐芙蓉,近來的清州城不免有些山雨欲來的躁動。
大靳幾乎不費一兵一卒便叫莒國東邊連着失了兩個州,眼看就要逼近京城,除了宮中那位依舊日日歌舞升平,臣子百姓皆人人自危,朝中也自然而然地分成了兩派,是戰是和整日介鬥得不可開交。
國事暫且不提,單說一個小小的清州,近日也不太安寧。
城主的小舅子喬公子死了。從來只有他迫害人家的份兒,誰想此次倒被一介弱質女流反迫害而死。城中百姓暗自拍手稱快,雖無證據,可城尉曹大人卻迫于上頭的壓力下了死命令,五日之內務必要秘密将兇手緝拿歸案交由喬家處理,否則城尉府的人,一個個都将吃不了兜着走!
周餘作為城尉手底下的天字號走狗,當然自告奮勇地跑在了前頭。他不是傻子,小蠻犯了事肯定早已逃之夭夭,哪還會乖乖等着自己這些人去拿?不過既是收了人家的錢財,則必定要替人消災,于是傍晚便領着幾個喽啰跑去飛絮閣大鬧了一通,将好好兒的一個袁大娘打得只剩出氣不見進氣兒,剛緩過勁兒來的飛絮閣一夜之間又被鬧翻了天。
隔日早上,當陸小蠻和阿清兩人正提着腦袋興致勃勃同城尉玩捉迷藏的時候,一頂軟呢黃帷小轎則從九漓河邊,一路歪歪斜斜被擡進了衛府大院。
原本立在門口閑話的兩個小厮,見了來人,不由分說将轎子從旁門引了進去。
芷蘭一身水紅衣衫,頭頂發髻規規矩矩绾着,由婆子扶下轎後,便一直低眉順眼地瞅着自己的腳尖。将入門時,衛府二夫人則持短棍立于門檻內,一待芷蘭跨入,先用短棍狠擊其身,繼而雙手推擁,以示将妾的威風打下,今後好服服帖帖聽從使喚。
這是清州風俗,無可厚非。本來立于門內,持棍擊新人的應為衛昭南正妻,可他尚未正式婚娶便先要納了妾,于是這般流程只好由衛府二夫人,這不似主母勝似主母的人暫且擔當。
“你,就是芷蘭?”端坐于前,面貌端莊清冷的貴婦呷了口清茶,淡漠地問道。縱然是她心中再鄙夷,也還得端出份上得了臺面的溫和慈愛的架子。
胡芷蘭微微福了福身,喏喏道了聲:“是。”
“哼,”二夫人不易察覺地輕哼了聲,随即換上了副和氣但不失威嚴的笑臉,語速不急不緩:“你既已進了我衛家的門,做了大少爺的妾,便要守我衛府的規矩,從今往後,你的丈夫便是你的天……哦,還有,雖說只是個妾室,可那些個從舫子裏帶出來的不幹不淨的習氣,最好也都收收幹淨,也免得自己日後難堪……”
二夫人張瑞華在堂上正坐有條不紊地交代着一切,芷蘭安安靜靜跪在地下受訓,只覺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恨不能尋個地縫兒遁了去。
陪坐在下首的三夫人和五夫人,眼裏盡是藏不住的幸災樂禍,時不時小聲嘀咕着什麽,臉上盡是不懷好意的哂笑。
她們兩人都是衛府老爺衛權到了清州後才納的妾,本以為可以舒舒服服過上幾年舒坦日子,可誰知光憑這幾人,壓根兒就拴不住衛權那顆萌動已久的大齡春心。大戶人家,既無子嗣又常得不到丈夫的滋潤,難處可想而知,久而久之,身心上便難免有些扭曲。
“我說的,你可都聽仔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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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二夫人。”芷蘭乖覺地應着,極力掩飾着心底的厭惡。
“聽說芷蘭姑娘出身青樓,想必是極有些個對付男人的手段吧?嗬,怪不得連我們家向來不食人間煙火的那位都要這麽急急地娶過來……嘻嘻……”天生一副吊眼的五夫人把個櫻唇用團扇一掩,不懷好意地嗤笑一聲,惹得頭上珠花亂顫。
“妹妹怎麽如此說話,”三夫人不聲不響接過話茬,此人生的倒是眉目和善,舉手投足間,隐隐還透出些大家風範,“蘭姑娘初來乍到,你這張利嘴,可別吓着人家!”
“喲,人家現在是少爺的掌中寶心頭肉,我哪兒能吓着她呀!”
三夫人聽後唇瓣一抿,繼而轉頭對二夫人謙恭笑道:“姐姐放心,就是為着大少爺,我們這些做姨娘的,也定多加幫襯。”
“三妹能這麽想,那最好不過。只要一家人能和和氣氣,我也算是對得起老爺,對得起那孩子早逝的母親了……行了,都散了吧。張媽,你以後就跟在芷蘭身邊,時時提點,再撥兩個機靈點的丫頭給她,先好生安置着,一切等大少爺回來再說。”說完,二夫人居高臨下地看了眼依舊一動不動跪在地上的芷蘭,口氣緩了緩:“去吧。”
“是。”
芷蘭的腿早已麻木不堪,後背被短棍擊打之處也跟着火辣辣的疼,好容易才咬着下唇,強忍着,戰戰兢兢立了起來。人還未到門口,五夫人尖刻的嗓音便幽幽遞了過來:“你瞧她那樣兒,也不知撞了哪門子的大運,瞧,樂得路都不會走了!一點兒規矩都沒有,除了會說個‘是’字,還會做什麽呀?”
“哎呀三姐,你扯我袖子作甚?不過一個下賤的蹄子,怕她不成……”
陪在芷蘭一旁的婆子丫頭面兒上雖裝得恭恭敬敬,可誰都知道,她們同那些夫人們一樣,對青樓出身的芷蘭鄙夷得不是一點半點。私下裏,人人都說自家大少爺這是撞了邪,是被妖女迷了心竅,再一看芷蘭那盈盈若水的俏模樣,尤其是些年輕的丫頭,對這個少爺新納的妾室更是多了幾分惡感。
“二奶奶,我就侯在外頭,有什麽吩咐您說話,啊!”
“嗯,張媽媽費心。”
“哎呦,奶奶這可折煞我這老婆子咯!”張媽把人帶到了地方,看着自己這位身份低賤手頭寒酸的主子,悄悄翻了翻白眼,也并不想多說什麽,尋了個由頭便溜出了門。
等她走遠,芷蘭環視着自己這間雖寬敞明亮裝飾考究卻處處透着寒氣的屋子,心頭一酸,不禁伏在桌上重重抽泣起來,瘦削的肩膀也跟着一顫一顫。二夫人的冷淡,五夫人的尖酸,再加上仆人的種種不屑,這頭一日自己便如此難過,往後的日子可如何是好……
因着飲泣不止,她原本白皙的臉上漸漸鋪開了層紅暈,起身輕嘆一聲,只見一條三尺白绫芳華一展,無比凄涼地繞上了屋內的橫梁。
“罷了,是我生來便沒這福氣,怨不得別人……”
衛府後院廢棄了已久的茅廁邊,兩個鬼鬼祟祟的人影正探頭探腦地躲在雜草堆裏,左側一姿容俏麗的女孩還在啃着手裏那塊剛偷來的翡翠酥酪。
“這家人家可真有錢……”縮在阿清懷裏正吃得開心的陸小蠻忽然一個激靈,豎着耳朵四處聽了聽,“诶?阿清阿清,有哭聲!”
阿清寵溺地摸了摸小蠻毛茸茸的腦袋,露出了兩排小白牙,示意她趕緊休息。晚上這倆人還得另找栖身之所,總窩在這衛府的小廚房後頭也不是個辦法,早晚得給人揪出來。
“嘶——不對,”陸小蠻剛要躺下,心裏還是隐約有些不安:“明明就有哭聲,不行,我得去找找看。”說着,把手裏酥酪随意一扔,便要去尋人。
阿清自然是拗不過她的,不過幸好這衛府院兒雖大可也冷清,根本無人會到這荒涼的後院來,只好比劃了兩下“注意安全”,便跟着小蠻鑽出了雜草堆,溜着牆根繞過廢棄的茅房慢慢前行。
尖尖的指甲悄悄把窗紙捅了個小洞,房內,只見一身紅衣的女子淚眼婆娑,梨花帶雨,正站在矮凳上專心系着她那條藏了大半日的三尺白绫。
“蘭姐姐!”不看不要緊,一看吓一跳,待小蠻看清了女子的容貌,差點就沒喊出聲兒來,就連阿清也跟着愣了下。他也聽說了,袁大娘要把芷蘭送給一個自稱“九爺”的男人,沒成想,小蠻和自己居然歪打正着地逃進了人家夫家。
“小蠻?小蠻!真的是你!”橫着一顆必死之心的芷蘭聽到後窗外的低喚,原本腿就抖着,這回更直接摔了下來。可擡頭一看,竟是失蹤多日的陸小蠻,跟着便喜極而泣:“小蠻,你、你還活着?太好、太好了……如此一來,姐姐也放心了……”
“蘭姐姐,你為何如此想不開!”
“哎,”一股淡淡的哀怨逐漸把芷蘭心中那點久別重逢的喜悅沖淡開來,她垂了垂眼睑,喃喃嘆道:“我也是身不由己。飛絮閣的新主子九爺把我要了來做妾,妹妹你是不知,大戶人家規矩多,人人都不是什麽善類,我的命,不會好的。與其日後飽受淩辱,倒不如今日……哎。”說着話,芷蘭不由得悲從中來,兩行清淚又化作兩股清泉,從泉眼裏湧了出來。
“姐姐這是哪裏話!既是如此,不如跟我們走罷?”
阿清聞言,擺了擺手,眸子深得仿佛一口古井。如今,他和小蠻已自身難保,要是再加上個弱不禁風的芷蘭,還用得着逃命不?
“阿清的意思,我懂。芷蘭雖是蒲柳之質,也斷不會連累你們!”
“不行!”看着芷蘭臉色的決然之色,小蠻猶疑了下,心中一軟,沖阿清翻了個白眼兒,“我說了算,跟我們走,小蠻不能丢下你不管!阿清,還不趕緊把蘭姐姐背出來,難不成真要看她死在這裏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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