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三個女人一臺戲

和暖的陽光透過菱形的窗格,靜靜鋪在檀木案幾上,細碎而斑駁。蕭索的秋風悄然卷起一捧落葉,透過縫隙飄搖而至,落于人肩。

衛昭南着一身玄紫對襟窄袖長衫默然立于窗前,目光深沉如水,劍眉斜飛入鬓,一頭烏發被整整齊齊籠在頭頂精致的白玉發冠中,領間袖口刺着的金色騰雲祥紋不經意間,光華流轉。

鷹衛首領王顯差人送來的密信被他随手碾成了齑粉。裏面無非是些例行的瑣碎情況彙報罷了,大靳想要一舉拿下莒國,顯然目前時機尚不成熟,沒有萬全的準備,他們斷然不會擅自有所動作,而此時,衛昭南這許多年來在莒國苦心經營的成果,也正有條不紊地分批從九漓河上取道襄國秦地,一點一點輸回大靳,一切自有心腹手下代為操辦。就這兩日來說,他倒是出奇地清閑。

“咦?少奶奶,您怎麽來了?”門外,阿九的聲音攜着絲不自然的恭謹。

胡芷蘭神色匆匆,她經了二夫人的指點,自己在房內糾結了良久後,這才狠下心找上衛昭南,“阿九,相公可在裏面?”

“額……少爺他身子不适,恐怕現在不方便見您。”

“身子不适?可要緊?請過大夫了沒有?”

“少奶奶放心,只是偶感風寒,不礙事的!您還是先回吧,等少爺好些,阿九自會禀報。”

芷蘭聽他如此說,神色不免有些讪讪的。一想起今日的來意,心中旋即五味雜陳。想來這樣也好,能拖得一天算一天,否則,自己還真不知該怎麽跟那個被帶回來的女人相處。

“那好。你好生照料着些,我改日再來。”芷蘭幽幽一嘆,沖阿九投過神色複雜的一瞥,便要轉身離開。可就在這會兒,阿九臉上那種如釋重負的表情卻深深刺痛了她這九漓第一才女原本脆弱而敏感的神經,随即,一種被欺瞞的羞辱感瞬間漫過胡芷蘭高傲的心尖兒。

“對了阿九,我倒是想問問,少爺他早上還好好的,怎麽才一會兒的功夫就感了風寒?哼哼,你們這些做奴才的果真還是叫人放心不下。罷了,還是我親自去照看的好。”

“诶,少奶奶,少爺這裏有我們就成,不勞煩您親自……”阿九明白衛昭南對這個名義上的妾室很是不待見,不過好歹人家也是衛府的半個主子,自己總不能直來直去地說:少爺不樂意見你吧?可他越是這般吞吐推脫,落在胡芷蘭眼裏,偏就成了大有深意。

“混賬東西!我是昭南的妻子,照顧他天經地義,讓開!”芷蘭一口銀牙幾近咬碎,蒼白的面皮因羞憤而漲的通紅。她幾乎可以肯定,阿九這般攔着無非就是為了房內的兩個人遮掩,平日裏,衛昭南不碰自己便罷,但要自己眼睜睜看着丈夫青天白日裏同別的女人在書房內歡好?她做不到!

“少奶奶……”

“啪——”一記響亮的耳光不由分說地烙在了阿九頰上,火辣辣地疼。胡芷蘭一輩子都沒有過如此彪悍,但在她眼裏,此刻實在沒有什麽比向那個不知廉恥的女人宣誓自己對衛昭南的主權來得更為重要。

果然,深陷愛戀泥潭的女人理智通常會接近于負數,她這一巴掌,将那原本還對自己充滿着愧疚憐憫之心的阿九,徹徹底底打向了小蠻那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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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九,讓他進來。”兩人正在門外糾纏不休,裏頭的衛昭南似乎有幾分不耐,聲音沉得一如暴雨前陰霾的天。

這還是芷蘭近了衛府後,頭一次來他的書房。

沒有想象中奢華的擺設,更沒有想象中的衣衫不整的女人。一切都是那麽雅致安逸,古色古香的檀木桌椅上筆墨紙硯一字排開,周遭名畫古籍,林林總總,目不暇接,叫人不禁心生肅然。

“有話說?”

“嗯。”

“想清楚了?”衛昭南頭也不擡地把玩着手上的扳指,任憑芷蘭手足無措地立在桌邊,語氣清冷,不鹹不淡。

“是,相公,芷蘭想得很清楚。只要相公喜歡,我自然也是歡喜的。就是不知……她是哪家的妹妹,該如何稱呼?可否在成親之前讓芷蘭見上一面?畢竟日後,大家都是自家姐妹了……”芷蘭極為勉強地将“自家姐妹”四個字咬得很是清楚,當然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要說出這番話來得費多少工夫。

“哦?”衛昭南聞言不禁鳳目微挑,略有些玩味地瞅着眼前身材高挑容貌清麗又頗為多才多藝的女人。她能說出這番話來,顯然是背後有人指點,而這個人,除了不想小蠻一家獨大、死死糾纏着自己的二娘,又會有誰呢?

衛昭南略一颔首,“能這麽想,自然是最好,希望你說到做到。”既然這個胡芷蘭這麽想留在衛府當個擺設,那就順了她的意好了,也省得日後二姨娘不依不饒,不論是虛情還是假意,只要她們不過分為難小蠻,便好。

“還有,我的下人不需要你來管教,認清自己的身份。行了,你可以走了。”衛昭南擡眼瞅了瞅門外,臉上滑過一抹嘲弄,“不送。”

見衛昭南果真沒有再提讓自己離開衛府那茬兒,芷蘭心中無比歡喜,想是自己的讓步已叫他心生感激,但由此也證明了一個問題:那來路不明的女人在相公心目中的地位,自己真是不可企及……

“那……我何時可以見見她?”

“日後自會相見。”

“相公說得是。”見着目的達到,自然是見好就收,芷蘭盈盈一福,“相公好生将養身子,芷蘭告退。”

“嗯——”

“昭南,昭南!你看我這幅帖子臨得如何?——咦!阿九你這是怎麽了?啊呀!誰打你了?下手居然如此狠毒!”還未等芷蘭轉身,書房外頭一陣如清泉般靈動的聲音便極具穿透力地射了進來,同時跟着刮進來的,還有一抹水青色的風。

盡管阿九一個勁兒地沖小蠻使眼色,盡管眼色使得他眼珠子都有抽風的節奏,哪知陸小蠻卻壓根兒沒想到衛昭南向來“閑人止步”的書房裏還會有別人,一不留神,扯着阿九便一頭紮進了芷蘭懷裏。胡芷蘭見狀,本能地朝身後衛昭南處倒去,哪知衛昭南腳下随意一移,堪堪攬住了小蠻的纖腰,任憑芷蘭撲倒在地。

“啊!小蠻?怎麽是你!”

“啊——對不住,我……芷蘭姐姐?!”

伴着兩聲驚呼,陸小蠻和芷蘭久別重逢的驚喜在頃刻間便爆發了出來。可是就在原本應該“執手相看淚眼,無語凝噎”甚至喜極而泣的兩人準備一訴離別之苦時,竟又仿佛同時意識到了什麽,腳下一滞,同時呆立在了原地,臉上的表情可真是要多精彩有多精彩,比染坊裏的顏色還要豐富。

“喲,這裏可真是好生熱鬧啊!”還不等小蠻等人反應過來,衛府二夫人張瑞華便已經由丫環春喜扶了進來,頭頂的金玉孔雀步搖熠熠生輝,晃得人眼生疼。

“昭南,看來我今兒來得不是時候啊。芷蘭,你也在?這位姑娘是……”張瑞華明知故問,笑盈盈地在小蠻身上逡巡了兩圈,聲音陡然提了八度:“喲!瞧我,如此俊俏的姑娘,想必這就是昨兒個昭南從老爺的芙蓉園裏……帶回來的藏仙閣後起之秀,陸華濃,陸姑娘吧?”

二姨娘自然是來者不善,不動聲色便戳破了陸小蠻的身份,這不僅是要叫她難堪,更是在打衛昭南的臉。兒子跟老子搶女人,這究竟是個什麽概念?

都說了,沖動是魔鬼,而陷入感情泥沼的女人更是個中厲鬼。若放在平時,衛府精明如斯的二夫人又怎會當着下人的面,說出這般無分寸的話來?

胡芷蘭顯然還沒有從剛才的震驚中回過神兒來,她怎麽也想不到,打小情同姐妹的陸小蠻居然也站到了自己的對立面,而這種局面,恐怕窮其一生都無法逆轉。芷蘭說不清此時到底是個什麽滋味兒,反正身上忽冷忽熱,似是剛從三伏天進了數九寒冬,明明遍體生寒卻偏渾身發汗,臉色白得吓人,一個踉跄,身子軟軟倒在了一邊。

“芷蘭姐姐!”

“你……你、走開……”胡芷蘭有些心灰意冷。其實仔細算起來,她才是那個多餘的人。當初,小蠻的頭一次便給了衛昭南,也許他說得是真的,一開始想娶的根本就是陸小蠻,她胡芷蘭只不過是沾了那方帕子的光。加之這些日子的相處,她也知曉,相公的心思從未放在過自己這裏,饒是如此,但、但她還是不甘心,哪怕是面對自己曾經最親近的人。若是就這麽放棄了,自己豈不是更沒有機會得到昭南的心?

瞧着芷蘭冷汗直流的樣子,小蠻心中自是不好過的,只得讪讪地收了手。

經了剛才那一幕,她看得出,胡芷蘭對衛昭南的愛早已經到了一個無可附加的程度。小蠻明白,自己同芷蘭的這份感情,如今也算是走到了盡頭,她若能放開,自然皆大歡喜;若非要同自己争,那她陸小蠻也絕不會讓步!

“芷蘭,你可要緊?春喜,還不快去找大夫,杵在這裏做什麽?!”張瑞華厲聲喝道,心裏卻是粲然一笑,徑自找了繡凳坐下,替自己斟了杯熱茶,才緩緩開口:“小蠻姑娘果然好姿色好手段。所謂百聞不如一見,難怪連我們衛家的少奶奶看到……呵呵,都如此不能自抑了呢……”

“夫人真是過獎了,小蠻哪裏比得上芷蘭姐姐?倒是夫人您,才真叫驚為天人呢!”

“啊哈哈哈,這丫頭,不僅人俊俏,還生了張利嘴呢!”

“夫人過獎,所見即所想,小蠻說得可都是實情!”

……

陸小蠻的針鋒相對和臉上時不時透出來的狠勁兒沒能瞞過衛昭南的眼睛,他若有所思地瞧着書房裏三個劍拔弩張的女人,心中竟突然沒來由地一陣幸災樂禍,居然不聲不響,一個人不慌不忙地踱至案邊,提起狼毫,揮手間,兩行如行雲流水般的行書便躍然紙上:

“三個女人一臺戲,不是冤家不聚頭。”

橫批:阿九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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