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貪睡

梁遠星小心翼翼地坐到床角，衣料和床單沙沙地摩擦。

趙伯禮皺眉：“坐那麽遠？”

梁遠星又挪得近了些。

結果趙伯禮無情地拆穿他的心思：“怕我？”

“沒有沒有，不敢怕你。”

“連害怕都不敢，你不覺得前後矛盾？”

“我，我錯了，我不怕。”

邊說邊繃着手指和腳尖，挪到了離趙伯禮半尺遠的地方。可趙伯禮把劇本輕輕一拍，追根究底起來。

“怕我什麽？”

“何琦演得挺好，可是你還是不滿意。我怕……怕讓你失望。”

“哦，沒關系，你比他聰明。”

“……”

這算誇嗎？

梁遠星不敢多問，照着自己的理解念完明天的第一句臺詞。

“不對，重新念。這一段單純用嗓子發聲會破音，腹部要用力。”

金融系的梁遠星人生頭一次知道，念個臺詞還要把全身的肌肉都調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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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場收音對演員的臺詞要求太高，他今早那場戲純粹是誤打誤撞，角色本來就需要一些沙啞和破音。

講完基礎的臺詞技巧之後，趙伯禮簡單點評道：“你學得很快。”

見識了趙伯禮在現場的嚴苛，更知道一句簡單的誇獎來之不易。

“我電腦上有資料，回去看吧。”

“謝謝！”

梁遠星笑得燦爛，手伸進口袋，摸到韓子真給的U盤，卻遲疑了一下。

“趙老師，文件有多大啊？直接傳到雲端可以嗎？”

趙伯禮在開電腦，沒擡頭：“我看到你帶U盤了。”

“U盤……不方便，容易丢。”

梁遠星随口編了個理由，腦海中卻浮現出韓子真提到趙伯禮的時候細微的神态。

這些天，旁人抱怨時為趙伯禮辯解的是韓子真，可氣氛安靜的時候，主動挑起話題說趙伯禮孤傲的也是他。

梁遠星本來就對人情世故十分敏銳，到了趙伯禮的事情上，更是一點都不願掉以輕心。

他上學的時候舊電腦中過病毒，就是從U盤傳播的。

他把U盤塞回口袋最裏面，下意識地緊緊握住。

……

梁遠星第二天的表現驚豔了全場。

臺詞沒有大起大落的情緒，單靠表演時的聲嘶力竭是無法說服觀衆的。昨天他還是通過與角色的痛苦共情，今天卻字字清亮，發揮得很穩，将擺脫了家庭桎梏後意氣風發的少年演得活靈活現。

他本來聲音就溫潤，笑聲在片場漾開，在場的人忍不住莞爾，靈魂都随着他一起飛到美好的幻想裏去了。

趙伯禮的聲音打破了幻想：“重來，久病卧床的人說話沒這麽有底氣。”

梁遠星人緣好得不可思議，全場工作人員都和他混熟了。于是有人小聲嘀咕：趙導好殘忍。

當然，他們都不敢讓趙伯禮聽見。

第二遍，梁遠星将語氣放得更弱了一些。

“重來，聽不清。”

工作人員繼續嘀咕：不能太有底氣還要聽得清，趙導好難伺候。

梁遠星卻說：“我休息一下。”

此言一出，整個劇組的人都為他捏了把汗。在趙伯禮的片場說要休息，還是被NG了兩次之後提的，簡直是自尋死路。

然而趙伯禮居然沒發火也沒數落梁遠星，比了個手勢，等着梁遠星調整好狀态。

剛化好妝出來的姚湘挑了挑眉，對身邊的韓子真說：“難得啊。”

韓子真附議：“他被小梁下蠱了吧。”

第三遍，梁遠星終于找到了病弱與意氣風發的平衡點——那是冬天漫長的枯朽之後，恣意萌發的生機。

趙伯禮終于喊了“過”，提心吊膽的工作人員也放心了。

一場拍完，梁遠星迫不及待地沖到趙伯禮旁邊看監視器裏的回放畫面。鏡頭中的自己眼睛亮亮的，話語帶着氣音，并不響亮，卻有無限希望。

他擡頭，不小心對上了趙伯禮的眼睛。趙伯禮說：“還差了一點。”

他卻仿佛從溫柔的眼角弧度，讀出了滿意。

身心輕松下來，緊繃的最後一根弦就斷了。

他一共只有十幾場戲能在趙伯禮的視野中留下痕跡，第一場一遍就過，給了他最高的起點。他不想讓接下來的任何一場戲垮掉。

他已經連日沒有睡過一個好覺，周圍的人湧上來誇他演得細致入微，他也只聽到潮水般模糊的噪音。

梁遠星只覺得視野一片朦胧，快要支撐不住了。

但失眠症是他的秘密，他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焦慮起來連睡眠都控制不住，随時會在白天暈過去，是個大麻煩。

尤其是在趙伯禮面前。

他用最後的力氣勉強笑道：“我可以回酒店休息嗎？有點累了。”

“去吧。”

梁遠星跟着劇組的車回到酒店，在颠簸的車上也睡不着，直到沾了枕頭，抱着昨天那件趙伯禮簽過名的衣服，才沉沉睡去。

收工後，韓子真按捺不住好奇心，問道：“你對小梁挺上心的？”

趙伯禮不置可否：“他每拍一個鏡頭都比上一次進步，而且不會犯相同的錯誤。”

韓子真明白：每次都進步，聽起來很簡單，做起來卻難。新手階段，大部分人都會重複犯錯，直到吃盡苦頭才長記性。

梁遠星沒有，他每次都在進步。在片場，他一點就通，把趙伯禮的提醒全盤接收，每次NG之後都絕對不踩回頭路。

比別人更短的時間裏，他能達到飛躍式的進步。

“挺新鮮的。”趙伯禮忽然又開口，“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人。”

韓子真調侃：“難得聽你誇一個人新鮮。”

“也難得聽你問這麽多廢話。”

韓子真好歹當了趙伯禮多年的朋友，刺回去的時候毫不留情：“瞧把你急的，我不就說了句實話？”

趙伯禮懶得理他。

……

梁遠星醒來的時候，外面天剛蒙蒙亮。破曉的天穹沉沉的黯淡，在地平線上留下半圈墨藍色的邊際。

他頭很暈，肚子也餓得不太正常。手機上有經紀人陳露的未接來電，他趕緊撥了回去。

“你現在情況有點麻煩。”陳露語氣凝重，聽得梁遠星也更緊張了幾分。

“怎麽？”

“我昨天被公司約談了，公司對你的定位是偶像，還幫你接洽了一個類似選秀的綜藝。綜藝那邊剛剛說要和你簽約，但是和趙導的電影拍攝有點撞檔了。”

“我試鏡之前，上一個經紀人還說暫時沒資源，說我自己去試鏡也可以……”

梁遠星話說到一半，想到姜叢那副嘴臉，也就明白了。姜叢當時一門心思給他“牽線”，哪裏顧得上解釋公司給他的定位，還有談了一半的綜藝節目？

“接洽綜藝的時候，應該沒人覺得你接得到趙導的戲。”

衆所周知，趙伯禮選人要求高，除非角色需要，極少用毫無演戲經驗的新人。

“那……綜藝我就不去了吧，我想繼續當演員。”

電話對面的陳露卻笑了：“你為什麽想當演員？”

梁遠星有些不好意思：“可能因為趙導以前是演戲的。”

“他還唱過歌開過演唱會呢，你要不要去當歌手啊？”

“我想過。”

“……你還真是個忠誠的小粉絲啊。”陳露嘆氣，“可這件事不是你想不想，而是你能不能。”

“道理我都明白，可我不想耽誤他的戲。”

“如果你走公司安排好的路線，上綜藝積攢人氣，然後去接點偶像劇，公司賺錢就快。雖然你第一部 就演電影，起步很高，可正劇演員要一步步熬，你現在還只是配角，一兩年之內片酬都不會太高的……我在公司那邊不好說話。”

梁遠星沉默了。

眼下他的确需要賺錢，公司為了利益，也不會管他的理想。

面向新人、比賽性質的綜藝，是他現階段最好的曝光機會。

可他也怕淪為公司賺快錢的工具，壓榨了價值之後被抛在角落裏蒙塵。

“我會考慮的。”

“盡快吧，趙導那邊你也商量一下，提前幾天拍完就不會撞檔了。”

“……好。”

挂了電話，梁遠星心情沉重。

趙伯禮給所有人定下了嚴格的時間表，除非他接下來每場都三遍以內通過，把後期分散的場次提前，否則基本不可能拍完。

不拍完，就趕不上綜藝。

梁遠星撐着格外綿軟無力的身體從床上爬起來，望着窗外深邃的天空。剛才還有一絲光亮的天幕已經完全黑了下來，他終于發現哪裏不對了。

現在不是早上嗎？？？

想着，房間門突然被人打開了。酒店都是刷卡進門，門卡只給本人，除了酒店的工作人員，沒人能進來。

梁遠星渾身汗毛直豎，打起十二分的戒備轉頭去看。卻見韓子真先推開門進來，趙伯禮随後，姚湘也緊跟着，整個劇組的工作人員陸陸續續進了他的房間。

梁遠星：“怎……怎麽了？”

韓子真：“我還想問你怎麽了？你今天都沒來片場吃飯，馬上要拍夜戲了，我們以為你出了什麽事呢。”

果然往門口一看，除了進門的人之外，還有烏壓壓一群腦袋從門框邊緣探進來，半個制作組的人都一臉擔憂地朝梁遠星張望，場面可以說是十分壯觀了。

他低頭看手機，六點。

但不是早上六點，是下午六點。

“我……好像睡了二十四個小時。”

睡眠時間破了紀錄，顯然是前幾天失眠過度、神經緊繃導致的。他後怕極了，怕自己有一天睡到再也醒不過來。

趙伯禮就靠在牆上默默看着他，而他懷裏還抱着對方簽過名的那件柔軟的衣服，頭發想必也是亂糟糟的。

太丢臉了吧！！！

“對不起害得大家擔心我——”梁遠星趕忙從床上下來對大家鞠躬，“我不會耽誤晚上拍夜戲的。”

“沒事沒事，還好白天沒有你的戲份。”

“小梁餓不餓？我給你帶了個炒面。”

制作組其他人上來關心他，梁遠星只覺得臉頰發燙，越來越不好意思，一個個感謝之後請他們繼續去忙了。

幾位主演也走了，趙伯禮卻還靠着牆，眼睛裏閃爍着明滅不定的情緒。

“挺貪睡啊。”

梁遠星看不懂趙伯禮眼中的情緒，默默把手裏那件簽過名的衣服收到了身後。

敲門去要簽名的也是他，被撞見抱着簽名睡覺之後不好意思的也是他。

房間裏安靜得很，梁遠星受不了突如其來的沉默，尴尬道：“我，我下次定個鬧鐘……”

“沒有下次。”趙伯禮神情和在片場一樣嚴肅，“專業的演員時間管理必須嚴格。”

“對不起。”

梁遠星慶幸，趙伯禮誤以為他貪睡，總比知道他有失眠問題要好。拍戲畢竟日夜相處，他最怕暴露在偶像面前的弱點，被這次貪睡的意外很好地掩藏了起來。

但“專業的演員”幾個字戳中了他的煩惱。

“趙老師，我有件事要跟你商量。”

窗外樹影婆娑，月色搖曳。屋內燈光明亮，映着忐忑的心。

梁遠星把自己的情況原原本本地對趙伯禮講明。

趙伯禮答應了，可是顯然不太高興：“你去找何琦調整場次。”

“謝謝趙老師。”

梁遠星松了口氣，小心翼翼地觀察對方的神色。

卻見對方撇下一句：“人各有命，想不想當演員，你自己決定吧。”

然後走出去，重重地關上門，沉悶的回響激得梁遠星心頭一顫。

望着那扇緊閉的門，趙伯禮的背影最後消失的地方，梁遠星在屋子裏發愣。

他怎麽覺得，趙伯禮好像生氣了？

趙伯禮出了門，眉頭深鎖。

聽梁遠星為了一個新人選秀的綜藝，需要提前殺青以免撞檔，陌生的情感在他的胸腔滋生，情緒太重，壓得他悶悶地有點難受。

他在圈子裏、在粉絲面前都任性慣了，誰也不敢給他找不痛快，連這種酸澀的滋味都是久違。

梁遠星會是個很好的演員，在最需要提升演技打磨作品的時候，被公司拉去選秀舞臺在一群小偶像裏搏出位，太浪費時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