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1)
她有名有姓了。從昨天起,她叫做荊小田。
「您好,我姓荊,名小田,荊小田是也。」她向身邊的男人抱拳作揖,煞有其事地道:「八哥哥,請多多指教。」
「不要叫我八哥哥。」荊大鵬一路板緊了臉孔。
「大鵬哥哥?」她見他不回應,又試問道:「大哥哥?鵬哥哥?荊哥哥?好哥哥?親哥哥——」
「閉嘴!」
「哈!」荊小田樂得什麽似的,蹦蹦跳跳地跑向前。「送給你一個現成的妹子,還能幫你查案,不高興啊?反正這回辦完事,咱也一拍兩散,說好了你不能再找我麻煩喔。」
她依然穿着那襲略嫌單薄的藍衫裙,挽了一個髻,權充是個已出嫁的小娘子;可她那副四處亂跳的野毛驢樣,恐怕真娶了她的男人都要頭痛吧。
她精神這麽好,昨夜應該睡得很甜。算她懂事,拿了他屋裏一張圈椅和兩只凳子,拼湊在一起靠了牆就變成她的睡床;他扔了寒冬外出時才穿的皮裘給她當棉被,然後在自己的大床睡得安安穩穩。
昨天趕了一天的路,兩人都累了,但他還是半夜醒來,偷看她一眼;說不上是怕她反悔偷跑,還是怕那件溫暖到會冒汗的皮裘仍不夠暖和。
當捕頭當到把嫌犯帶回家,還得伺候她吃睡,情勢所逼,下不為例。
「記住我跟你說的重點,不準你亂說話。」他冷冷地提醒她。
「放心,我知道。」她遞給他一根地上撿來的樹枝。「快駝背。」
「我堂堂正正頂天立地的男兒,駝什麽背?」
「你就是挺得像一根大柱子,一眼就被看穿是來問案的公人。喏,這樹枝還挺結實的,給你撐着當拐杖,彎腰!」
為什麽他要受她擺布啊?正想發作,她突然挽住他的手臂。
「相公……」她身子也貼上了他,大眼眨巴眨巴地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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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了,他現在是和「自家妹子荊小田」扮夫妻查案,他們是一對從鄉間要到南坪的農家夫婦,路過石井鎮,因為丈夫生病,不得不停下來歇息。
他換穿一襲舊布衫,頭發也放了下來,披頭散發像個鬼,一來稍微遮掩他的面目,免得被看過他的人認出,二來更像是生病沒元氣的莊稼漢。
進了石井鎮大街,閻勇已先到來,他穿着公服,正在跟老百姓問話,目的是掩護他們,并且留在鎮外等候其他兄弟的消息。
兩人随意向閻勇看一眼,繼續往鎮裏頭走去。
「請問……」荊小田先向路人說話。
「沒空。」路人快步走開。
「這位大嬸……」她轉向路邊的菜攤子。
「我菜不賣你,你不是石井鎮的人,怎跑來這裏買菜?」
「我不買菜,我們是路過……怎不理人了?」她眼睜睜看賣菜大嬸跑到後面小巷。「不顧你的攤子啦?我拿你一把菜喔。」
荊大鵬晃動一下勾着他右臂的小手,以示警告。
「喲,我是良家婦女,怎會偷菜呢。」荊小田故意說給他聽,又向路人道:「這位大叔,借一步問話……那個婆婆……伯伯你……怎都跑了?」
大街上路人紛紛走避,好像将他們當成瘟神。
「我家相公偶感風寒,要找大夫看病,不然今天到不了南坪啊。」她泫然欲泣,哀切地拿袖子抹眼睛,小聲地道:「快咳嗽。」
「咳。」
「相公啊,你這口痰得咳出來,這才舒心。」她說着就一掌用力往他背心拍去。「快咳呀,使勁一點咳!」
「咳咳咳!」他被她拍到岔了氣,真的咳了好幾聲。
「哎喲,相公,你怎麽了?」她驚慌不已,繼續猛捶他,眼淚噴了出來。
「嗚嗚,你千萬要撐住,不能丢下我啊,我一個弱女子孤苦伶仃,可是會被人欺負哇,到時候我随便找個男人倚靠,改嫁了你就不要怨我,嗚嗚!」
怎麽辦?他想笑。荊大鵬努力繃緊了嘴角。弱女子?被欺負?現在是誰欺負誰啊?他堂堂大捕頭都被她打到說不出話來了。
「咳!咳咳!」他再也繃不住嘴角,索性藉咳嗽笑了出來。
經過這番驚天動地的哭訴,總算有人好心指了方向。
「那邊藥鋪有大夫。」
她扶了他,哀怨地往前走,還不時抹抹他的背心,貌似十分關心他。
明知他倆是扮戲,她貼近他的右臂是為了低聲交談,而他也應該留心街上的動靜,可他卻有些分了神,總是感覺到右臂柔軟的碰觸。
「奇哉怪也,你看到了嗎?」她小聲地道。
「我彎腰駝背,只能看地下,我能看到什麽?」他低頭瞪她。
「這鎮上沒有年輕人,也沒有小孩姑娘,都是些大娘和老伯。」
「還沒出門吧。」
「不會的。市集熱鬧,大家都會出來逛逛,少年愛聚在一起吹牛皮,小孩會亂跑,而且小鎮裏的姑娘又不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千金大小姐,她們也會出門看看針線花布順便幫家裏買一把菜。」
荊大鵬迅速往大街一瞄,若她說的是事實,那她确是觀察入微。
「大夫,」來到藥鋪門口,她又哀號道:「快瞧瞧我相公。」
「你們……」大夫坐在裏頭,有些猶豫。
「咳咳!」荊大鵬用力咳了幾聲,虛弱地道:「我……我想喝水。」
「看你咳成這樣,我去調個止咳散配溫水給你緩一緩。」大夫畢竟救人為先,見不得病苦。
兩人進了屋子,荊小田照料「相公」坐下,轉頭看到大夫手忙腳亂,不禁問道:「大夫您鋪子裏怎麽沒有小厮幫忙?」
「唉。」大夫卻只是嘆氣。
「你們這裏的人怎麽了?看到我們好像見了鬼。外頭有捕快,是發生什麽事了?」
「你們外地來的,不知道就不要問,我們說了還怕惹禍上身。」
「都說有捕快來了,有冤情就跟捕快說清楚呀。」
「捕快來也沒用。」大夫将藥水遞給荊大鵬。
「怎會沒用?這裏不是隸屬南坪縣嗎?」荊小田刻意看了低頭喝水的荊大鵬。「你們南坪有個出了名的大鵬鐵捕,他只要往前一站,雷吼一聲,壞人全吓到屁滾尿流,立刻跪下來認罪耶。」
「碰上皇親國戚,他敢抓嗎?就算他敢抓,縣太爺敢辦嗎?」
「皇親國戚?啊,我在鄉下有聽說,你們這裏搬來了曹貴妃的堂哥?要不是我家相公犯了病,我們還想去看他像皇宮一樣的宅子呢。」
「別去。昨天來的捕快都懂得避開了,沒事別去他家門前,那是讨打。」
荊大鵬握着茶杯,默默聽着,一切都交由她去問。
「讨打?」荊小田追問道:「我路過随便亂看,又不摘他家的花,他們怎能亂打人呢?」
「就是有人好奇,在門口張望,就被兇狠的門子給打得頭破血流,更別說曹家惡仆吃飯不給錢,看上的東西拿了就走,當街調戲婦女,唉,說都說不完。」
「難怪了。我就說大街上怎會看不到姑娘,可怎也不見少年和小孩呢?」
「跟我鋪子裏兩個徒弟一樣,躲在家裏『避禍』。」
「避禍?」
「好吧,我就跟你說了,好教小娘子你也懂得避禍。」既然說開了,大夫也就講下去。「說起曹國舅,有一個教人聽了就要下跪的名字,叫曹世祖。他仗着曹貴妃得喊她一聲堂哥,搬來石井鎮半年,擺足了排場,又縱容惡仆生事,我們小老百姓只好忍耐些,只求相安無事,可這回差點出了人命。」
「這就是捕快來的原因?」
「有戶人家請來戲班子給八十歲老父唱戲做壽「正巧曹世祖坐轎子路過,瞧見小旦俊官,便停轎在路邊看完整出戲,再要班主晚上帶俊官去他府裏唱給他聽。那老班主心想能多賺點銀子,自然樂得答應,當晚帶了俊官和樂班進去。這一進去,可憐俊官不只唱了個通宵達旦,一個男兒身竟還得陪酒;後來曹世祖發了酒瘋,強拉俊官回房間,老班主自然不依,大概是說話間頂撞了曹世祖,結果就讓曹世祖叫人給打了出來。」
「大夫您怎麽知道得這麽清楚,好像親眼看到的?」
「曹世祖的爪牙說的。」大夫感慨道:「狠哪!棍棒拳腳,邊打邊罵,還說我們誰敢去告狀,誰也照這樣打。最後将人打得只剩下一口氣,戲班子甚至不敢擡來給我看傷,只買了刀創藥就匆匆離去。」
「俊官現在人呢?」荊小田急道。
「還被拘在曹府裏。」大夫嘆道:「才十六、七歲啊,是個挺俊俏的小官
人。」
「可惡!」荊小田火冒三丈,氣得在屋子裏走來走去。「十幾歲的孩子他就吃了,這是毀了那孩子一生。」
這時大夫才發現,他一直按住病人的手腕,卻只顧着說話,忘記把脈。
「你不咳了,我這止咳散很有效的。」他滿意地看了病人的面色,把起脈來。「咦!這位大哥你脈象穩定,氣血豐沛,應無大礙;心跳是快了些,唉,這事誰聽了都會生氣,可生氣沒用,我們也沒辦法。」
「怎會沒辦法?!」荊小田還在生氣。「南坪鐵捕不是喊假的……」
荊大鵬怕她沉不住氣自曝身分,趁她走回身邊時,抓住她的手腕。
「娘子,趕路了。」
「喔。」荊小田忙問:「大夫,多少錢?」
「一小匙止咳粉,不用算錢啦。」大夫又千萬叮咛道:「以後沒事別再進石井鎮啊。」
「謝謝大夫!」荊小田鞠躬道謝。「大夫您心地好,老天一定保佑你們,将壞蛋趕出石井鎮。」
走出藥鋪,「夫妻倆」依然是互相扶持,離開了蕭條的石井鎮大街,也不照原來預定的計畫去曹府門前探看了。
「你打算怎麽辦?」荊小田問道。
荊大鵬早就在心裏盤算過幾個計策,雖然還輪不到扮探子的她來問,但他還是告訴她道:「高升應該已經問到戲班子回來了,我叫他到鎮外等候,先去跟他們會合再說。」
「俊官呢,不去救他了?」
「你為什麽這麽生氣?」
「俊官、阿溜都是十幾歲的男孩,我一想到誰敢對阿溜怎樣,我會拿刀子跟他拚命的!」她的手還勾在他臂彎裏,講到氣憤處,不覺夾緊他的手臂。
他感受到她的蠻力,如此富正義感、疼愛弟妹的她會是女賊嗎?荊大鵬此刻無法去思考這個問題,卻想到了他的計策之一。
「曹世祖目無王法,你登門讨人,絕對讨不到;若搜他的宅子,反倒被他告擾民。為今之計,可能得先進曹府去探一探。」
「怎麽探?難不成爬屋頂去探,垂繩子将俊官救上來?」
「這樣只是救人,治不了姓曹的,我們得讓曹世祖俯首認罪。」他直視她,「你……敢不敢?」
「敢!」她眸光堅定。「我當然敢了。」
黃昏時分,曹府大宅,主人曹世祖剛吃過晚飯,美妾丫鬟圍繞在他身邊,他卻懶得瞧她們一眼,悶悶不樂,唉聲嘆氣。
「老爺!」家仆趕來禀告:「外頭有一個小哥,說是俊官的師弟,要給他送唱戲的行頭。」
「他們『彩天班』不是走了嗎?」曹世祖疑惑道:「唱戲的行頭,本大爺買了就有,不需要他們寒酸俗氣的玩意兒。去去,趕他回去。」
「他說那是俊官親自畫圖樣、選布匹和首飾做出來的,俊官很是喜愛,想要送回給俊官做留念。」
「有趣了。」曹世祖興致來了。「本來還拚死讨回俊官,現在倒是送上門來。嗯,俊官還在鬧脾氣不吃飯,說不定見了自己的東西就好了。去叫他進來吧,你們統統下去!」他揮手趕走所有女人。
家仆領着一個少年進門,後頭還跟着一個搬箱子的粗大漢子。不用說,少年是荊小田,那漢子便是荊大鵬,兩人皆已換了裝束和打扮。
待荊大鵬放下箱子,家仆便喝道:「閑雜人等,出去!」
荊大鵬現在是車夫身分,早料到他沒辦法留在大廳,只能把握有限的時間查看曹府地形,然後将場面托給小田,自己則在外面等待,伺機行動。
「打開!」家仆又向少年喝道。
荊小田打開箱子,兩手拿出一件華麗的戲服,豔紅底色,繡花剌鳳,珠鑽流蘇,在燭火的照映下,閃動着戲臺上風華絕代的耀眼光芒。
「大爺,這是俊官師哥唱楊貴妃的行頭,是他最珍貴的戲服。」
「先放下吧。」曹世祖對戲服沒興趣,見他的小身子似乎拿不動沉重的戲服,小臉微紅,小嘴微喘,頓時心生愛憐。「你叫什麽名字?」
「大爺,小的是俊官的師弟,名喚秀官。」
「秀官?我那日怎麽沒看到你呢?」
「那天唱紅拂夜奔,我扮楊素身邊的丫鬟,大爺您一雙眼都放在扮紅拂的俊官師哥上頭。我後來又扮李靖的小兵,大爺您更沒留心到我了。」
「好像有幾個龍套跑來跑去的,沒想到也有你這樣的姿色。」曹世祖瞧了「他」,眼珠子滾圓滾圓的,一派天真無邪,更是心動。「你們師兄弟名字取得真好。俊官是俊,你這秀官可秀氣了,像個小姑娘家似的,今年幾歲了?」
「十二。」
「這麽小?聲音還細呢,怎會進戲班子?」
「我爹娘嫌我長得太秀氣,沒力氣耕田,将我賣進戲班子;可我聲音拉不開,學不來唱戲,又被轉賣幾個戲班子,做打雜的小厮,最後在彩天班安定下來,師父說我還是可以唱的,要我從跑龍套做起。」
「你身世飄零,倒養出你口齒伶俐、看人說話的本事。」曹世祖有意試探他。「那我問你,我打了你師父,你不氣?不恨嗎?」
「其實……」她輕咬下唇,狀似為難地道:「我是瞞着師父來的。我們幾個師兄弟商量,師父年紀大了,難免頑固,又想留着師哥賺錢;可既然大爺您要給俊官師哥過上富貴日子,為了他好,我們又怎能強留呢,換我是俊官師哥,我也想留下來……」
「那你就留下來吧。」曹世祖色迷迷地瞧他。
「不,小的不敢。師哥們還在等我回去。」她狀似惶恐,兩眼含淚。「盼大爺看在我們師兄弟情分上,讓我見上俊官師哥一面。我今天送來戲服,就是代所有師哥們正式跟俊官師哥道別。」
「也好。俊官三天不肯吃飯,讓我關在房間,你來勸勸他吧。」
「三天不吃飯會死人的!」荊小田驚慌地道。
「我看了也心疼啊。別哭別哭,你勸他乖乖聽話,自然也少不了你的好處。」曹世祖站起,拉起「秀官」的右手,放在他兩掌裏摸呀摸。「走,我們去後院。阿山,搬箱子。」
荊小田只能當她的右手不是自己的,強忍着被兩只豬蹄摩擦的惡心感覺,一路乖順地低着頭,随曹世祖走向後院,目的就是找出俊官所在之處。
「秀官啊,你比俊官聽話多了。」曹世祖見了少男美色,又想占為己有。
「你一輩子當小厮、跑龍套沒有出息,不如就來服侍我。」
「這……」
―這什麽?在這裏。」曹世祖被俊官以死要脅抵抗了兩晚,早就欲火難耐。
前面抱着箱子的阿山知道他習慣,已經走得不見人影了。他左右瞧瞧無人,便拉來他的手往他下面摸去。「別害羞,你也有的……」
「我沒有!」她再也受不了那只髒蹄子,放聲尖叫:「救命啊啊啊……」
清亮的叫聲直傳天際,傳過了屋檐,傳出了圍牆,正在曹府門外馬車邊等候的荊大鵬心頭大震,猛地跳起來。
是她!他聽過同樣的救命叫喊聲,她出事了嗎?可惡!明知曹世祖葷腥不忌,男女都愛,他卻忘了給她一把防身的匕首。
他立即抽出藏在馬車裏的長劍,撮口長嘯,附近暗處的五個捕快也同時刀劍出鞘,往曹府大門奔去。
曹府守門的門子見狀,掄起棍棒,喝道:「你做什麽?!」
「嗚哇吼!」宅子裏頭又傳出難聽的野獸咆哮聲。
曹府是養了熊?還是山豬?荊大鵬驚疑莫名,随即亮出了腰牌。
「滾開!南坪衙門捕頭荊大鵬在此,誰要敢亂來,全部抓了!」
他一把推開驚楞的門子,帶頭沖進了曹府。
石井鎮傷人案審理結束,縣令寇仁歆在卷子裏寫道:曹世祖家仆在外行兇傷人,六名犯人各杖責五十大板,囚獄三年。曹世祖有感用人不明,基于道義責任,賠償彩天班班主三百兩銀子療傷。
隔日,縣太爺找了荊大鵬去說話。
「大鵬啊,你怎把事情鬧得這麽大!」寇仁歆心有餘悸。「我還以為是地方潑皮鬥毆,所以才叫你們去查,可查出來跟曹世祖有關,你好歹也先回來禀報一聲,就這樣舞刀弄劍殺進曹府,還把曹世祖拘來縣衙,你是要我丢烏紗帽嗎?」
「屬下沒拘他,我恭恭敬敬請他坐轎子來。」荊大鵬神色平靜地道:「再說,他只是一介平民,如何能讓大人丢了烏紗帽?」
「他去跟曹貴妃說兩句,曹貴妃再跟皇上說一句,我就完了。」
曹貴妃是當今皇帝的寵妃,不只在後宮興風作浪,也在枕邊幹預朝政,不少人走曹貴妃這條路線求升官發財,當然也從這裏進讒言陷害他人。
荊大鵬明白大人的難處,此案判決面面俱到,懲處了惡徒,卻只字不提強擄俊官一事,一方面安撫民心,一方面也讓曹世祖有個臺階下。
「還好。」寇仁歆走了幾步,吐了一口氣。「他們可以在朝廷亂鬥,在後宮亂來,可一旦在外頭造成民怨,就給政敵抓到把柄,上下彈劾一通,這回就沒有上頭敢出來幫曹世祖說話了。最近他好像很安靜?」
「屬下不時派兄弟到石井鎮巡查,諒他不敢亂來。」荊大鵬回道。「他若故态複萌,或放縱家丁惹事,查到一個,我就抓一個。」
「吓,殺氣別這麽重。」寇仁歆一年前到任,之前早已聽聞南坪鐵捕的名氣,對這個手下是又愛又怕,只能再吩咐道:「你們當捕快的,聽我的命令查案、抓人就好,千萬別亂來。」
「是的,大人。」
「對了,那個秘密指證、救出俊官的少年哪裏來的?」
「『他』是我的一個小探子,市井無名之徒。」
「嗯。」寇仁歆知道捕快多少要養幾個小探子,也不再問。
荊大鵬想起那夜,他沖到曹家後院,只見曹世祖捂着下體,詛天咒地,慘叫不休,像只滾爛泥的肥豬滿院子亂滾,旁邊則倒着被花盆砸昏的家仆阿山。
不用給她匕首,她自然會找到「兇器」自衛,給壞蛋一個痛快,等同幫他們不能出手教訓曹世祖的公人出一口悶氣,不亦快哉。
「大鵬你嘴角怎麽了?抽筋?」寇仁歆疑惑地看他。
「沒事。」荊大鵬恢複他死板的神情。
「鑄造假銀的事情查得怎樣了?」
「啓禀大人,我們已追查到一個疑犯,待他到了南坪,就能收網。」
「務必找到證據,将他逮來,本縣定要治他一個流放的大罪。」
假銀擾亂錢幣流通,造成無辜百姓甚至官府稅收的損失,事關民生經濟大事,偵破了,朝廷必有獎勵,寇大人自然盯緊他查辦假銀案。
要查罪證,他又需要探子了,而且非得姑娘不可。
她說,她住在茶壺巷。他記得那裏有幾戶矮房子,因靠近運河碼頭,向來有人擺攤做吃食生意;巷底本來有一間財神廟,幾年前總是不靈驗,被賭徒砸成了破廟,因是死巷子,地主不愛,官府不管,遂成了鬼屋。
他先去糕餅鋪買點心,來到茶壺巷時已近正午,忙碌了一個早上的碼頭工人歇了工,陸陸續續往這邊走來。
這些工人們并不像以前一樣,随便找個陰影處休息,而是聚到了一家面店前,或站,或席地而坐,團團圍住了面店,而且人潮還越聚越多。
發生什麽事了?荊大鵬欲沖進人群查看,忽然聽到了再熟悉不過的清亮圓潤嗓音。
「各位大哥叔叔,你們快叫碗面,那邊王三哥的大饅頭也很好吃,別忘了陳大娘又甜又酥的熱燒餅,等你們買好了,我再開講!」
「那個娃兒,早就買好了!」大家叫嚷道:「你快說吧!」
荊大鵬退出人群,站得遠遠的,将人潮擁擠的巷口收在眼底。
她換了那襲少年灰色衫褲,戴着一頂小帽,收攏住一頭烏黑的秀發,那模樣活脫脫就是滿街亂跑的小地痞,誰也看不出她的姑娘身分。
她小小的身子站在面店的臺階上,居高臨下,回頭看一眼客滿的面店,也看到幾個小販高興地拿起賣光的籮筐給她看,這才笑道:
「好,娃兒今天來說書了。各位看官都知道,唐朝有個唐明皇,後宮佳麗三千人,他卻只愛他的兒媳婦楊貴妃。這楊貴妃有個哥哥,叫楊國忠,仗着自己的妹子當了貴妃,要風得風,喚雨得雨。這就算了嘛,你皇親國戚,我們大家讓你一點,若你妹子跟唐明皇睡了,隔天皇帝龍體安康,精神百倍,将一個唐朝打理得是花團錦簇……」
「唐明皇不早朝啦!」有人嚷道。
「嗳,此為後話不表。我今天不說唐明皇,我說的是楊國忠。話說他有一日走在街上,見到一位五陵少年俊美非凡,貌似天仙,竟起了色心,以賞花為名,拐騙那小哥到他宅邸,三天三夜不給回家。小哥的爹知道了,闖上楊府要人,卻教楊國忠叫人給打了出來。」
「楊國忠喜歡男色?」人群中,有人不解地問身邊同伴。
「你繼續聽,那個娃娃是藉古諷今,別忘了當今也有個貴妃。」
「啊,我知道了,他是說曹……」那人很識趣地不說破。
荊大鵬早已聽出端倪,更是完全不意外她有說書的本領。
「這楊國忠貴人多忘事,」荊小田動作表情十足,引人入勝。「他忘了長安城裏有一個金光閃閃的金大鳥金捕頭,端的是英明神武,滿身浩然正氣,凡老百姓有不平事,找他就對了,于是小哥的爹找上金捕頭……」
接下來當然是金捕頭如何神勇,突破重重機關,楊家走狗節節敗退,跪地磕頭求饒;金捕頭又如何拿劍指着楊國忠訓斥一番,最後救出了小哥。小哥家人感激涕零,長安城萬民稱頌古往今來第一鐵捕金大鳥。
衆人聽得如癡如醉,有的燒餅咬在嘴邊就忘了嚼;有的顧着看她說書,碗裏的面條全吸光了還在吃筷子;還有的聽了嘴巴開開的。
「我說完了,各位大哥叔叔吃飽了飯,下午又有力氣上工了!」
「好!」衆人拍手叫好。「我們南坪的大鵬鐵捕最厲害了!」
荊大鵬聽得是渾身燥熱,又想起了那夜,最英明神武的應該是她吧。
她不但教訓了曹世祖,還率先找到了俊官被囚的房間。他見她焦急地搖晃房門的銅鎖,喝令她走開,一劍劈開銅鎖,救出裏頭的俊官。
聰明、熱心、大膽,卻可能是女賊,,她,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待人群散得差不多了,他這才看到阿溜在面店裏抹桌子,似乎是個小夥計;她則牽着七郎和毛球往巷子裏走去。
「喂,那個……」他也走進茶壺巷,追在後頭,本想喊她名字,卻是怎樣也喊不出口,最後就變成了——「那個娃兒,等等!」
「咦!」毛球和七郎轉頭看到他,驚喜地叫出來:「大——」
「噓。」他蹲下身,将食指比在唇上。「我是微服出巡。」
「喔!」兩個娃娃恍然大悟,也笑嘻嘻地跟他比噓。
「毛球,七郎,有沒有聽姊姊的話?」
「有。」
「很乖,這糕給你們吃。」他将油紙包裹的點心遞出去。
「姊姊?」兩個娃娃擡頭看了姊姊。
「八哥哥要給你們吃,你們就拿了。」
又是八哥哥!荊大鵬臉孔扭曲了下。
「謝謝八哥哥!」兩個娃娃很有禮貌地大聲答謝。
「你們先拿回去吃。」荊小田微笑吩咐他們,待見兩個娃娃跑掉後,立刻變個臉色道,,「你不是說不再找我麻煩嗎?」
「我不找你麻煩。」他開門見山:「有一件案子,請你去探。」
「我沒空。我每天早上要挑魚去大街。」
「挑魚?」他看了她瘦小的身形。就算人家當她是少年,也是吃重的活兒。
「你辭了,我會付你錢。」
「挑一個月一百錢,我一個早上挑三家魚販,你能付我多少?」
「我給你一兩銀子,最多只需用你十天。」
「可我幫完你,回頭人家不給我挑了呢?」
「我會幫你找活兒,一時找不到的話……」荊大鵬不能斷人生路,只能賠上自己了。「呃,我需要人打掃洗衣。」
「對了,我是荊大爺的丫鬟嘛。咦!你臉怎麽紅紅的?」
「看什麽!」他吼道。「正午太陽大,曬了不紅也怪。」
「是,大男人臉紅才怪。」她笑得更開心了。「既然你怕曬,去屋裏說吧。」
「你們住哪裏?」都走到巷底了。
「這裏。」荊小田指着破廟。
「這裏?!」荊大鵬把「能住人嗎」四個字吞掉。
走進敞開的大門,裏頭有五張矮凳,三張高凳,皆是舊凳拼補釘成的。毛球和七郎已攤開油紙包,正在将裏頭的點心一塊塊排好在高凳上。
神案旁邊地面有卷起來的舊鋪蓋,梁上吊着半只火腿、三把幹菜,角落堆着幾個大小包袱,這就是他們一家四口所有的家當。
廟裏開了兩扇窗,左邊搖搖欲墜用繩子綁牢,右邊索性釘住,是以屋子裏頭空氣略為悶熱,然四處整理得幹幹淨淨,完全不是他印象中的破廟。
「你們怎會住到這裏來?」
「他們說這間財神廟鬧鬼,連乞丐都不來;可我瞧着這條死巷背風,關起門窗就很暖和,又不用付錢,住了快半年也沒見到半只鬼。」
「冬天或許暖和,夏天就悶了。」
「夏天再說吧。」荊小田又吩咐道:「毛球,七郎,你們挑喜歡的糕,去外頭玩兒,姊姊跟大鵬捕頭說事情。」
七郎拿了綠豆糕,毛球揀了桂花糕,興高采烈地到外頭去。
「你會唱小曲嗎?」荊大鵬繼續談案子。
「會啊。」她張口就唱:「南坪有鐵捕……」
「閉嘴!」他懊惱地道:「以後別在我面前唱這曲兒。我是說,風花雪月、詩詞歌賦那種小曲。」
「風花雪月啊?」她又扯起嗓子,微微抖着氣音:「寒風吹,霜雪降,好心的爺爺啊,可憐我身世苦……」
「不是乞讨的曲兒!」
「喔,那我唱個月亮吧。月兒彎彎,奴家想起了情哥哥……」
「算了。」他用力繃緊了臉。「我找人教你。」
「我問你,查案幹嘛要會唱曲?」
「我要你扮歌妓,聽客人說話的內容。」
「何必這麽麻煩,我扮陪酒的妓女,聊聊天不就得了?」
「你會喝酒嗎?你不怕被人摸來摸去?」他越說越大聲:「我告訴你,做探子的第一要務,就是保護自己,好能完成任務。要是被壞人灌醉了酒,對你胡來,你還探什麽探啊?!」
「喲!」她驚奇地道:「我不會喝酒,你做啥生氣呀?」
他這才察覺自己莫名激動了,忙定下心神,又道:「總之,疑犯若要你喝酒,你就說你賣歌為生,喝酒傷嗓子。」
「喝酒傷嗓?這是一個好說法。可你何必費神找人教我唱曲呢?人家捕快不是都有相好的紅粉知己,雖然淪落風塵,卻是玉潔冰清,心如明月,一旦捕快有事相求,她必是全力相助,縱使付出生命亦是無怨無悔——」
「不要編故事!」他惱得瞪她。「我說一句,你就能說上一篇?,」
「是,得罪捕頭大人了。」她伸出白白的手心向上。
「擊掌?」
「一兩銀子啦。」
「明天我安排好後,再跟你說詳細情形,順便帶錢過來。」
「嘿嘿!」荊小田很高興将有一筆收入了。
「姊姊!姊姊!」毛球和七郎驚慌地跑了進來,躲到姊姊身邊。
「什麽事?」荊小田攏住他們的肩頭,也看到了門外的兩個來人,臉上頓時失去笑容。「你們又來了!」
「那個娃兒!」潑皮甲兇狠地道:「欠債還錢的道理不需要我們說了吧,你到底什麽時候才要還錢,我們兄弟已經讨得不耐煩了。」
「都說再一個月,你們急什麽?」
「你已經欠三個月了,不如賣掉你妹妹抵債。」潑皮乙伸手要抓人。
「你敢?!」荊小田護住妹子。
「不準亂來!」荊大鵬也同時推開潑皮乙,大聲喝斥。
「你誰啊?」潑皮乙被推得跌了好幾步,氣道:「敢推老子我?!」
「我……」荊大鵬本欲說出他那吓死人的名號,可他請小田當探子是秘密,理當避免暴露兩人的關系,遂問道:「她欠你們多少錢?」
「五兩銀子。今天再不還,就開始算三分利。」
「你是吸血蟲嗎?!」荊大鵬還是忍不住了,怒道:「我去衙門告狀,立馬叫荊捕頭抓你們兩個放高利貸的去打五十大板!」
「那個娃兒在郝召高大夫那兒立了借據,打了手印。」潑皮甲有恃無恐。
「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