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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大鵬回家住了兩天,荊家村便熱鬧了兩天。
第三天臨走前,婆婆媽媽們拉着小田,依依不舍地話別。
「你不知道大鵬他有多擔心你,半夜還到你房門前走來走去。」
「不,荊大爺他不是擔心我。」小田一雙大眼滴溜溜,堅定地道:「他是擔心縣城的公務,半夜醒了睡不着,這才走來走去想事情。」
「他平常就這樣?」
「是的。荊大爺永遠以公事為重。」
「別再叫他大爺了,喊聲大鵬哥哥不是很親切嗎?」
「小田不敢。荊大爺是小田的恩公,小田應當尊他一聲荊大爺。」
「叫恩公多見外,不如叫相公。」女眷們全笑了。
小田羞紅了臉,低頭絞手裏的帕子。
荊大鵬始終冷冷地觀察她。她會演,忒會演,即便此刻他以捕頭身分宣布她是女賊,不是勞什子丫鬟的,他确信在場一百個人,有一百零一個不會相信。
騙吃騙喝了兩天,她吃得是容光煥發,春風滿面;他則是被逼婚到灰頭土臉。昨夜睡前,娘偕同嫂嫂姊姊姑姑抓他過去諄諄告誡,說是姑娘家名節重要,小田都跟了他,兩人同住一個屋檐下,得及早給人家一個名分才是。
若非他堅持「幫小田姑娘找到親人,了卻一樁心願後,再來談婚事」,恐怕他就要被逼着在祖先牌位前和女飛賊成親了。
他自有打算,帶「小田」回南坪後,若她真是賊,自是判罪下獄,将來有人問起,他只消說她的家人帶她回家了;但若是清白的……
喝!她總得回她自個兒的家吧,難不成他還真要打地鋪收留她?
「爹,娘,孩兒走了。」也該道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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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鵬,」荊老爹微笑道:「爹娘有你哥哥嫂嫂陪伴,別挂心家裏,好好為南坪百姓做事。」
「是。」
「大鵬你要好生對待小田。」荊大娘不再像過去強顏歡笑送她的小八兒,而是歡喜期待地道:「有小田在,我就安心了。」
「大娘!」小田抱住了荊大娘。「謝謝您的招待,也謝謝老大爺。」
「呵!」荊大娘讓她一摟,僵了一下,随即輕拍她的背,哄孩子似地道:
「小田乖,我們大鵬拜托你了。」
「大娘囑咐,小田不敢忘記,小田一定會盡心服侍荊大爺。」
道別過後,兩人走上村道,荊大鵬從不回頭,直直往前走去,走過了大槐樹,經過了荊家村的界碑,直到爬上了小山頭,他才停下來。
越過這個小山頭,就再也看不到荊家村,他還是回了頭,遙望籠罩在晨光霧氣裏的荊家村,那像是一幅美麗的小畫,深深地印進了他的腦海裏。
他放下手中物事,跪了下來,鄭重地朝荊家村叩頭,拜了三拜。
大鵬捕頭的舉動太怪異,小田一路跟着他走,正想着要如何擺脫他,卻只能訝異地看他五體投地,然後若無其事地站起來拍拍手上的泥土,拿巾子抹掉額頭的塵沙。
「你在拜什麽呀?土地公?山神?」她不問不快。
「從現在起,只有我問你話,沒有你說話的餘地。」
「好兇!」
他從包袱裏取出準備好的繩子,瞪着她道:「過來。」
「吓?」她直了眼,亦是瞪着繩子道:「我跟你同路,都是回南坪,跑不掉的啦。」
「別廢話。」他開始折繩子成圓圈準備套人。,
「喂,你綁了我,這些東西可要你拿。」她提起兩手的物事。「你不綁我,我還可以幫你拿東西。」
兩人離開荊家村,也帶回了家人滿滿的熱情和關心。她背上紮着大包袱,左手一個籃子,右手一只大火腿,腰間纏了她那個扁扁的小包袱,而他自己除了背後變大變重的包袱外,也提了兩壇腌菜。
他沒笨到要幫嫌犯提東西,拿繩子只是恐吓她,要她安分,否則拴了一個人上路,他又沒穿公服,難免惹人側目,平添不必要的困擾。
「好,我不綁你。你要敢跑,罪加一等。」
「都說我冤枉了。」她噘了嘴。「枉我那麽崇拜大鵬捕頭,怎知你不分青紅皂白就要抓人。」
「走了。」他收起繩子,催她往前走。「你到底叫什麽名字?」
「我沒有名字。」她賭氣似地回他。
「怎會沒名字?爹娘生你養你,沒給你名字?」
「好吧,」她聳聳肩。「那個娃兒、那娃娃也可以。」
「什麽那個娃娃、這個娃兒的?」
「不然你叫我姐姐好了。」她嘻嘻笑。
「叫你姐姐?」荊大鵬怒目圓瞪。「發你的春秋大夢!我堂堂南坪衙門捕頭荊大鵬,要敬你這只小賊一聲姐姐3」
「那就叫我小田喽。」
「這是假名字。」
「假就假呗!」小田望向了四周的景物,蹦蹦跳跳地道:「我高興叫啥就叫啥。你看,天上有雲,山上有雪,我就可以叫小雪、小雲,小花、小草、小石、小狗,小貓,叫小鵬也很好聽耶。」
「不叫昭君了?」他不随她起舞,繼續「審問」。
「喲,奴家路上乞讨,怎好意思用本名,卻讓你說我是賊了。」
「姓什麽?」他再問。
「雲好白喔。」她仰頭看一眼,朝他笑道:「姓白好了。」
問也是白問,真真假假,颠颠倒倒,她的話全部不可信。
荊大鵬不想再浪費唇舌訊問她,為今之計就是回南坪找來人證。
「唉。」她哀怨地看他一眼。「你是不抓我去衙門,不肯罷休了?」
荊大鵬只管走路。
「好啦,你是在生氣我說是你的丫鬟,然後拿了你家很多東西?」
「知道就好。」
「我跟你說喔,我大包袱裏的東西是我自個兒向人要來的。這籃子裏的面餅是大娘做給我吃的,所以這兩件是我的,其它的我會還你。」
他冷眼看她,所謂其它東西就只剩下她右手的大火腿。
「真不習慣穿裙裝走路,容易絆着腳。捕頭大人,我借前面那棵大樹擋一擋換衣服。」
「不行,別想花招逃走。」
「你盯着我,看我換衣服。」
「再吵我就綁你。」
「唔。」她乖乖地住了口。
他前晚趁她跟女眷嗑瓜子聊天時,查看過她的小包袱,裏頭是一套普通的男人灰衫褲和小帽,看來就是她騙錢得手後,立刻改換男裝逃逸。
他當然不會讓她找機會逃走,況且穿了裙裝繡花鞋确是不方便逃跑。
兩人繼續趕路。他不再問話,她也不講話;他安步當車,不浪費體力;她卻越走越急,中午停下來休息吃餅時,她囫囵吞了就要起身趕路。
看她走到氣喘流汗,似乎體力不支,但她不吭一聲,就拿手背抹掉汗水,抓了路邊即将融化的雪塊抹臉提神,仍是拚命走,好像有很急的事。
她為了自保,冒充是他的丫鬟,因此耽擱了兩日才能離開。荊大鵬不禁要懷疑,難道真有生病的爹等着她回去?
過了百花鎮,進入南坪縣境,人口和屋子也多了起來。這裏是出了京城的第一個縣城,扼大運河的起點碼頭,為北方貨運集散中心,京城的重要門戶;有富商官員不耐京城狹隘擁擠的,便在南坪置産居住,是以南坪富庶繁榮的程度絕不輸京城;相對在治安的維護上,也跟京城有相同等級的嚴格要求。
到了黃昏時分,終于回到南坪縣城,還沒走近城門,就有一個小少年奔了過來,臉上又是焦急又是歡喜,喊叫道:「小田!小田!」
「阿溜,你怎麽在這裏?」小田也欣喜地喊他。
「我等你。我知道你今天一定會回來。」
「我當然會回來了。」小田放下籃子,也不管荊大鵬還提着腌菜,便将手上的大火腿塞給他,再按住比她矮半個頭的阿溜肩頭,仔細地瞧着他的臉道:「你好了?都好了?」
「這兩天天氣暖和些,我沒事了。」
「太好了,春天到了。」她擡頭看了藍天,笑意更加燦爛,提了籃子給他道:「這裏有烙餅和包子饅頭,你拿回去給他們吃,全是早上剛做出來的,還很新鮮,涼了就用竈火煨一下,味道會更香。我晚點再回去。」
「他是誰?」阿溜不放心地望向盯住他們的荊大鵬。「你要跟他去哪裏?」
「我有些事情得跟捕頭大人說清楚,不然他不放我走。」她指了過去。「大
鵬捕頭耶,你不是最崇拜他,想要長大以後當捕頭,學他抓壞人?」
「他是大鵬捕頭?」阿溜眼底閃出光芒,但随即哼了一聲道:「誰敢欺負我家小田,管他是天王老子還是大鵬捕頭,我阿溜第一個找他算帳!」
「好啦,回去了。跟毛球說我沒事,等一下就回去了。」
「你要去衙門?」阿溜還是不放心。
「趕快回去,不然大鵬捕頭抓你去關喽。」
「嗯。」阿溜先跟她應允,接着竟跑到荊大鵬前面,仰起頭,拍着自己的胸脯,毫不畏懼地道:「荊捕頭,你有事找我阿溜,跟我家小田無關。」
荊大鵬冷眼旁觀,一個小毛孩他還不放在眼底。說小,倒也不小了,那模樣約莫十二、三歲,已經轉了聲,帶着粗嘎,搭上他那副「小田是我的」的神情,倒有些人小鬼大的傲氣。
女賊還真的叫小田哩!她急着回來,原來是為了阿溜毛球什麽的?
「你家小田有沒有事,那得看她願不願意說實話。」他公事公辦,跟小孩講話也不會客氣。
「捕頭大人,我幫你拎腌菜。」小田陪着笑臉,機伶地提起地上的兩壇腌菜,向阿溜挪了挪下巴。「阿溜,回去等我,都說沒事了。」
阿溜一雙黑眸注視荊大鵬片刻,這才提着籃子跑掉。
荊大鵬不在意,他不是沒被更兇狠的人瞪過;小毛孩走後,他要她走在前面,當做是在後頭押送。
呵,押送?他又惱了,誰看過捕頭抱着一只大火腿押送嫌犯!
總算回到了衙門,一進到班房所在的院子,就看到閻勇匆匆跑來。
「頭兒!」閻勇見了他,喜出望外。「謝天謝地,你回來了,我才從寇大人那邊過來,大人很重視這件案子,說一定要查個明白才行。」
「發生什麽事了?」
「咦!她?」閻勇好奇地看着那個東張西望的小姑娘。
「你拿着。」荊大鵬将手裏的大火腿遞給小田,又向坐在廊下打盹被吵醒的小役道:「旺子,你看好她,不準她亂跑。」
「是!」旺子精神一振,頭兒命令他看住漂亮的姑娘耶。
「昨天有人路過石井鎮,」閻勇邊走邊說案子:「看到幾個大漢将一個血淋淋的老頭子扔到街上,還往死裏打。那路人到了縣城後便跑來通知衙門,我今早叫老範到石井鎮去問,查到被打的是一個外地來的戲班子班主;老範想找戲班子,他們卻已經收拾走人,錢沒拿,還有兩場戲也不唱了。」
兩人進到屋內,裏頭七、八個當班的捕快見頭兒回來,全都圍了過來,還來不及寒暄問候,接着繼續讨論案情。
「老範你只問到這些?」荊大鵬放下大包袱,問道。
「如果我問出來被打的老頭子是欠人錢財或淫人妻女這種事,那就罷了。」
範元恭道:「偏偏那邊的百姓好像被什麽人威脅着,不是說不知道,就是趕快走開,再也問不出半個字。」
「石井鎮不大,按理發生事情,百姓應該會知道原因。」荊大鵬思索着,想到了某個人物。「該不會是姓曹的牽扯其中?」
「要真是姓曹的,誰敢辦他?所以我就不跟寇大人說到這一層了。」
「可大人剛才又叫我過去追問案情。」閻勇擦了汗。「光天化日下差點打死人不是小事,我正不知怎麽辦,還好頭兒你回來了。」
「我猜,極可能是戲班主得罪姓曹的。」範元恭做出推論,哼道:「那也是他不知好歹,不知姓曹的來頭,活該被打。」
「不管是誰犯案,一定得查清楚。」荊大鵬心裏有定見,立刻指示道:「高
升,你去追戲班子,他們有傷者應該走不快,務必問清楚原因。若有冤情,告訴他們,事情發生在南坪,南坪衙門自然會主持公道。另外,明天一早我親自去石井鎮查案。」
「頭兒,你去沒用啦。」範元恭搖頭道:「別說老百姓見我是捕快,什麽都不肯說,就算假扮路人,現在風頭正緊,他們也有戒心,看到男人就懷疑是官差,不會随便跟陌生人說實話。」
「那得找女子扮夫妻……」
「我家那口子生性害羞,遇到陌生人,話都講不出來。」閻勇趕快笑道。
「我妹妹更沒膽量。」另一捕快也忙道:「上回她幫我去問,才說一句『聽
說這兒有人被殺』,就有人吼她『你是探子喔』,她吓到回家哭了一夜。」
荊大鵬明白,因為人力不足且刺探案情需要,難免要請兄弟家裏的女眷幫忙;但畢竟她們是久居閨閣的婦女,不管是性情或體力上,皆無法承擔辦案所面對的風險和各種突發狀況。
兄弟們保護自家女眷,情有可原;那麽,他該找誰呢?誰有本事扮演查案的探子角色——扮演?他不自覺地望向了門外。
「頭兒,你家妹子……」閻勇早就聽到外頭的說笑聲。
「她不是我家妹子,她是小……」一個賊字尚未出口,荊大鵬吓了一跳,立即大步出門,什麽時候休息中的衙役全圍到小賊那裏去了?
「頭兒的妹子來了?」屋裏的捕快們十分驚喜,也跟着跑出來。
「荊大娘……啊,我是說我姑姑啦。」小田指着地上的兩壇腌菜,展露嬌美的笑靥,跟圍觀的衙役道:「她知道大夥兒兄弟在衙門很辛苦,所以做些開胃的腌菜,要我八哥哥帶來給大家吃個痛快。」
「我最想念荊大娘的腌菜了,吃了都能多扒兩碗飯,長些力氣。」
「頭兒最好了,不管是他回家,還是有家人過來,都會給我們兄弟帶些好吃的。他們荊家村種出來的大白菜就是夠脆夠甜。」
「這是我們荊家村的福氣,可以種出好吃的大白菜,給各位正義、勇敢、除暴安良的南坪英雄加點小菜。」
小田笑容甜美,嗓音嬌脆,一句「南坪英雄」讓在場所有人眉開眼笑。
荊大鵬暗喊糟。明知道她花招百出,萬萬沒料到才一時半刻沒留心她,竟又讓她編出了這一大段故事,跟他稱兄道妹起來了。
「啊,原來是荊姑娘。」閻勇熱心地招呼她,又轉頭過來撞了撞頭兒的肩膀,暧昧地笑道:「頭兒,你不是最小的嗎?哪來的妹子?」
「頭兒難得帶妹子在身邊呀。」其他捕快也跟着起哄。
「我真是荊家的妹子。」小田聽到他們說話,主動答道:「我們荊家村家家戶戶都有親戚關系,往上追三百年,八哥哥算是我的遠房表哥。」
再編啊!再演啊!荊大鵬很想将她扔出牆外,免得她繼續妖言惑衆。
「頭兒,」閻勇樂得幫頭兒編派任務。「既然是自家妹子,又是個活潑不怕生的姑娘,你們扮夫妻去查案是最适合不過了。」
「查案?」小田抱着火腿,眨了眨眼睛,不解地望向荊大鵬。
「這邊說話。」荊大鵬示意她往旁邊的小房走去。
房間裏有桌,有椅,有睡卧的炕,她又是好奇地滾着眼珠子張望。
「哇,這裏是專門關犯人的地方嗎?」
「關犯人有大牢,審問犯人在公堂。」荊大鵬冷冷地指着凳子道:「你如果不坐下來,想去這兩個地方之一,我馬上帶你過去。」
「唔。」她乖乖地坐下來,放下火腿和大包袱。
「你幾歲?」
「十六。」
「你去年十六,今年也十六?」
「我去年又不認識大鵬捕頭您,您怎知我去年十六?」
「你該不會是每年都十六歲吧?」
「好啦,十八歲。可以嗎?」她笑嘻嘻地。
他不欲再跟她争論無謂的年齡問題。她看起來稚嫩,扮起他的老婆可能嫌小,但這無妨,只需在裝扮和言行間多加留意即可。
「你幫衙門做事,我放你一馬,不跟你追究騙錢之事。」
「騙啥錢?都跟你說四十九次我冤枉了。」她照例撅小嘴給他看。
「好。」他也照例冷笑給她看。「賣豬的鐘九財你還記得吧?他被你砸破了頭,包得像一顆粽子到衙門來告狀,我立刻去找他來。」
「他誰呀?他要認錯人了,我豈不冤上加冤。」
「這件是南坪的案子。」他一一道來,同時注視她的眼神是否閃避害怕。
「東邑還有被甩了巴掌的李六,被踢了那話兒的張水,北關是被揍了肚子的趙同,西丘縣則有兩起案子……」
「好啊,你去找他們來對質,我就在這邊等。」她的目光毫不畏懼,直直跟他四目相對。「你找幾天,我就等幾天,別忘了供我吃住喔。」
「你!」他握緊拳頭,很壓抑地不去用力捶桌子。
說到底,現在是他有求于她,她便有恃無恐了。
衙門辦案并非僵固不知變通,有時也會有所取舍,相較于打人重傷甚至可能是蓄意殺人的重大刑案,她的騙錢小案可以暫時擺到一邊去。
「一句話,衙門請你辦事,願不願意?」
「要幫忙可以,我要這只大火腿。」
「只要這個?」
「還有,不能再找我麻煩。」
「只要你不再被我抓到在路上騙人錢財,我絕不再打擾你。」
「嘻,那我騙人感情呢?」她眨眨長長的睫毛,抛給他一個媚笑。
「你若想要大火腿,」他對她的笑容無動于衷。「就得聽我的話助我查案,不準自作主張,也不準亂說話。」
「知道了。」她笑着豎起右手掌,以手心向着他。
「做什麽?」他瞪着她白白的手心。
「擊掌為誓啊,不然我怎知道你是不是騙我,回頭又要抓我。」
「我荊大鵬說話算話,不需做擊掌這種幼稚無聊的舉動。」
「口說無憑,這種事也不能立字據吧。」她不斷地搖晃自己的手掌。「好嘛,手伸出來啦,要拍一下才算數。」
他勉強伸出手掌,她的小手立刻拍了過來,清脆響亮的啪一聲,輕輕的刺痛感,有點柔軟,也有點粗糙,很奇怪的一只小手掌。
他縮回手。天色已暗,他尚未點起燭火,兩人臉色顯得朦胧不清。
「石井鎮有三十裏路,我們明天一大早天沒亮就得上路。你今夜留下來,我會跟你說清楚查案的細節。」
「我先送大火腿回去,順便跟阿溜他們說一聲,馬上就回來。」
「你回去就不回來了呢?不行。」他一口否決,順手搶下桌上的大火腿。
「還有,你跟我查完案後,我再給你火腿。」
「你說話不算話!」她睜大眼睛。「你說要給我火腿的!」
「我沒說不給你火腿。按常規,事成後才結算工錢。」
「哇!大鵬捕頭是無賴!」她惱得嚷道:「你都擊掌了,小心你的手會爛掉,指頭一根根掉下來。我不幫你了!我要走了……」
「頭兒!頭兒!」一個衙役敲門道:「外面有一個小孩說要找你。」
「一定是阿溜!」她跳了起來。
「阿溜是你弟弟?」荊大鵬問道。
「算是吧。」她一溜煙就跑了出去。
什麽叫做「算是吧」?他扔了火腿,跟着她飛快的腳步來到衙門外。
昏黃暮色中,只見街上幾個矮小的身影齊齊向她跑來。
「姊姊!」
「毛球!」小田蹲下身,抱住了撲過來的女娃,驚喜地道:「七郎,你們怎麽來了?阿溜,我不是說等我回去嗎?」
值班的衙役挂起燈籠,好奇地往這邊看過來,荊大鵬示意他進門去。
一共是三個孩子,毛球是女娃,約七、八歲;另一個叫七郎的男童比毛球小一點;還有抱着手臂、斜睨着眼看他的阿溜。
「姊姊你沒回來,阿溜說一定要來找你。」七郎開口道。
「姊姊你不要出門啦,毛球要姊姊陪毛球。」毛球撒嬌道。
「不行啦,傻毛球。」她揉揉毛球又濃又黑的頭發,微笑道:「姊姊要掙錢啊,這樣大家才有飯吃,生病了也有錢買藥,再給毛球做一件新衣裳,好不好?」
「我才不要小田給我買藥!」說話的是阿溜,不在乎地道:「死不了啦,熬個幾天就過去了。」
原來生病的不是爹,是阿溜?可荊大鵬再怎麽看,都覺得阿溜完全沒有病容,是一個跑跳自如、手腳靈活、體氣充足的健康小少年。
「好了,別吵了。」小田站起身,牽起毛球和七郎的手。「我們回去了——啊,我的包袱!」
「你忘了答應我的事?」荊大鵬伸手擋住她。「不想要報酬了?」
小田猶豫了,她得花多少錢才能買到那只大火腿啊。
「而且你反悔的話,」荊大鵬面不改色,冷冷地道:「你的手不只會爛掉,手指頭一根根掉下來,還會被狗啃了吃去。」
「咦!」她驚訝地看他,捏捏牽着的兩只小手掌。「你們聽,這就是大鵬捕頭,他會吓小孩,還會放狗吃人呢。」
「大鵬捕頭!」毛球和七郎不但沒被吓到,反而興奮地道:「阿溜說的是真的,是會抓壞蛋的大鵬捕頭!是我們常常唱的南坪鐵捕耶!」
面對仰望他閃閃發光的稚氣瞳眸,荊大鵬忽然感到很不自在。
「喂,你說話啊。」小田拿指頭戳他的手臂。
「嗯。」他語氣嚴肅地道:「我請你們的姊姊跟我去查案,明天很早就要出門,所以她不回去,等事情辦好了,她就會回家。」
「小田不是公人,她為什麽要跟你去辦案?」阿溜質疑道:「她沒功夫,沒有防身刀劍,遇上兇險怎麽辦?」
「我們只是去查問事情,不會有危險。」荊大鵬道。
「查問事情,那不就是探子?萬一被揭穿了,會被人打死的。」
「大鵬捕頭武功高強,阿溜你放一百個心!帶大家回去了。」小田勸了阿溜,又笑問道:「你們吃了籃子裏的包子了嗎?」
「姊姊沒回家,我們不吃。」毛球和七郎異口同聲道。
「傻瓜!」小田往兩個孩子的頭頂揉了揉,笑道:「別餓肚子,回去趕快吃,那都是大鵬捕頭的娘和嫂嫂做的,有肉包、菜包,還有甜甜的芝麻包、豆沙包,饅頭和烙餅也好香的,快回去吃。」
「哇!」孩子們歡呼。
荊大鵬看着他們單純歡喜的笑容,年紀那麽小,卻是跟着姊姊一起生活,便問道:「你們的爹娘呢?」
「我們沒爹娘,我們只有小田。」阿溜語氣冷淡,然而說到小田二字時,不覺流露出驕傲自豪的神情。
搖晃的燈籠火影裏,他見三個孩子衣衫破舊,縫縫補補,但還算潔淨,頭發也梳理得整整齊齊,不見髒亂。
原來,她跟嫂嫂姊姊村人要小孩穿過的舊衣,紮成了一個大包袱,說是要幫荊大爺縫百衲被、做布簾子,其實是給他們穿?
「去拿。」他直接開口道。
「拿啥?」她不解地回頭看他。
「扛着豬腿走了一整天的路,就變豬腦袋了?」
「嘻!大火腿?」她露出笑容,轉身跑進衙門裏去。
「姊姊?姊姊?」毛球和七郎驚慌地想要跟她走。
「你們姊姊去拿東西,等一下就出來。」荊大鵬忙阻止他們。
「喔。」毛球差點撞上他的腿,怯怯地擡起頭來,又低下頭,然後又擡起頭,往他看了看,終于說出心裏的話:「大鵬捕頭,你好高喔。」
「我們長大就會變高。」比毛球還矮的七郎也仰頭看。「可大鵬捕頭比其他人都還高,他站那麽高,不知道可以看到什麽?」
毛球大膽地扯扯他的衣擺。「大鵬捕頭,你在上面看到什麽呀?」
「我看到……」他擡起眼簾,他看到的月亮比他們近了好幾尺,手稍微伸長些,就能碰到高聳的黑瓦白牆,同時也可以看到屋檐和牆壁夾角裏藏着的一窩雛燕。
「燕子。」
「燕子?」兩個小童好奇地睜大眼,連阿溜也看了過來。
「我抱你看。」荊大鵬說着便伸手到毛球的腋下,牢靠地抱住她,将她高高舉過他的頭頂,讓她面向那窩燕巢。「看到了嗎?在角落那裏。」
「咦!黑黑的不清楚……」毛球找了下。「哇!看到了,是小燕子,一團團的像毛球,他們也是毛球耶。」
「毛球!」小田剛跑出來就聽到毛球的叫聲,又看到荊大鵬抱着她,以為是大人欺負小孩,急得大喊道:「荊大鵬你——」
「我怎樣?」荊大鵬冷冷地轉頭。
「姊姊,我跟大鵬捕頭一樣高了。」毛球讓荊大鵬放了下來,開心地跑到姊姊跟前。「這裏有燕子耶。噓噓,小聲些,它們好像在睡覺。」
「哈哈。」小田幹笑一聲,掩過尴尬。
荊大鵬放下了毛球,又看到七郎期待的滾圓大眼,他沒有二話,也将他舉高瞧燕子。
「好小喔!真是小毛球耶。」七郎下了地,興奮地和毛球讨論起燕子。
「你要看嗎?」荊大鵬轉向站在一邊的阿溜。
「哼。」阿溜別過頭。
「過來,踏我的手。」荊大鵬微蹲下身,雙掌往上交疊舉在腹前。
阿溜低下頭,伸腳往地上踢了兩下,畢竟孩子心性,按捺不住好奇心,再一踢,就轉身跑了過來,左腳一蹬,右腳跳上他的大手掌,他随即提起力氣将阿溜兩腳舉高,阿溜亦敏捷地以雙手攀在牆邊觀看燕窩。
「呵……」當阿溜從大鵬捕頭的手掌跳下來時,小大人的傲氣不見了,而是轉成了童稚的天真笑容。
「這是大鵬捕頭送我們的大火腿喔。」小田趁機宣揚好人好事。
「哇!,」孩子們欣喜大叫。
「火腿是熟的,阿溜你拿回去切下來就可以吃了。」
「不能吃。我們先吃包子,這要收起來。」阿溜像個大哥似地指示。
「好,我們等姊姊回家再吃。」毛球乖巧地回應。
「火腿拿回去後吊在梁上。」荊大鵬向阿溜說明:「免得被老鼠還是貓狗咬了。要吃的時候再拿下來切塊,沒吃完的仍然用油紙紮好,吊回梁上保存,你會做吧?」
「我都十一歲了。」阿溜又擺了臉色給他看。
十一歲?看起來好像還要再大些,或許是孤兒,不知道年紀吧。
「這包袱也拿回去。」小田手裏還提着她的大包袱。「哎呀,太重了,我明天再拿回去。」
「包袱我背得動。」阿溜拽過大包袱,直接甩在背後。
「我們拿火腿喽。」七郎和毛球一起去搬大火腿。
「來。」小田笑道:「我們一起說,謝謝荊捕爺。」
「謝謝荊捕爺。」大家齊聲道謝,連阿溜也說了。
荊大鵬灼身似的燥熱感又出現了;他又沒做什麽,他只是借花獻佛罷了。
他故意望向大街,揮揮手道:「好了好了,天黑了別在外頭游蕩,都回家去。」
「大鵬捕頭,青山常在,綠水長流,咱後會有期!」毛球和七郎揚起憨甜的童嗓,笑呵呵地離開。
怎講起江湖話來了!荊大鵬嘴角抽了下。若非這兩個小的還擡着火腿,一定會擺出奇怪的招式來。呵,不用說,這一定是他們的好姊姊教的。
他轉頭看她,與她一起目送三個孩子消失在大街底的轉角。
「我包袱裏還有包子,給你當晚飯。你去剛才那間衙役休息的房間等我。」
「我晚上睡那裏嗎?」小田問道。
荊大鵬這才想到過夜的問題。他三天不在衙門,打算留下來翻翻卷子,陪兄弟們值夜,但又怕她溜走,自是要帶在身邊看緊她;然而哪有捕快不帶「妹子」
回家,讓她睡衙門的道理?況且他怕她再跟兄弟們多說一句話,又不知道要編出什麽「荊家八哥哥和妹子」的故事來。
所以,他只能帶她回住處睡。
可惱啊,今夜他真的要打地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