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春風送暖,遠山青翠,正是鳥語花香的好季節。

南坪縣境內,锺九財剛從鄉間回來,心情很好;他去看了佃戶所養的小豬,只只肥美,毛色發亮,待幾個月後長成大豬,就能變成白花花的銀子了。

春光明媚,山谷裏的田地剛翻了土,壟邊長出綠草和野花,遠處有雞啼狗吠,近處則有野鳥啁鳴,還有——

「嗚嗚……」

怎會有哭泣聲?

他定睛一看,可不是嗎?前頭小樹林的樹蔭下,一個藍衣姑娘坐在石塊上,低頭抱着一個小包袱,哭哭啼啼地好不傷心。

「停!停!」他吩咐兩個夥計停下馬車。既然是姑娘,就得他親自來問,便下了車上前問道:「你怎麽坐在這裏哭?」

「大爺?嗚……」姑娘緩緩擡起臉。

黛眉含愁,淚眼汪汪,櫻唇輕顫,白皙臉蛋因哭泣而浮出紅暈,既是柔弱無助,又顯妩媚嬌美。

「哎呀,」锺九財看得眼睛都直了。「別哭別哭,你有話慢慢說。」

「嗚,奴家名喚玉環,家住北關縣,因父母雙亡,無所依靠,便上京城來投靠舅父,未料舅父已遷居江南,奴家只得尋覓舅父而去,無奈盤纏用盡……」

玉環姑娘抑揚頓挫,哽咽訴說她悲慘的身世;講到悲從中來,猶如一株帶雨梨花,抖落了滴滴晶瑩的春雨,直教锺九財為之心酸。

「唉,可憐啊可憐,所以你沒錢去找舅舅?」

「嗚……」玉環點頭。

「很簡單。」锺九財從懷裏掏出荷包,從裏頭撚出一錠小銀子。「這裏有一兩銀子,你拿去吧。」

「不,無功不受祿。」玉環瞄一眼銀子,又是珠淚漣漣,慌忙搖頭道:「奴家再想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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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破了頭、哭壞了眼,也變不出銀子。」锺九財蹲下身,直接拉來她拿手絹拭淚的小手,将銀子放進她的手掌。「拿着吧。」

「嗚!」玉環看着掌心的銀子,小嘴抿了又抿,似是強抑激動,如此猶豫了片刻,終於擡起眼,哀哀切切地道:「奴家這就收了,大爺您大恩大德,奴家感激不盡。敢問大爺貴姓,願為大爺上香祈福,以報再造之恩。」

握着軟綿綿的小手,聽着軟酥酥的嬌聲,锺九財眯眼笑了。

「我姓锺。嘿,你叫玉環?好名字!叫玉環的都是美人。你幾歲了?」

「奴家今年十六。」玉環從肥掌裏輕輕抽出她的小手。「大爺,趁天色還早,奴家該趕路了。」

「你從這裏走到江南?那可是上千裏的路途啊。」

「千裏迢迢,還是走得到。」

「說不定你舅舅又從江南搬到嶺南,而且一兩銀子也不夠。」

「夠了。奴家省吃儉用,若能再遇到像大爺這樣的好心人,搭個順風船或是借坐一趟車,便能盡快見到舅舅。」

「急什麽,也不差這半個時辰,不如我帶你去客店住一晚。」

「奴家沒錢……」

「大爺我有錢。」他拍了拍荷包,發出銀子撞擊的叮當聲。「我是南坪鼎鼎有名的販豬大王锺九財,宮裏禦膳房用的都是我送進去的豬肉,不如你就跟了我回南坪城,也能吃上皇帝皇後吃的豬肉。」

「我要找舅父……」

「你就是要趕路?好吧,我也不留你了,可你拿了我的銀子,豈不該給我一點回報?」锺九財拉回她攢住銀子的手,撫了又撫那柔嫩的手背。

「回報?」玉環眨了眨濕潤的睫毛。

「來來,我們去林子。」他拉起玉環站起身,一眼瞧見兩個夥計木頭人似地杵在馬車前,立刻喝罵道:「滾!你們兩個,先滾到前頭官道叉路口等我。」

「是!」兩個夥計知道老爺的意圖,趕緊拉着馬車跑了。

「大爺,您要做什麽呀?」玉環不解地問道。

锺九財涎着笑臉,盯住那張天真無邪的嬌顏。「跟我來,給你報答我的恩情。大爺保證讓你歡天喜地,說不定就不想去找你舅父了。」

「喔……」玉環以袖子抹了抹眼角,吸吸鼻子,低着頭,柔順地跟着锺九財走進小樹林裏。

山村安靜,春意盎然,田壟邊上的野花迎風招展。

小樹林裏有些聲響,忽然鳥兒吱吱亂啼,紛紛飛走,抖落了幾片新生的樹葉;很快地,一切歸於平靜,只有小村那邊傳來幾聲雞啼狗吠。

一個時辰後,阿丁和阿冬一路尋來,神色慌張。

「老爺!老爺?」阿丁大叫道:「锺老爺!你在哪啊?」

「怎地這麽久還沒出來?老爺都是一下子,從來不持久的。」

「你小心讓老爺聽了揍人。」阿丁停下腳步,望向小樹林。

「咦!什麽聲音?好像是小狗被人踢了哼哼叫。」

「不對,是殺豬的叫聲。」阿冬也側耳傾聽。

「死……死奴才……」微弱的聲音費力吼了出來。

「啊!是老爺!」阿丁和阿冬忙鑽進小樹林。

林子裏,锺九財倒在樹下,額上一記烏青瘀紅的傷痕,眼睛鼻子全皺到一塊去,看似十分痛苦,不住地低聲慘叫。

「老爺?」阿丁和阿冬趕快去扶他。

「死丫頭打昏我,嗚!」锺九財抓着荷包,呻吟道:「她搶走我的銀兩,快!快去報官……回來!回來!趕着去投胎嗎?!先幫我把褲子穿好……啊嗚!死丫頭你給爺爺我記住!」

***

一年後。

春寒料峭,山上猶有殘雪,陽光偶爾露個臉,很快地又躲到烏雲後。

荊大鵬趕了一上午的路,一邊走着,一邊伸個懶腰,拉了拉肩上的大包袱,将右手的禮盒換到左手,繼續往荊家村前去。

都二月上旬了,他才得空回家過年;遠遠見到村道上熟悉的大槐樹,他心頭一熱,不覺加快了腳步。

大槐樹枝枒光禿禿的,尚未長出新葉,然在他的眼裏,彷佛看到了盛暑時,樹頂長滿了茂密的綠葉,而仍是頑童的他,躺在樹蔭下的石頭上,掀開衣裳,吹着涼風,眯眼望看枝葉縫隙裏篩下來的亮光……

風聲從耳邊呼嘯而過,帶來奇異的嗚咽低泣。他收起笑意,定睛瞧去,大石頭上坐着一個姑娘,正低頭拿袖子抹眼睛。

他并不認識她。莫非是去年嫁到荊家村的新婦?

「你是誰?發生什麽事了?」他大步走向前,開口就問。

「嗚……」姑娘緩緩地擡起了臉。

大眼,小嘴,圓臉,膚白,無斑,藍色粗棉衫裙,灰布補靪小包袱,淺紅繡花鞋,年約十七、八歲,是個尚未梳髻的姑娘家。

這是荊大鵬的習慣,只要見了陌生人,一定會注意他的長相特徵。

姑娘哭得滿臉濕淋淋的,像是往她臉上潑了一盆水,一雙淚眼眨巴眨巴地瞧他,好似一只乞讨食物的可憐小狗,唇瓣嚅動着,欲言又止。

他等了片刻,她卻只是哀怨地流淚,半句話也沒蹦出來。

他急欲返家,又想她是個陌生姑娘,可能不方便與他說話,便道:「你是荊家村哪一戶?我去叫人來。」

「嗚!」姑娘先哭一聲,這才哀傷地道:「奴家名喚昭君,家住西邱縣,因爹爹重病,無錢延醫診治,便往京城向舅父借錢,未料舅父已遷居江南,奴家挂念爹爹,急着返家,無奈盤纏用盡……」

等等,好熟悉的說詞!荊大鵬頓生警戒之心。

職責所在,他腦袋裏随時放了幾十個案件;這一年來,以京城為中心的東西南北四縣不時傳出有女飛賊假扮窮苦人家的女兒,向人哭訴沒錢返家或是為爹娘治病,以博取路人的同情騙得銀子。有人當作是行善,并不知道被騙;但也有的被害人不願給錢,她便會出手傷人搶奪。

瞧她哭得一抽一抽的纖弱身子,只消他伸一根指頭就能點倒她,這樣的小姑娘會有力氣打昏那幾個大爺?

可說不定是個練家子,更怕是山賊一夥人,他不能不提防。

「你剛說,你住西邱縣?」他直接問道:「若從京城回家,應該往西邊走,怎麽往東邊來到東邑縣來了?」

「什麽?!這裏是東邑縣境?」姑娘驚呼一聲,雙眸睜得老大,兩串淚就像瀑布似地沖了下來。「嗚嗚,大雪茫茫,我分不清方向,竟是走錯了路。爹啊,您一定要撐住,女兒這就買藥回來了。」

「你別哭了,趕快回家去。」荊大鵬指向西方。

「奴家盤纏用盡……」

「盤纏用盡也可以走回去,哭哭啼啼的只是等死。」

「求大爺您好心,奴家餓了三天三夜……」姑娘哀凄地哭道。

「餓了三天三夜還能哭得中氣十足?」荊大鵬處處懷疑。「前頭就是荊家村,後面走半個時辰是百花鎮,不管你從哪個方向來,随便讨個吃食便有,怎會餓了三天三夜?」

「是、是……」姑娘以手撐住石塊,似是十分吃力地站起身,以濃濃的哭音道:「奴家這就去讨吃的……」

看着姑娘不勝柔弱,委屈地低着頭,一步一步緩慢地往百花鎮方向走去,荊大鵬不禁暗罵自己,若她真是孝女缺錢,迷路流落山村,那他确是太兇了;但他還是得硬着心腸稍微觀察一下,這才能判定這姑娘是否說謊。

姑娘的背影搖晃不穩,冷風吹來,一襲單薄的藍衫裙飄呀飄,連他看了都倍感寒冷。就在他想伸手掏錢時,卻發現姑娘越走越快,又可能以為他已經走了,她轉過頭,一雙大眼賊溜溜地瞟了過來,臉上全無方才的悲戚,一瞧見他仍然在看她,又迅速轉回,那分明是作賊心虛的神情。

他立刻扔了包袱和禮盒,趕向前問道:「你叫昭君?」

「是,奴家名喚昭君。」她怯怯地看他一眼。

「喝!」荊大鵬一聲獅子吼:「你要是王昭君,我還匈奴王咧!」

「啊?」姑娘受到驚吓,身子縮了縮。「爺您說什麽呀?」

「你怎麽不說你叫玉環?或是飛燕?小喬?大喬?」他念出了女飛賊犯案時用的美人名字。

「奴家、我、我就叫昭君……」她話未說完,一雙淚眼猶盈盈地盯住他,已是拔腳奔出。

「還跑!」他早就料到她的舉動,未料她動作快得驚人,他跑出兩大步才攫住她的手腕,大喝道:「你叫什麽名字?哪裏來的?」

「爺您……嗚嗚!」姑娘讓他這一拉,緊抱的包袱掉到地上,神色也轉為畏懼。「你抓痛我了,嗚……」

「快說!」

「救命啊!有壞人!」姑娘大叫,原是柔弱的嗓音變得清亮無比,同時将被抓住的右腕轉了個圈,藉此掙開他的掌握,右腳也沒閑着,直接踢人。

「你果然有練過功夫!」荊大鵬輕易閃過她的飛踢,右手仍緊緊箝住她的右腕,再一使力将她拉到身前。

「哇哇,好痛!」姑娘踉跄了兩步,掙不過他的掌握,空着的左手和兩腳便胡亂往他身上招呼,嘴裏不停地嚷道:「救命啊!壞人欺負弱女子啦!你要敢亂來,我就去告官,告到你傾家蕩産、流放邊疆、秋後處斬、生了孩子不長屁眼!」

真是惡毒的女子。他浮起冷笑,站穩腳步,挪動身子轉左,再向右,輕松避開了她連續打來的拳頭。原來她不是真功夫,只是花拳繡腿的蠻力罷了。

「你要告官,在這裏!」他順手拂開外袍,給她看腰間的令牌。

「腰牌?!」她瞪眼看去。「你是捕快?」

「你識得腰牌?」

「你們衙門的人挂着腰牌,成天在街上作威作福,我怎會不識?」

「胡說!」荊大鵬怒道:「你看到誰仗着腰牌作威作福了?不要動!你別浪費力氣,乖乖束手就擒,跟我回衙門。」

「去衙門?我犯了啥罪呀!」姑娘扁了小嘴,轉瞬間就淚盈於眶,高亢的聲音也變得如泣如訴:「我偷你的錢嗎?拿了你的東西嗎?還是騙了你的感情?大人哪,你要有證據,不能胡亂栽贓。」

「你自己心裏有數,這一年來,你在路上哭訴身世,騙走多少人的錢?」

「冤枉啊,大人,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待我抓你回衙門審問,找來人證指認,與你對質,看你招不招!」

「啊,我知道了。」她驚恐地道:「你們衙門公人為了比賽捉賊,随便逮了無辜百姓,嚴刑逼供,屈打成招,你當了抓賊的大英雄,我卻深陷黑獄,永不得超生。嗚嗚,我好命苦啊……哇嗚哇嗚啊!」

她索性放聲大哭,也不掙紮了,就任他抓着手腕,杵在道上痛哭流涕。

荊大鵬頭痛不已。這女賊怎能說哭就哭?那雙大眼睛噴水似地,一下子就濡濕了她的臉孔。也可能哭得多了,她眼眶紅,鼻頭紅,臉頰也紅紅的,竟顯出另一種姑娘家楚楚可憐的嬌柔模樣。

他不為所動,他向來不懂什麽叫做憐香惜玉;在他眼底,她就是一個以哭泣騙取同情的嫌疑女犯。

不過,真是吵死了,這女人再哭下去,恐怕山頂的積雪都要崩了;再說他一定要讓她知道——

「住嘴!我荊大鵬絕不做這等有違天理的肮髒事!」

「荊大鵬?你是南坪縣的大鵬鐵捕荊大鵬?」她的哭泣倏忽收止,又是那種眨巴眨巴的眼神,直瞧着他不放,好似看到稀奇古怪的人物,一雙紅咚咚的淚眸綻出驚喜的光采,大叫道:「你真是荊大鵬?!對了,那邊是荊家村,你要回家去哦?你不是忙着抓強盜,怎有空回家玩?哎,你怎不早說呢?今日相見,果然雄壯威武,跟傳說中的南坪鐵捕一個模樣。我就說嘛,壞人怎會有這般英武相貌,堂堂正正,走路有風,枉我住在南坪一段時間了,卻是到了今日才有緣見到鐵捕大人您的英姿啊。」

她連珠炮似地說個不停,熱絡得像是碰着了老朋友,想将好幾年的話一古腦兒傾倒給他;說到最後,原有的哭音早就轉回了高揚清脆的愉快嗓音。

荊大鵬越聽越頭痛,正要喝她住口,她又道:「說起南坪鐵捕荊大鵬,那是京畿方圓五百裏的大人物。你知道你有一首傳唱的曲兒嗎?我們南坪的小兒都會唱:南坪有鐵捕,大鵬展翅飛,威名響當當,壞人吓破膽。南坪有鐵捕,大鵬震四方,百姓笑呵呵,安居又樂業……」

荊大鵬冷冷地看她唱曲兒。他早就放開她的手了,否則讓她牽着他的手,比手劃腳指指唱唱,成何體統。

這女子說哭就哭,要笑就笑,收放自如,比唱戲的還厲害百倍,更遑論尋常的良家婦女會有這般能耐,因此他更加确定她是個女賊子。

是賊就要抓。他叉着雙臂,打斷她的唱詞:「還唱?唱得再多我一樣綁你回衙門治罪。」

「大人冤枉啊,您誤會奴家了。」她又變回委屈的嘟嘴表情。

「誤會?餓了三天三夜?跑得很快,力氣也很大嘛。」

「我以為你是壞人呀,我一個女子獨自趕路,總得小心為上。」她面帶憂色,向他雙掌合十道:「捕頭大人您行行好,您是大大的好人,施舍我幾個小錢,我得趕快回家了。」

「你爹真的生病?」

「是的。不然大人您跟我回家,瞧了我爹便知我沒有說謊。」

開玩笑!他好不容易得空回家省親,還要跟她去西邱縣……不對,她先前的說詞是家住西邱縣,剛剛卻自稱是南坪人。

「哦?」他絕對不會吝啬施舍她訊問人犯時的冷笑。「回西邱?還是回南坪?」

「嘿……」她看着他的冷笑,也跟着傻笑,突然轉身就跑。

「站住!」荊大鵬不料她膽敢再跑,伸手就往她抓去,手指只碰到她的衣袖,又讓她給逃脫了。

這回她拚了命發足狂奔,也不跑村道,而是向旁邊休耕的田地竄去。

她速度快,他的步伐更大,這回他不再避諱男女有別,更不跟她客氣,一個縱跳向前,直接将她撲倒在地。

撲下的瞬間,他感覺好像抱住一根木棍,那份量甚至比衙門的水火棍還輕。

田野間,冷風吹,解凍的泥土散發出潮濕的味道,他也聞到了某種未曾聞過的氣味,有點甜,有點香,帶着溫暖的氣息,不斷地鑽搔進他的鼻孔裏。

這季節花不開,草不長,哪來的怪味?他正欲拉她站起,這才驚覺他的鼻子貼在她的臉頰,兩人幾乎耳鬓厮磨,而他龐大的身子則是完完全全地壓住了她。

「非禮啊!救命啊!」身下的姑娘突然扯開喉嚨大喊:「哇嗚,摸人了!大鵬捕頭是大色胚啊!」

荊大鵬彈跳而起,氣得腦門充血。這女賊花招百出,他得找一條繩子将她綁了,先押到百花鎮,再通知東邑縣的官衙帶她去縣城問案。

「起來。」他用命令的,不想再碰她。

「好痛,我腳扭了。」她慢吞吞地爬起身,坐在地上,屈身向前,扳了扳腳掌,仰起頭,朝他露出一個苦惱無奈的表情。

陽光出來了,照得她臉蛋格外亮麗,淚水洗過的眼睛更清亮,兩頰的紅暈也更形嬌媚;他別過臉,不想再看她那個眨巴眨巴的眼神,只慶幸剛才那重重一撲,他并沒有壓斷她的骨頭。

時間已近正午,荊大鵬懊惱地看了天色,若不是跟她糾纏這麽半天,他早就回到家了。

「誰叫你跑。快站起來!」他仍是不假詞色。

「好吧,我不跑,可我也走不動了。痛!痛!」她龇牙咧嘴地喊痛,又在小腿摸了摸,拖了一會兒,這才勾起唇角,指了他身後。「嘿,有人來了。」

「八叔叔?八叔叔你回來了!」有個年輕小夥子跑了過來。

「阿壁?」

「我好像聽到有人在喊救命,趕快過來瞧瞧。」荊壁氣喘籲籲,驚訝地望向坐在地上的姑娘。「這姑娘?」

「驚動這位大哥,真是對不住。」她開了口,又是柔弱顫抖的聲音,一雙美目微帶淚水。「是奴家腳扭了,疼得喊救命。」

「阿壁,你怎會在路上?」荊大鵬不欲讓女賊主導局勢。

「爺爺奶奶盼着你,要我出來瞧八叔叔回來了沒。」這麽大一尊姑娘坐在地上,荊壁哪能不好奇,再問一次道:「這姑娘?」

「奴家是荊大爺身邊的丫鬟。」姑娘搶話。

「你的丫鬟?」荊壁又驚又喜。「八叔叔你收了丫鬟?」

「不是!她——」

「啊!」姑娘突然哀號一聲,凄絕痛苦,令人聽了覺得好痛。

「姑娘怎麽了?」荊壁很緊張,立刻蹲下來查看。

「奴家沒走過遠路,腳跌疼了。大哥你別扶,我自己可以起來。」

「八叔叔,你怎能讓姑娘趕路呢,快幫她看看呀。」

「看什麽看?我又不是大夫。」

「你不是随身帶些傷藥什麽的,幫她抹抹。」

「回去村子給大夫看就行了。」

「哎,姑娘啊,我八叔叔就是這樣。」荊壁倒是不好意思。「他脾氣是又直又硬,不懂得跟姑娘說話。」

「奴家習慣了。」姑娘咬着下唇,仰望站得又高又直的大鵬捕頭,悠然地道:「也只有這樣的荊大爺,鐵面無私,公正不阿,這才是天下百姓所尊敬的南坪鐵捕啊。」

荊大鵬瞪她一眼。再演啊!演得再多照樣逮她歸案。

「別廢話,快起來。」

「八叔叔你別這麽兇嘛,又不是喊犯人。」荊壁又問:「該怎麽稱呼姑娘?」

「奴家名喚小田。」

「哦?甜湯圓甜滋滋的甜?」

「奴家家裏窮,連煮甜湯圓的糖粉都買不起。」姑娘幽嘆道:「我爹娘希望我長大以後,能嫁給家裏有很多田地的好兒郎,所以喊我小田。」

「小田姑娘你放心,我們荊家的田地很多……啊,我不是說我啦,我已經有娘子孩兒了,我是說我八叔叔。」

「那是鐵捕夫人的福氣,小田只願做個執箕帚的侍奉丫鬟。」

「什麽豬雞狗的?」荊壁聽不懂她掉書袋。「再說,我哪來的八嬸嬸啊。」

荊大鵬在一旁猛翻白眼。剛才他問小賊名字,她還說她叫昭君,現在倒變成一塊小田地,跟荊壁聊起來了。

「阿壁,別跟她說話了,我要帶她走。」

「她腳扭傷,怎麽走?」荊壁又望向荊大鵬道:「還是我先趕回村子,叫人擡了軟轎來?」

「不,不麻煩大家。」荊大鵬立刻否決。讓村人為女賊擡轎,真是太擡舉她了;反正他長得粗壯,也不是沒在險惡的地形背過受傷或死掉的歹徒,他想也不想,便道:「我來背她。」

「這就對了。」荊壁十分殷懃,見到地上散着幾樣東西。「八叔叔,我幫你拿包袱。」

「大哥,不好意思,那個小包袱是奴家的,麻煩您……」

話還沒說完,荊壁已撿起小包袱,跑回來遞還給她。

「謝謝大哥。」她欣喜地抱住包袱,嬌滴滴地答謝。

荊大鵬當下做了決定,既然她扭了腳不方便走路,還是以療傷為先;況且他都即将踏入荊家村了,他想先看看爹娘,再來處置這只女賊。

「還不上來?」他蹲下身,不耐煩地回頭喊人

「嘻!」随着輕笑聲,一個軟軟熱熱的小物體飛撲上他的背部。

真輕!她到底有幾兩重啊?荊大鵬站起身,感覺她比他的大包袱還輕,要不是他輕拉着她的腳,他不會認為自己背了個人。

「八叔叔回來了!爺爺,奶奶,爹啊,八叔叔回來了!」那廂荊壁已迫不及待,左手提包袱,右手提禮盒,一路嚷嚷往前跑向荊家村。「我家八叔叔回來了!八叔叔帶姑娘回來了!大家快出來喔!」

荊大鵬不怕村人誤解,女賊就是女賊,他會向村人說清楚的。

「哇!」嬌軟的聲音在他耳邊道:「大鵬捕頭你在荊家村也很出名,大家都要出來歡迎你耶。」

「閉嘴。」他不跟她打哈哈,直接警告道:「你待會兒不準亂說話,現在也不準在我脖子邊吹熱氣。」

「我沒吹氣呀。你不要我呼吸,我豈不暈死在你背上?」

「你別再玩花樣,我先帶你回荊家村療傷,再解你到百花鎮去問案。」

「大人冤枉啊,您口口聲聲說要抓我,可我安分守己——」

「不要亂動!」荊大鵬心頭一突,向來謹慎辦案的他竟忘了查證一事——「你腳真的扭傷?」

「真的呀。」

荊大鵬不想再跟她說話,邁步往前走去。可是,當她雙手勒緊他的脖子,在他耳邊笑得像是一只呱噪的鴨子,兩腳用力夾在他腰際,差點夾得他腸胃打結時,他就知道,他上當了。

荊家大廳很久沒這麽熱鬧了,幾乎全荊家村的人都跑來了,擠不進去的就在院外探看,上回屋子擠進這麽多村人,還是兩年前荊壁娶媳婦時。

人人興奮談笑,争看荊家小八兒帶回來的「丫鬟」,唯獨荊大鵬一張冷臉。

「三哥,有沒有繩子?」

「要繩子做啥?」荊三哥轉過來問他。

「我要綁牲口。」

「你不用忙了,哥哥們知道你要回來,今天一大早就宰了一頭豬。你回來好好休息,平時忙着抓壞人辛苦了,這兩天就在家裏當大爺。」

屋子裏就有一個「壞人」。荊大鵬忍住不說,惱得用力抹了抹臉。為什麽會演變成這樣不可收拾的局面呢?

當他背着女賊走回村子時,久候的爹娘早已迎出村口,要他仔細別跌着了姑娘;村人們亦争相問候姑娘,甚至大夫都主動跑來出診。

他本想板起臉孔說她是可疑女賊,但一見到白發蒼蒼的老娘含着淚,高興地說大鵬總算有女人照顧了,他就什麽話都說不出口了。

不管他在外頭多麽威風,回到荊家村,他就只是荊家的小八兒。

此時,女賊正在向大家「說故事」,他也想聽聽他是如何和這位「小田姑娘」結識的。

「小田流落南坪縣城,饑寒交迫,暈倒街上,教正在巡城的荊大爺給救了。他知道我無家可歸,便帶我回家,讓我養病;小田惶恐不已,又無一技之長賺取生活所需,待病好之後,只能為荊大爺打掃縫衣做飯,以報荊大爺收留的恩情。」

小田說完,以袖子輕輕揩了眼角,也有婦女紅了眼眶。

「打掃縫衣做飯就夠了,這些大鵬都做不來。」一幹女眷齊聲道。

「我上回去南坪,記得大鵬的屋子小,沒有廚房。」有人問道。

「我去向鄰人借竈。」小田不慌不忙地回道。

「對了,那邊只有一張床,那你們晚上睡覺……」

整間屋子安靜下來,所有的人皆豎起耳朵準備聽答案。

「荊大爺是大大的正人君子。」小田美目含淚,望向荊大鵬,一接觸那瞪過來的大眼,立即不勝嬌羞地低下頭,幽幽地道:「小田命賤,本想随意打個地鋪就睡,可荊大爺堅持要我睡他的好床,蓋他的暖被,他自己去廳裏打地鋪。嗚,小田這輩子沒碰過像荊大爺這麽好的人啊。」

荊大鵬握緊拳頭。最好他每天累得骨頭都快散了,從衙門回來還要睡又冷又硬的地鋪!

他什麽樣的疑犯沒見過,狡猾的、死不認錯的、哭爹喊娘的,就是沒見過這麽會掰故事的女賊,随問随答,不見破錠,演戲的功夫更是他前所未見。

哼,扭到腳?荊大夫看了半天,說是腳筋發炎,并沒傷到腿骨,幫她貼了一塊狗皮膏藥,旁邊的家人村人還替她感謝老天保佑呢。

可他為何不當面揭破她的謊言?

瞧爹娘笑得那麽開心,這些年來他回家,何曾讓爹娘如此笑開懷了?

他是八個孩子裏的老麽,自幼受到爹娘兄姊的寵愛,他若待在村子裏耕田或念書,應是生活無虞,甚至還有機會考個功名光宗耀祖;可偏偏他選擇了一個極具危險性的差事,十六歲離家到南坪縣城,從小差役當到了大捕頭,一晃十二個年頭過去了,爹娘雖不說,但他絕對明白他們心底深處的那份擔憂。

「我才說了兩件,荊大爺抓壞人的英雄事跡還很多呢。」小田還在說着。

「小田姑娘你繼續說吧,每回大鵬回來,從來不提他官兵捉強盜的趣事,我們也都是聽來的,才知道大鵬這麽神勇。」

「是的。也因為荊大捕頭英明神武,有人幫他編了曲兒,我們南坪的小孩都會唱。」她揚起嗓音唱道:「南坪有鐵捕,大鵬展翅飛……」

這女賊該嬌羞的時候嬌羞,該大方的時候大方,口齒清晰,應對得體,歌聲清脆中帶着圓潤,說實話,還不難聽,難怪這麽快就博得所有人的歡心。

他已有個底,反正女賊在他眼皮子底下也跑不掉,且讓她過兩天安生日子,再帶她回南坪發落。

他聽着她唱曲,臉孔忽然燥了;他不是熱,是難為情。

他只是雷厲風行執法,抓過幾個惡霸,盡心盡力為老百姓處理各種雞鳴狗盜的大小案子,就讓百姓如此編曲歌頌,慚愧啊慚愧。

外頭院子有小孩號哭,娘親勸哄了半天,仍是哭鬧不歇,溫柔的聲音轉為拔尖的吼叫——

「不要哭了!再哭就叫大鵬伯公抓你去衙門關起來!」

「嗚?」小娃娃吓到,哭聲戛然停止。

這就是荊家村——不,甚至是全南坪的治小孩絕招。打從幾年前「大鵬鐵捕」出了名,不只他的名號能威吓壞人,還能讓父母拿來恐吓小孩。

「我說大鵬啊,」荊三哥看到人家教訓小孩,笑他道:「你胡子刮一刮,臉上帶點笑容,別老吓着小孩。」

「不行哪。」荊大哥聽到了,也來給他意見:「壞人兇,我們大鵬得長得比壞人更兇才行。」

「說的也是。大鵬其實還挺俊的,要真打理起來,就是個書生了,所以還是得留點胡子,看起來才有當捕頭的悍氣。」

「大哥,三哥。」他抹了抹臉上的胡須,解釋道:「我衙門活兒忙,胡子就随它長,我待會兒找把刀子剃了。」

「不忙。哥哥們說說罷了。」荊大哥撫了自己的長胡子,不忘趁機說教:

「留了胡子就是大人了,我說大鵬你趕快娶妻才是正經的。我已經當了爺爺,爹當了曾祖,咱家都四代同堂了,我的孫子還等着喊你未出世的孩兒一聲叔叔。」

荊大鵬瞧向歪在荊壁膝前的小男娃,都一歲了,正在學步,幸好只會咿咿啞啞流口水,不會開口喊他一聲八叔公。

荊家村的小娃娃一個個蹦出來,他的輩分越來越高;雖說他早就是一堆孩子的叔公伯公舅公,可自家親哥哥的孫兒卻讓他驚覺到,自己年紀真的不小了。

但,生活忙碌,風塵仆仆,刀光劍影,他不願再添個挂心的人。

「你當捕頭的,水裏來,火裏去,兇險啊。」荊大哥明白小弟的心事,也不再提婚事,而是語重心長地道:「大鵬,好好照顧自己。」

「我會的,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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