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1)
衙門後宅,乃縣令一家居住的地方,因有女眷,一般公人不得随意進入。
「小姐,拜托你,請你教我妹子按譜唱曲。」
荊大鵬站在後宅門口,照例板着嚴肅的臉孔說話。
縣令的獨生愛女寇芙蓉從他手中接過一本曲譜,粉臉微微紅了。
「這事爹跟我說過了。衙門公務,理當幫忙。」
「還望小姐代為守密。」
「荊大哥放心,請進來喝杯茶,慢慢說你的計畫。」
「小姐,我事忙,我妹子小田會跟小姐說明。」
「喔。」寇芙蓉略顯失望,但還是微笑迎進了「荊家妹子」。
荊小田今天穿了女裝,梳了姑娘發式,來到屋內小廳後,謹遵大鵬捕頭指示,坐有坐相,當個荊家溫柔娴靜的閨女。可惜她一說起話來,熱情洋溢,眉飛色舞,立刻破了功。
「我八哥哥說,要先請小姐教我背住詞兒,再請你彈琴,讓我按音律唱出來。哎,我說怎地這麽麻煩,不如小姐唱一句,我來背一句。」
「我不會唱。我能做的就是幫你彈琴抓音律。」寇芙蓉低頭翻開曲譜,掩不住期待的目光。「若我能唱,我倒很願意幫荊大哥去探案子。」
「不行啦,八哥哥不會讓小姐冒險,大人也不會同意的。」
「嗯。」寇芙蓉一笑。「都怪我偷看太多俠義小說,以為自己也是女俠了。
來,小田,你坐我旁邊,我彈琴,你先跟着詞走一遍。」
「小姐,我不識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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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不好意思,我一時忘了,那我先帶你念一遍。」
荊小田對這位大小姐更有好感了。人長得漂亮,言語溫婉,待人和氣,而且又跟她一樣喜歡看俠義故事——呵,她不是看,是聽人說書啦。
「有的字我會認喔,像我荊小田的小田,八哥哥荊大鵬的大。」
「小田你真有趣,可荊大哥沒教你識字?」
「我是他很遠、很遠,往上算三百年的遠房表妹,其實不太熟的。」
「原來如此。你在荊家村,應該聽過很多荊大哥的事了?」
「那當然。」那兩天婆婆媽媽就說了很多給她聽。「他小時候可是頑童呢,爬樹,撈魚,欺負女娃,設陷阱抓偷吃作物的黃鼠狼,一會兒在田裏,下一刻又跑到山上打野兔,連睡覺也靜不下來,滾來滾去就掉下床去了。」
「荊大哥會是頑童?我看不出來。」寇芙蓉笑道。
「我也懷疑。」荊小田非常同意。
「全天下幾乎沒有像荊大哥這樣能文能武的捕頭了。小田你看過他寫的字嗎?那字是端正遒勁,就像他的個性一樣;我還看過他寫的案卷,竟是寫得比師爺還通順合理。」
荊小田早就察覺寇芙蓉言必荊大哥,一提起他,便是唇角帶笑,粉頰微紅,神色含羞,不用說,必然是——
「小姐,你喜歡我八哥哥哦?」
「別胡說,哪來的事。」寇芙蓉臉蛋又紅了。「我跟他又沒見過幾次面,不熟的。我只是覺得,他很像書裏的大俠。」
「你們都在衙門這座大院裏,不是會天天見面嗎?」
「我這兒是後宅,外人不能進來,我也不可能常到外頭去。」
「怎不能呢?你可以假借送點心,到捕快班房去走一走呀。」
「這事我做不來。」寇芙蓉猛搖頭。「我爹娘知道會罵的。」
「哎,這也是幫忙衙門公務,送個點心給大捕頭激勵士氣,名正言順,天經地義,老爺夫人誇贊小姐你蕙質蘭心都來不及了,怎能罵人呢。」
「小田,你好會講話。真羨慕你常在外頭,見過世面,所以才能讓莉大哥找來當探子。」
「呵。」她是為了錢啊。
「可你當探子,要去面對壞人,不害怕嗎?」
「不怕。我八哥哥說,這回很安全,就唱唱曲兒,聽疑犯說話,記住內容,好能提供線索給衙門。」
「如果疑犯都不說呢?」
「那就當作白忙一場喽。」
「這樣荊大哥就會延宕破案時機,又得想其它辦法去查證據。」寇芙蓉望着曲譜,發起呆來。「真的好想幫荊大哥……」
「小姐你不如先教我彈琴。」荊小田坐在琴桌前,早就對那架琴好奇得不得了,忍不住往琴弦撥了一下,卻是「咚」一聲,一條線弦彈了起來,她慌忙跳開。「啊!編斷了?」
「不打緊,我換條弦重新絞緊就行。況且三天是學不來彈琴的。」
「我想也是。」
寇芙蓉卷起弦線,想到方才繃斷那一瞬間,銀光乍現,直沖天際,力道铿锵,正如長劍出鞘,風馳電掣,掃蕩世間多少不平事。
身為縣令的女兒,常見父親辦案勞神,又一心向往俠義小說中的女俠義行,她總是希望能為父親、也為荊大哥做點什麽事。
「小田,也許,你需要一個彈琴的丫鬟。」
春夏之交,皓月當空,泛舟湖上,別有一番悠閑風情。
荊大鵬扮了轎夫,和閻勇一前一後,親自為「歌妓秀娘」擡轎。
待在杏花湖畔停了轎,他在轎前風燈和月光照映下,一見到走出轎門的荊小田,差點以為女鬼來了。
唉,他不該請大小姐幫她化妝的。他忘了寇芙蓉是千金小姐,沒見過妓院裏的妝容。歌妓是濃妝豔抹沒錯,卻不是這般顏色分明,白白的臉,紅紅的頰,塗得像是燒給死人的紙紮娃娃,乍然一看,準會吓到腿軟。
「你過來。」他掏出巾子,借着轎身的掩避,往她臉上一陣亂抹。「畫成這樣,是要吓死人嗎?」
「你別弄壞我的妝啦。」她小聲嚷着,企圖躲開。
「別躲,時間緊迫。」他抓住她的下巴,擡起她的臉,用力擦掉那詭異的腿紅,再仔細看了下。「這樣正常多了。」
臉上水粉仍是白了些,然兩頰已擦成了渲染開來的淡淡暈紅,正似荳蔻姑娘的青春嬌柔,那雙滾圓大眼總是滴溜溜地,像是黑夜裏的流泉,小巧的唇瓣點上胭脂後,更形紅潤……
她也看着他,原是撅嘴惱他亂碰她的妝,正想轉開臉,卻突然感覺到他的指頭捏在她下巴的厚實熱度——
「啊?!」兩人同時低聲驚呼,他放手,她退開一步。
「這兒沒鏡子瞧,你将我弄成大花臉了。」她埋怨道。
「男人看起來沒問題,就是沒問題了。」
「哦?」她朝他嫣然一笑。「所以,我很美喽?」
「去!」他莫名一熱,忙轉過臉,看到閻勇指着後面,原來又有轎子來了,便催促她道:「快上船。」
他和閻勇退到暗處,靜待疑犯一行人下轎、上船,然後再查看一遍畫舫上所有安排好的人物。
一個「歌妓」、四個侍奉酒食并不知情的真正妓女,疑犯趙天蛟和他三個同夥,一個船夫……咦!怎麽沒有樂師,而是一個抱着琴的丫頭?
再定睛一看,他差點咒罵出聲。那是寇芙蓉,寇大小姐啊。
荊小田!他怒目瞪向她。寇小姐不會自己跑上船當丫鬟,必定是她出了鬼主意要她過來幫她彈琴。
來不及了,船夫已經撐着長篙,離岸而去。
杏花湖乃南坪城郊的名勝,青山綠水,景色宜人;到了春日,到處開滿了桃、李、杏花,形成一片壯麗的花海。白天游人如織,皆為賞花而來;到了晚上,則另有一番湖上夜游的風情,畫舫穿梭,沐風賞月,或是三五好友相邀,或是官賈飮酒作樂,如此良辰美景,自是要請來歌妓助興。
荊大鵬盯緊了她;她今天身穿一襲水紅繡花衫裙,這已是寇芙蓉所能出借最豔麗的衣裳了,即便不及其他船上的莺莺燕燕出色,卻因她年紀看起來小些,倒有她獨特的活潑嬌甜氣質。
不同的打扮,不同的感覺,她生動地演活了她所扮演的角色。
他要線索,她要錢,他們之間就是傭雇關系,他實在不必放過多情緒在她身上。再說了,寇小姐知書達禮,自會判斷是非,她自己不願意,荊小田能逼大小姐上船彈琴嗎!
說是不放情緒,可他能不替他的探子緊張嗎?隔着水面看過去,畫舫燈火通明,疑犯趙天蛟顯然是生氣了。
「我叫的是牡丹院的頭牌花魁豔娘,怎麽是你來?」
「豔娘姐姐偶感風寒,嗓子不開,特囑托秀娘來為趙大爺獻唱。」
「什麽?!豔娘不來?!爺不聽了,船家,劃回去!」
「趙大爺,別生氣。」四個姑娘深恐白跑一趟,賺不到酬勞,忙陪笑勸酒道:「早聽說豔娘脾氣大,時常推卻邀約,不是叫得出名號的官商,她都不去,我看嗓子不開也只是推托之辭。」
「是呀,大爺。豔娘近來跟戶部某個大官勾得很緊,還是別去招惹她,免得人家大官視您為眼中釘,想法子将您除了。」
「你們不都是牡丹院的,怎說起豔娘的壞話來了?」趙天蛟疑道。
四個姑娘一時無法回答,這些話全是找她們過來陪酒的龜公交代的,更何況同行相妒,她們也是很樂意诋毀豔娘。
忽然間,琴聲揚起,如落櫻缤紛,蹁躧飄至,歌聲也随之唱出。
「海棠過雨紅初淡,楊柳無風睡正酣,杏燒紅,桃剪錦,草揉藍,三月三,和氣盛東南。」
歌聲如空谷回音,清靈、圓潤,唱出了慵懶柔和的一派春色。
杏花湖上,原是十幾艘畫舫各自游湖,彼此的絲竹歌聲交錯相傳,雖是熱鬧,卻也吵嘈,待此曲結束,竟是安靜了大半,別條船的酒客甚至歌妓全往這邊看來,還有更遠的畫舫也往這邊劃來想聽個究竟。
「大爺您聽,南坪城不是只有?!娘一人會唱,秀娘唱得多好呀!」四個姑娘趁機侍奉四個大爺,又是灌酒,又是夾菜。
「好!再唱。」趙天蛟是四人中的老大,滿意地坐了下來。
荊小田轉頭向寇芙蓉示意,琴聲再起,她開口唱道:「一江煙水照晴岚,兩岸人家接畫檐,芰荷叢一段秋光淡,看沙鷗舞再三——」
一曲又一曲,随風回蕩在湖面,也飄進了荊大鵬的耳裏。
「頭兒,你妹子學得快,也學得好啊。」閻勇覺得今夜任務真輕松。
「大小姐在船上,留心看着她。」
「頭兒放心,我自然要留心你妹子……大小姐?」閻勇大吃一驚,這才注意到撫琴丫頭。「寇大人的女兒?怎會這樣?!」
「或許多一雙耳朵,可以多聽些線索吧。」荊大鵬也只能如此自我安慰了。
那邊船上四位大爺聽着好曲,喝着好酒,身邊還有姑娘可以摸,吃到酒酣耳熱之際,四人也就聊了起來。
「南坪的商人變精明了。」趙天較嘆道:「只收有信譽的錢莊開出來的銀票,沒銀票就要先看現銀。他們還會拿鐵錘敲開查驗,不敲上二十來個銀錠子不罷休。」
「如此一來,我們生意做越大,就得準備更多現銀了?」
「就是這事麻煩。我已經去籌了,等數目夠了,再拿出來買貨。」
「那我們這幾天?」
「白天先到處看看,打聽哪裏有商機。」趙天蛟摟來身邊姑娘,大笑道:「晚上當然去牡丹院快活快活了。」
荊小田一心二用,嘴巴唱曲,耳朵忙着聽人說話。嗯,聽起來是很正常的生意買賣內容,但他們做的卻是坑人錢財的假銀生意。
荊大鵬告訴她,壞人先拿出真銀子取信商家,真正付款時調包或混充多數假銀,騙走貨物,待商家發現已追讨不及。
疑犯趙天蛟向來行蹤不定,但他每到南坪,必先去牡丹院風流快活,正好藉他的色心弱點,掌握他們的動向,防患未然。
可荊小田再怎麽努力聽,就是聽不到他們的落腳之處,也沒聽到他們打算去找哪位商家;而南坪有上萬商家,只怕四人化整為零,各自作案,衙門力有未逮,更何況他們明天就要去牡丹院了。
荊大鵬另外給她一個釣魚的計策,魚若貪心,就會上鈎。
她回頭看一眼寇芙蓉,她彈完琴後,始終低着頭,雙手放在裙間絞着,似乎很害怕面對這種場面。
今夜見過了世面,寇小姐就應該明白,俠女不是那麽容易當的。
唉,一兩銀子也不容易賺啊,看在為民除害的份上,她只好使出渾身解數。
「秀娘!」趙天蛟喊她。「別唱了,過來陪我們兄弟喝酒。」
「秀娘要跟大爺對不住了。」荊小田福了個身。「奴家鬻歌為生,靠的就是這副嗓子,向來是滴酒不沾,喝了會燒壞的。」
「哪有這回事!好歹喝一杯,給我們兄弟面子。」
「還望大爺體諒則個,這邊奴家為各位大爺倒酒了。」
「來!」趙天蛟拿來一個空杯子。「給你自己倒一杯,那個彈琴的丫頭,你琴藝不錯,爺也賞你一杯酒。」他又擺上一個杯子。
寇芙蓉驚慌地擡起頭,一見四個酒氣沖天的紅臉大男人,又速速低下臉。
「咦!這丫頭竟長得比秀娘,還有你們四個漂亮!」同夥驚叫道。
「哎呀!」荊小田借着側身倒酒,微歪了頭,将發上松松插着的一支金數給晃掉到桌面。她撿起金釵,故意在四人面前翻看來,又翻看過去,讓那黃澄澄的亮光映入他們的眼底。「這支金釵太笨重了,總是簪不住,不如拿來換個銀子有用些。」她說着就要将金釵收進袖子裏。
「給我瞧瞧。」趙天蛟拿來金釵,掂了掂。「還真沉呢,約莫三兩重吧。」
「還真是三兩金!」荊小田驚喜地道:「大爺,您懂金子?」
「金啊,銀哪,我都懂。」男人見到姑娘崇拜的目光,定是要吹噓一番,更何況趙天蛟的确懂,懂到能鑄出成色、重量皆難以辨別的假銀。
「大爺是行家,如此難看的作工,讓大爺見笑了。」
「你剛說,想拿這支金釵換銀子?」趙天蛟仍把玩着金釵。
「是啊,奴家本想拿去熔了,改打其它樣式,可又擔心火耗折損,所以才想賣了換做銀子。」
「這支金釵,我三十兩銀子跟你買了。」
「啊!」荊小田不敢置信。「真有這個價?!」
「你賣不賣?」
「賣!賣!我賣!」莉小田又是迫不及待地道:「奴家自幼輾轉花樓賣唱,手上還有幾件客官賞賜的珠寶,總想換了銀子在家鄉買塊田地,蓋間屋子,大爺您願意收嗎?」
「大概有多少?」
「零零散散,照以前估的價,,合計約有一千兩銀子。」
趙天蛟和同夥互使眼色,已明白無本生意送上門來了。
「這些都是奴家下半輩子的老本。」荊小田急切地懇求道:「大爺,看在豔娘姊姊的金面上,您瞧了之後,可千萬要估個高價啊。」
「我總得鑒定個真僞。這樣吧,明晚我們上牡丹院找你。」
「可奴家明夜已有客人相約。後日、大後日也是,不如就今晚。」荊小田眨了眨眼,語聲轉為嬌嗲:「我們回牡丹院去,奴家給大爺看珠寶,大爺給奴家一個好價錢,咱們歡喜成交。再說,奴家今夜已經讓大爺買了……」
趙天蛟盤算着,這秀娘天真愚蠢,輕易相信他人,且哄得她歡天喜地,又能睡她一晚,明天一早他就遠走高飛了。
「你們去取銀子。」他吩咐兩個尚未醉酒的同夥。
「要多少?」同夥問道。
「我看秀娘很有誠意,取個一千五百兩,一個時辰後牡丹院見。」
「啊,大爺——」荊小田感動不已,含淚欲泣,絲帕一揮,琴聲響起,啓朱唇唱道:「自送別,心難舍,一點相思幾時絕,憑欄拂袖楊花雪,溪又斜,山又遮,人去也。」
船夫将畫舫靠了岸,讓兩個同夥上岸去,荊大鵬聽到約定的暗號曲兒,明白她已經進行釣魚計,于是搖了搖風燈,在另處等待的兩個兄弟也搖了他們的風燈回應,随即熄滅,跟着兩個疑犯去「拿」假銀物證。
他這邊不急,只等趙天蛟前往牡丹院途中,直接命轎夫擡到衙門去。
曲終人散,四個姑娘先下了船,荊小田亦起身準備「回牡丹院」。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岸邊來了一頂花轎,有人掀了簾子沿路高叫道:「趙爺!趙爺啊!」
「豔娘!」趙天蛟看清楚那人,十分驚訝。
「趙爺,您果然在這裏!」轎子尚未停妥,豔娘便奔了出來。
百密一疏。荊大鵬和閻勇對看一眼,他忘了交代鳳夫人看住豔娘,竟教她來鬧場了。
豔娘跑到畫舫前,哀怨地道:「我們牡丹院有姑娘游湖回去,說看到趙爺您來南坪了,可您來怎不找我呢?奴家可是日思夜想盼着趙爺回來呀。」
「你不是着了風寒,嗓子倒是挺亮的?」趙天蛟疑道。
「我好得很呢。是哪個割舌頭的說我着了風寒?」
「你們牡丹院的秀娘。」
「什麽繡娘?牡丹院沒有叫繍娘的。」
兩人說話的同時,那個喝醉酒的同夥仍對寇芙蓉垂涎不已,欺上前想摸她。
「彈琴丫頭是船上最美的美人兒啊,跟爺我當一夜恩愛夫妻吧。」
「不要過來!」寇芙蓉吓得魂不附體,縮在荊小田的裙邊。
「大爺,她只是彈琴的。」荊小田擋在寇芙蓉身前;她看到豔娘尋來了,便知再也演不下去。
「彈琴的?」那同夥又要撲上來。「哼,彈琴的也是妓女……」
「不準碰她!」荊小田掄起琴,用力往醉鬼頭頂掼下去,登時琴木破裂,琴弦繃斷,那醉鬼也順勢倒下。
「你到底是誰力:」趙天蛟見狀驚吼道。
「奴家是秀娘呀。」荊小田拿着一半的破琴,仍然給他一個媚笑。
「中計了!」趙天蛟大驚,拉起袍擺就要跨上岸去。
「趙天蛟!站住!」荊大鵬跑到他面前,大喝一聲:「南坪衙門捕頭荊大鵬在此,你往哪裏跑!」
趙天蛟驚懼萬分,眼見傳說中的鐵捕就要跳上船,立刻轉身,船的另一邊卻是黑黝黝的杏花湖,情勢緊迫,他不管三七一一十一,就往水裏跳。
「別跑!」荊小田扔了琴,扯住趙天蛟的衣袍,卻被帶得一起往前跌落湖裏,濺起了老高的水花。
「喂!」荊大鵬一顆心差點跳出來,沖到船邊,就見她一只手用力扳住船舷,一手仍扯緊了趙天蛟的衣領。
「我拉你上來。」荊大鵬俯身去拉她的手臂。
「先抓他,我、我抓不住……」荊小田猛嗆了一口水。
趙天蛟的頭臉埋在水裏,正胡亂拍動手腳掙紮,随時會把她拖下水。
「頭兒,我來了!」閻勇趕過來,先往水裏的趙天蛟揍一拳,再和荊大鵬合力将他拉上船。
荊大鵬接着雙手一提,将荊小田拉回船上。
瞧瞧她,渾身濕透,頭發散了,妝也花了,還在不住地拍胸咳嗽,那模樣既柔弱又可憐,他想去撥開她的頭發,手伸出去,又縮回來,換成了吼叫:
「你拚什麽命啊他想投湖,就讓他投,他死了活該,你拚掉了小命,我是要怎麽跟毛球他們交代!而且我都來了,還怕逮不住人犯嗎!」
「是……咳、咳,是該給大鵬捕頭抓壞人。」她嗆咳個不停。
「你還好嗎?」一聽那虛弱的聲音,他氣焰頓失,蹲下來看她。
「我沒事。」荊小田擡起頭,瞧見趙天蛟已讓閻勇制住,同夥醉鬼也不知是醉死了還是讓她敲暈了躺着不動,不覺逸出放心的微笑。
再一轉頭,發現寇芙蓉臉色發白,驚恐地抱着畫舫船柱,吓得較簌發抖,不住地大口喘氣。
「芙蓉?你怎麽了?」她急問道。
「沒、沒事……」寇芙蓉大大吸了一口氣,攤軟坐倒。
「喂!你快押解犯人回衙門,順便送小姐回去!」她急道。
「誰才是捕頭啊!敢對我發號施令?」荊大鵬瞪她。
「快走快走!不能讓大人發現小姐偷跑出來。」
「你衣服都濕了。」荊大鵬捏起她一截袖子,擠出了一攤水。
「衣服濕了,腦袋可沒糊掉,我還認得路回去。」
「夜深了。」荊大鵬準備脫下上衣。
「夜深了更好,探子正好藉夜色趕路回去,不能露出真面目。」她一躍而起,許是衣裳濕重,腳步踉跄了下,她很快站定,一口氣跑上岸。
「喂喂!」岸邊的豔娘猶叫嚣不休。「你是誰呀?竟敢冒充我牡丹院的姑
娘。別跑啊!荊大捕頭,你該抓她,不能抓我的趙爺啊!」
荊大鵬站起身,重新攏好衣衫,當務之急确是帶疑犯回衙門,順道送小姐回家;至于她……他所能做的,就是目送那小小的身影鑽進湖畔的花木叢裏,直到黑暗吞沒了她,再也看不到為止。
傍晚時分,南坪大街上,老百姓争先恐後往衙門跑去。
「快去看潑婦罵街!」,
荊小田做少年打扮,牽着毛球和七郎,旁邊跟着阿溜,本是往東門的茯苓巷,瞧着還有時間,又是天生好奇的性子,便跟着大家一起去看熱鬧。
衙門大門前站着一個衣飾豔麗的貴夫人,雖是徐娘半老,但那姿色、體态和風韻更勝過青澀的年輕姑娘,着實吸引了在場不分男女老少的目光;她正是牡丹院的鸨母鳳夫人,今天過來向衙門喊話了。
「荊大鵬!你們衙門要如何辦案我不管!可這回你假借我牡丹院名義,在外頭攔走了我的客人,拐他去游湖,又不知哪裏找來沒臉蛋、沒才藝的姑娘陪酒,你這是破壞我牡丹院的名聲,我要你出來道歉!」
「大鵬捕頭破案了就好。」人群中有人喊道:「你們豔娘不也因此才發現,
原來她每次拿的大錠打賞銀子全是假的啊!」
大家都笑了,鳳夫人更是氣得柳眉倒豎,杏眼圓瞪。「豔娘錯放了感情,傷心過度,已經好幾天不見客。荊大鵬,我牡丹院的損失全部要你負責!」
「罵夠了嗎?」閻勇從衙門裏走出來,正色道:「寇大人說,你再吵下去,就治你一個擾亂衙門之罪。」
「喲!反正衙門是你家開的,你們想怎麽胡來,就怎麽來。好吧,我不罵了,你轉告荊大鵬,下回他懷疑我哪個客人,盡管來找我鳳夫人,我将他灌醉了,送來衙門便是。」
「哈哈!」衆人又是大笑。「哪需鳳夫人你出面啊,大鵬捕頭握了證據,領了海捕文書,就直闖你牡丹院拿人了。」
看完了鬧劇,荊小田一笑置之,帶弟妹來到茯苓巷,正要找門前種了芍藥花的藥鋪,就看到牆邊陰影走出了荊大鵬。
她沒料到他會過來,一瞧見那高大的身影從灰黑變得清晰,她心髒竟是一跳,好像看到戲臺上的将軍或英雄出現,有着莫名的歡欣心情。
「八哥哥!」她和毛球、七郎一起喊道。
「嗯。」荊大鵬臉皮動了下,伸手摸摸兩個娃娃的頭。「乖。」
「鳳夫人吵了半天,」荊小田笑看那張總是沒有表情的臉孔。「原來你躲到這兒來了。」
「我來這裏是有事。」荊大鵬仍板着臉道:「我來問小姐的病情。」
「你在衙門隔了一道牆,托個丫鬟問一聲不就得了嗎?」
「糊塗蛋。第一,我不能讓寇大人和夫人知道這事。第二,我和小姐不熟,不能平白無故問候小姐。」
「哎呀,就是要常常問候,以後就熟了嘛。」
「你還傷風嗎?」他直接轉開話題。
「早就好了。」她故意揉揉鼻子。「也不是傷風啦,就只是嗆了水,鼻子不舒服。阿溜倒是大驚小怪,跑去找你。」
「我如果不大驚小怪,他不知道你在生病。」阿溜直到這時才出聲。
「進去。」荊大鵬不理會阿溜的責怪,示意他們進去只開了一扇小門的藥鋪;待自己也進門後,再将小門關起,藥鋪正式打烊。
「這位是諸葛大夫。」他介紹道:「小田,阿溜,毛球,七郎。」
「來,大家先坐。」諸葛棋和藹地招呼他們。『大鵬說,你們一家四姊弟得慢慢看,我晚上才有空……咦!你不是那個說書娃娃?」
「大夫,你認得我?」荊小田驚喜道。
「我前幾日到碼頭那邊出診,你正在說黃蓋詐降,真是精采啊,我聽到差點忘了回家。」諸葛棋再看她一眼,驚訝地瞪大眼道:「你是姑娘?!」
「諸葛,你看診就是了。」荊大鵬一副嫌他話太多的不耐煩神情。
「男人和女人的診斷和用藥皆不同,要是男女不分,就亂了套了。」諸葛棋也嫌他嚕嗦似地,以教訓的口吻道。
「我不用看病啦,今天主要是看阿溜。」荊小田想躲開。
「小田不看,我就不看。」阿溜推她回去坐好。
諸葛棋頗感興味地看着他們,從剛才在門外開始,這三個大的就很有主見;另外兩個小的很乖,手拉手坐在凳子上,好奇地張望藥鋪裏的擺設。
「諸葛,你能看出她幾歲嗎?」荊大鵬主動幫她問。
「你不知道年紀?」諸葛棋更好奇了。
「十六啊。」
「不對。你騙不了我當大夫的,看你面相身形,至少十七以上。」
「好吧。」荊小田兩手一攤,不在乎地道:「我也不知道我幾歲,打我有記憶以來,就是一個人跑來跑去,沒人跟我說我幾歲。」
「嗯。」諸葛棋收斂笑容,問道:「癸水什麽時候來的?」
「好像五、六年前,記不得那麽清楚了。」
「女子二七而天癸至。按說,姑娘家十四歲初潮,你既然來了五、六年,那你應該十九、二十歲。我再問你,長真牙了嗎?」
「真牙?最後面長出來會痛的牙齒呀?還沒。」
「三七真牙生而長極。既然你還沒長真牙,也就是不到二十一,那就當做二十歲。」
「她這麽大了?」荊大鵬不以為然。「看她那張臉,你要說她十四歲,我也信。」
「不如取中間,算我今年十七歲好了。」荊小田笑嘻嘻地。
諸葛棋把了脈,笑道:「你是可以少報歲數,可我看病用藥,還是得照二十歲的來。你确是受了點寒,記得多吃些飯啊肉啊,補足體氣,自然就能驅走最後的寒氣,倒也不必吃藥了。」
「還是幫她開幾帖藥吧。」荊大鵬道。
「大夫都說不用吃藥了……」
「小田你一定要吃藥。」阿溜難得與荊大鵬意見一致。
「她幫我查案,因此受了寒,藥錢我會付。」荊大鵬又道。
「呵,既然大鵬捕頭出錢那我就開最貴的藥材。」諸葛棋微笑寫下藥方。
「換你了,小哥。」
荊小田起身,換她将阿溜按到凳子上。
諸葛棋看了阿溜,再看荊小田,再看兩個娃兒,立下判斷。
「你們不是親姊弟。這兩個也不是。」
「哇!大夫您真厲害。」荊小田拍手笑道:「不過阿溜和毛球是親兄妹喔。」
「什麽?!」荊大鵬失聲叫道。
「你當捕頭的,鎮定一點好嗎?」諸葛棋責怪地瞪他一眼。「芝麻小事,頭一回看你大驚小怪。你不是很會看人嗎?瞧,眼睛、眉毛、鼻子、嘴巴,哪個像了?待孩子再大些,還會差更多。啊,阿溜和毛球是親兄妹?我再瞧瞧。」
「那……你們怎會碰在一起?」荊大鵬再也板不住冷臉。
「他們都是我撿來的。」荊小田仍是笑咪咪的。
毛球跑了過來,偎在姊姊腳邊,開心地讓姊姊牽了手,嬌滴滴地道:「姊姊說,她撿到我的時候,我剛出生,只會哇哇哭,她抱了我,我就不哭了。姊姊又說呀,這叫做『有緣』。」
「剛出生啊……」諸葛棋不讓自己嘆出聲,問道:「你如何喂奶?」
「有一位好心的大娘,說她有奶水可以給毛球吃。毛球吃了三個月,直到大娘斷了奶水為止。」荊小田回道。
「不容易啊,那時你也只是個孩子。」諸葛棋還是慨嘆了一聲,又問:「阿溜和毛球是親兄妹,所以是同時撿到的?」
「是的。」
「別說這個了,七郎要哭了。」阿溜揉着七郎的頭頂。
「七郎,傻。」毛球跑回七郎身邊,掏出小帕子,幫他擦眼淚。「有姊姊、阿溜、毛球,現在還多了一個八哥哥疼你,哭啥呀。」
「嗚,七郎不哭。姊姊、阿溜、毛球、八哥哥都很好。」
荊大鵬汗顏極了。他讓兩個孩子喊着八哥哥,而且還是他們心目中疼他們的好八哥哥;其實他并沒有做什麽,他甚至不知道他們不是親姊弟妹。
方才聽到荊小田說她不知歲數,他已是無來由地煩躁。這幾個娃娃啊,糊裏糊塗地自己過日子,連看病都會被騙,就沒人教導他們、保護他們嗎?
他了解得越深,越是覺得了解得不夠,也越是放不開了。
「七郎為什麽哭?」他追問道。
「七郎是讓爹娘賣了。」荊小田小聲地道:「那個主人後來嫌他太小,不會做活兒,将他扔在路邊。那是兩年前的事了,到現在講到身世,還是會哭。」
「這孩子太傷心。」諸葛棋嘆道:「難怪長得瘦小,待會兒我來瞧他,幫他開個長大的方子。」
「拜托大夫了。」荊小田感激道謝,又道:「大夫可別看七郎小,其實他還比毛球大三個月喔。呵,我是撿到毛球那天當作她生辰啦。至于七郎,他上衣口袋裏藏着紙條,寫了姓名籍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