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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公子,請看,這塊是漢代白玉,我保證是從漢墓出土的。」
「吓!你盜墓賊啊?!再說這是死人含在嘴裏的,我不要!」
「呵,羊公子您說笑了。這麽大的玉璧怎能含在嘴裏呢,這是墓室的陪葬品,早在三國時代就掘出來了,經過歷代皇室的收藏,又因戰火流出,輾轉來到了我秦記古玩,實在難得啊。」
「真的嗎?」「羊小秀」公子拿起盤子大的白玉璧,對着窗戶的光線瞧了瞧。「漢代傳到現在?一千多年了,還挺新的嘛,該不會是拿了白石加上藥物啊、鉛啦做成的假玉吧?」
「哎呀,羊公子,話可不能亂說,我秦記古玩賣的都是貨真價實的古物,既然您不愛古墓出來的古董,我就收起來吧。」
秦老板和夥計作個眼色。雖然白臉小公子無知又癡傻,卻是個懂古物的行家。他拿出了幾件古董,全被羊公子看出了問題。
當然喽,這位羊小秀公子就是荊小田。這回她穿起錦衣,束上了玉帶,一身光鮮貴氣,扮成一個喜愛搜集古物的富家小公子,旁邊跟的卻不是任何一位捕快喬裝的侍從,而是找來寇大人的家仆阿義充數。
唉,誰教秦記古玩店位于大街上,捕快一天到晚在街上呼嘯而過,恐怕老板不認得他們也很難。
若非富家公子身邊非得跟着一兩個人擺場面,她一個人進來探問虛實即可,完全不需要「侍從」,這回扮探子一點也不危險。
雖是不危險,卻得強記一堆古物鑒賞的基本常識,真是累死她也。
「我第三次上你門了,秦老板啊,你總得拿出誠意來。」她拿扇柄敲了桌沿,不耐煩道:「南坪城又不是只有你一家古玩店,我口袋裏的三千兩銀票還怕沒地方花嗎!」
「是是是。」秦老板忙從盒裏拿出一只半尺來高的小花瓶。「這是我秦家祖傳五代的寶物,平常不輕易拿出來給人看,雖然只有百年歷史,稱不上古董,但作工精細,特地給羊公子瞧瞧。」
「呵,這花瓶小巧可愛,可以放在我的案頭,插上幾支小花。」
「若是羊公子喜歡,我也只能忍痛割愛這件傳家寶了。」
荊小田捧起花瓶,左右轉轉,上下瞧瞧,目光凝定在瓶底的一個圓形圖紋上。「這是什麽?好像是字?」
「喔,這是工匠刻的簽名,表示是他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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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聽過這個工匠。」她不識字,直接帶過去。
「這個姓魏的乃是前朝知名工匠,作品件數極少,擁有的收藏家視若珍寶,目前都還沒有流傳出來,但我保證,一旦有人收購,必然叫上天價。」
「真的嗎?嗯,胎薄釉細,看這工法,應該是出自景德鎮。」
「羊公子好眼力,正是景德鎮的魏氏好瓷啊。」
「你開個價吧。」
「我看羊公子是個行家,也不敢跟你胡開,就八百兩。」
「八百兩!一支小瓷瓶你跟拿我八百兩?!」荊小田大叫,跳了起來,招呼随從。「我不買了,三千兩省下來了。」
「羊公子,等等!您等等丨」秦老板陪着笑臉道:「這價錢都還可以再談,如果您還有中意其它,我可以折算個大大的優惠給您。」
「你還有貨嗎?你店面的不都給我看完了?」
「庫房裏還有很多稀世珍寶,只有像羊公子這樣的貴客才能看到。」
「你還有庫房啊?」哈,終于套出來了。
「羊公子請随我來……呃,庫房隐密,您的家仆?」
「出去!去前頭等着小爺。」荊小田作勢趕人。
「是……」阿義如釋重負,抖着身體出去了。
來到庫房,秦老板賣力介紹古物,荊小田則是努力記下各件物品的特征,待出去後再與報失清單查對,就可以請寇大人開牌票,給荊大鵬來拘提買賣贓物的秦老板。
「老閱……」夥計哭喪着臉進來。
「什麽事?叫你看好門……」秦老板看到後頭的人物,臉色大變。
「南坪衙門捕頭荊大鵬在此。」荊大鵬出示腰牌,冷聲道:「秦老板,你店裏藏了不少贓物嘛。」
他怎麽來了?!荊小田吓一跳,這回不是沒有捕快在外頭監視嗎?而且他沒說今天就要抓人啊。
「哇嗚,救命啊!」她反應也很快,拔腿就跑,驚恐叫道:「捕快抓人了!
我冤枉啊!我只是來找古董的啊!」她不忘跟荊大鵬眨個眼。
荊大鵬回瞪她,一把握住她的臂膀,順手将她「扔」出門外。
門外待命的捕快個個帶笑,沒人抓她,因為他們都知道,這位小公子就是咱頭兒最會扮探子的妹子,自然是放她一路通行無阻,逃出去了。
荊小田盡挑小巷跑。她是探子,一定得遵行探子守則,衙門公人出現時,就是探子消失的時候,待離開「戲臺」,換下「戲服」後,她與衙門再無幹系。
呵呵,最好再拿塊帕子蒙住臉蛋,這樣就沒人認出她來了。
正想着好笑,她跑得急了,冷不提防撞上迎面而來的一位大爺,那大爺的肚子肥大多肉,又将她彈回了兩步。
「小畜牲!走路不長眼啊?!」
她頭一擡,視線對上了那位怒氣沖沖的大爺,不覺又倒退一步。
「你是……」那大爺一見這少年,憤怒的目光轉為驚疑。
「有事嗎?」她壓低了嗓子,粗聲粗氣地問道。
「這位公子貴姓,您有姊妹嗎?」大爺語氣變得客氣。
「哼,你什麽人啊?」荊小田倨傲地仰起下巴,以鼻孔看人,其實是不想讓他看清她的臉。「就算小爺我有姊妹,我有必要回答你嗎?」
「在下是南坪的販豬大王鐘九財……」
「臭死了!」她捏住鼻子,又讓聲音變了個調。「沒事碰到一個殺豬的,去去,別擋小爺的路。」
鐘九財彎了腰退開,不敢再問。這位貴氣小公子衣裳華麗,口氣狂妄,目中無人,或許是哪家官賈的小霸王,他不敢得罪人,乖乖讓路。
「太像了。」鐘九財望着那大步走開的背影,仍是驚疑不定;突見小霸王一個轉彎不見了,忙吩咐随從道:「快跟上,看他住哪裏。」
清晨時分,碼頭聚滿漁船,多數漁夫不想再花工夫進城賣魚,就在岸邊将魚賣給熟識的魚販,一些大的魚店進貨多,會雇人挑魚到城裏去。
「今天就挑這一擔。走快一點,魚得趁新鮮。」魚販催道。
「是。」荊小田正要蹲下以肩膀扛起挑木,突然一個人搶先擔了去,她急道:「喂!你怎麽搶我的……」一看清來人,她頓時無語。
「大個子,我叫這位小哥挑魚,你別搶他的活兒!」魚販也喊道。
「他是我鄉下來的哥哥啦。」荊小田忙陪笑道。
荊大鵬穿起他的乞丐裝,戴了破竹笠,腳踏草鞋,挑了一扁擔的兩簍魚,那模樣就是尋常的挑工,沒人認得出他的真面目。
「擔子還我啦。」她小聲地喊道。
「不是叫你別來挑魚了嗎?」他冷冷地問道。
「有機會賺錢就賺喽。你不去衙門忙,來這兒打混啊?」
「我今早的任務就是巡視碼頭,天沒亮就來了。我要是穿了公服來,那些诳工錢的、運私鹽的、殺人逃亡的、喝酒打架的還敢出來嗎!幸好一早無事,我現在回衙門,順路幫你挑魚到街上去。」
又是順路。荊小田低頭笑了。
「明天起,去掃我的屋子。」他又道。
「可是魚……」
「魚販不缺挑工,我缺整理屋子的丫鬟,我會給你工錢。」
要是以前,她一定很高興說聲「謝謝八哥哥」就答應了;但是此刻,很多事情和感覺都變得不一樣了,她猶豫着,一時無法回答。
「拿去。」他從口袋拿出一個鼓鼓的荷葉包。
「你吃了嗎?」
「叫你拿去就拿去,話這麽多。」
她握着荷葉包,感覺到裏頭包裹着的糯米飯熱度,想必是他才從小販那裏買來的吧,這麽大一個,夠她吃兩餐了。
兩人沒再多話,荊大鵬健步如飛,将她的魚擔子送到目的地。
她以為他要回衙門,他卻帶她來到一條小巷弄。這兒有條溝渠,活水清澈,嘩啦啦奔流,帶起了徐徐清風。
「休息一下。」他席地而坐,指了她手裏的荷葉包。「還不吃?」
她坐下攤開荷葉,将糯米飯剝開一半,白白的熱氣登時騰冒了出來。
「好香!」她用力一嗅。「喏,一半給你。」
「你留着,我出門前就吃了,我餓肚子是沒辦法幹活兒的。我真不知道有人竟然可以空着肚子去挑重物,不怕暈倒嗎?」
她由他去唠叨,噙着微笑吃荷葉飯。
「你們四個吃東西,好像很喜歡分着吃。」
「兄弟姊妹,相親相愛嘛。阿溜他們都還在長大,一定要多吃。」
「他們一直在長大,你讓他們多吃,自個兒就少吃了。」
「填飽肚子就夠了。」
他拿下竹笠,一牽動肩膀,便覺酸痛,于是反手用力抓捏着。
魚簍子出乎他意料的重,結結實實、密密麻麻地疊了兩簍子的魚,她可以每天挑三回;她挑着魚簍的重擔,也挑着四姊弟妹的生活重擔。
荊小田見他捏着肩膀,笑道:「挑不慣吧,你壓傷了我可不管。老是這樣突然冒出來,我還沒問你,上次在古玩店,你怎麽突然闖進來了?」
「阿義跑出來,說你被秦老板帶走,我當然殺進去了。」
「只是進庫房而已啊。」她失笑。「那你又為什麽會守在外頭?」
「阿義不是很可靠,上回南神廟保護不了小姐,這回跟你去秦記古玩,還沒出門就臉色發白,我想想不對,還是得跟在後面瞧瞧。」
「阿義只是個做雜役的家仆,你要他保護人,強人所難嘛。」
「我沒要他保護你,我不保護自己的探子,誰來保護。」
「你将我的本事看得忒小了。」
晨光中,她笑容亮麗,充滿自信。是啊,她是個會拿花盆或琴砸人的兇婆娘,生悶氣時還會踢他一腳,她的力氣和脾氣确是不容小觑——
他記起了那些與她有關的騙錢傷人案子,浮在嘴角的笑意頓時僵住。
還是問個明白吧,否則一直擱在心底,夜裏做夢都會驚醒。
「喂,我問你,如果有路倒屍,衙門怎麽處理?」
她突然冒出了奇怪的問題,他看她一眼,照實答來。
「仵作會去查驗死因,如果是病死或意外,縣衙就會公告讓人認屍,沒人認就由衙門安排下葬,如果是他殺,自然要查案了。」
「所以都會有記錄?」
「你想問什麽?」
「我撿到阿溜和毛球時,他們身邊死了一個男人,流了好多血。」
「你沒報官府?」他一顆心提了上來。
「我那時年紀小,又在深山裏,怎會想到那邊去。阿溜一直哭,毛球也哭,哭得都沒力氣了,我能做的就是趕快帶他們離開山裏,去找食物喂飽他們,所以我跟那個男人拜了拜,拿一些樹葉、樹枝遮了他。」
「阿溜他們知道嗎?」
「不知道。我總想等阿溜長大了再說;而且他一直很介意爹娘丢棄他和妹妹,但那個男人很可能是他爹,是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死掉的。」
「但也可能是拐走小孩的人販子或仇家,或是他們根本就是山大王的孩子,半路出意外或被殺了。」荊大鵬推測着各種可能性。「所以阿溜和毛球可能是兩家的孩子,不是親兄妹。」
「這我都猜過。過了幾個月後,我回去看,那屍體已經不見了。」
「嗯,可能有百姓報案,讓衙門處理了,不然就讓野獸啃得精光,或是大雨沖刷,将屍骨沖到山谷裏。」
「這我也想過。」
「你該想的都想過了。」他嘴角一勾。「隔了這麽多年,才想去查?」
「畢竟阿溜長大了,若能查出一點什麽線索,或許能找回他的父母。就像七郎,他爹娘寫下他的名字和老家,我想他父母也是很不得已,日子過不下去了才賣掉他,心裏還是期待着七郎長大後,能回去故鄉瞧瞧吧。如果阿溜和毛球真是被拐走的小孩,那更應該回去認祖歸宗了。」
她将這些心事放在心底,翻來覆去好幾年,面對着孩子又說不出口,如今說了出來,不覺輕吐了一口氣,緊繃着的肩頭也松了下來。
「幸好認識你,不然就等阿溜更大些,再叫他自己去查了。」
「好,我幫你查。」
「可我是在西丘縣撿到阿溜他們的耶。」
「講了老半天!」荊大鵬傻眼,本以為回衙門就能翻出當年的案卷幫她查個明白了。「我寫封信給西丘的徐捕頭,請他幫我查卷子,就八年前的十一、二月,順便接下來的兩年也一并查了,說不定後來有人在附近發現屍骨。」
「謝謝你,荊捕爺。」
每當她真心答謝時,就會尊稱他「荊捕爺」,他聽了卻是很煩悶。
但若不要她這麽叫,難道要她喊一聲讓他渾身燥熱的八哥哥嗎?
他抹了抹臉,聞着被熱飯蒸熏出來的荷葉香味,看她将吃剩的糯米飯重新包裹起來;這些年來,她帶着那三個孩子,縮衣節食,也難為她了。
「你那時候為什麽會去山裏?」他忽然生起了一個疑問。
「摘果子玩啊。」
「毛球的生辰是十二月三日,也就是你撿到她的那天,那麽冷的時節,天寒地凍的,你一個小毛孩去山裏摘什麽果子?」他簡直是訊問的口氣了。
「怎會沒果子?往樹上找就有了,跟着猴子找也有……」
「說實話!」
「好啦好啦。」她低下頭,逸出了一抹淡淡的笑意。「我很餓,不知餓了幾天,我讨不到飯吃,覺得每天這樣過日子好累,就走進山裏,或許就讓老虎吃了吧。不過,我幹幹瘦瘦的,老虎大概也嫌我難吃……」
是很難吃。他滿脹着郁悶,方才還覺得荷葉飯很香的胃口全沒了。
「我在山裏轉呀轉,又冷又餓,忽然就聽到了哭聲。」她擡起頭,回憶道:
「那男人躺在地上,阿溜坐在他右大腿邊,毛球還抱在他手裏,然後我背了阿溜,抱住毛球,往山的另一邊出去。我很幸運,遇到給毛球喂奶的大娘。」
荊大鵬眼前仿佛出現了一個面黃肌瘦的小姑娘,穿着薄薄的衣裳,吃力地背着一個男童,抱了一個小嬰兒,走在死寂寒冷的深山裏,或許下了雪,她一步踩進了雪堆裏,又拔了起來……
「這世間有很多好人,我很感謝他們……」她轉頭看到他繃緊的側臉線條,忙笑道:「啊,不說了,大家都喜歡聽英雄美人、懲奸鋤惡的俠義故事,這種小老百姓的無聊生活沒人愛聽啦。」
不,他想聽,他想知道更多她的一切。可是此刻,他腦袋空空,就像那天在杏花湖乍見她撈金釵時,他有滿腔的話,卻是不知從何說起。
他好像該做點什麽,或是說點安慰鼓勵的話,心念一動,他伸出了手掌,往她頭頂按了按,然後揉一揉、拍一拍,再縮了回來。
她垂了頭,任他揉着,唇邊泛起了輕柔的笑意。
「現在阿溜一早就得去衙門,你又出門,毛球和七郎托誰照顧?」
「我托給陳大娘。她做燒餅,毛球和七郎就坐在她屋前。呵,其實也幫不了忙,只是最後幫她灑個芝麻,賺兩個燒餅。」
「你在碼頭說書,幫那邊的小販店家招攬了很多生意,他們應該要付你更多的報酬才是。」
「大家都是窮苦人家,也都有一大家子要養活,我說書只是一時興起,将以前聽的說出來,給大夥兒開心開心,沒想要拿來賺錢的。」
「以後來打掃我屋子,就帶毛球他們來。我有桌子,可以給他們練字,反正我人不在,想要在那裏吃飯、睡午覺也行。」
「啊!太好了。」她的笑容更明亮了。「也謝謝你買點心給他們吃。」
「都說是買太多吃不完了,謝什麽!」他粗聲粗氣地。
「嘻。」又來了,反正他總是會買太多,然後讓阿溜帶回來。
也是時候去衙門了。荊大鵬戴回竹笠,又變成了神秘人物。
心中還挂念着一件事,他一定得交代清楚。
「鐘九財跑來衙門,說他看到疑似去年搶騙他的女賊的雙生兄弟。他叫人去追,卻追丢了。」
她低下頭,并不打算否認她知道鐘九財這個人的事實。
「以後別穿女裝上街,不要往城北的豬鋪子去。」
「嗯。」
荊大鵬又困惑了。這是什麽道理?捕頭竟然指引疑犯一條生路,還幫她挑魚、照顧弟妹,這事蹊跷了……不不,他理由正當,就是保護他的探子。
是嗎?他得再想想,再想想了。
「阿溜,舌頭伸出來。」毛球喊道。
「喔。」
「翻舌根。」七郎喊道。
「嗯。」
毛球和七郎擠在阿溜身前,将他的舌頭看了一遍,同時皺起小眉頭,擔憂地道:「大夫爺爺,阿溜的寒氣還在耶。」
「不急。才剛開始調養。」諸葛棋微笑道:「你們要相信大夫爺爺的醫術,一定會将阿溜治好。」
「好。我們每天幫大夫爺爺看阿溜的舌頭,要看到那一點不見了喔。」
「你們都很乖。來,開飯喽。」
今天荊大鵬又「不小心」多買了十斤肉,帶來給諸葛大娘煮成一大鍋香噴噴、熱騰騰的火鍋。
荊小田為大家盛了飯,開心地坐下來,先幫毛球、七郎夾菜,然後要夾塊肉給阿溜,他立刻捧起飯碗不給她放。
「我自己來就好。」
「阿溜真的長大了。」她笑得更燦爛了。
「給我。」莉大鵬伸出了碗。
「小田,給我!」阿溜又遞出碗。
「好,給阿溜。」她放下肉片到阿溜碗裏,看到荊大鵬仍端着碗,不動如山,于是又夾起一片肉放上去。「這塊給我們的八哥哥。」
「小田現在有四個弟弟妹妹了。」諸葛棋看了直笑,問道:「對了,毛球和七郎都喊小田姊姊,阿溜你怎麽喊她名字?」
「這要問我了。」荊小田回道:「我要他喊我姊姊,他說『不要不要,你不是姊姊,你叫什麽名字?』哇,好兇喔。」她邊說邊搖了雙手,學幼年阿溜的使潑模樣,繼續笑道:「我說,我叫小田,那你叫我小田吧。」
「老愛講我小時候的事,都忘了。」阿溜埋怨道。
「你給他們取名字,該不會小田也是你自己取的吧?」諸葛棋又問。
「對啊,我大字不識一鬥。小,多簡單啊,畫個三豎就好了。至于田字嘛,也很好寫,意思更好,就是買田種地的田,我很喜歡。」荊小田以手指虛寫了一個田字。「你看,這田裏分成四格,一塊給我,一.塊阿溜,一塊毛球,一塊七郎,我們四塊田連在一起,還是一塊田。」
「小田你放心,我會買更多田地給你。」阿溜豪氣地道:「我們家的田地一塊連一塊,連到天邊都走不完。」
「我也要買田給姊姊!」七郎和毛球搶着道。
荊大鵬默默聽着,他已吃了不少飯菜,但碗上仍留着那塊她夾的肉片,欲留到最後再慢慢品嘗。
桌上氣氛愉快熱絡,荊小田看着孩子們的笑容,亦是欣慰歡喜,好像日子就這麽平平穩穩地過下去了,但願這個冬天阿溜不再畏冷發寒,長得更高更壯,毛球和七郎快樂健康長大,她呢,當然是繼續攢錢買田了。
吃過飯後,諸葛大娘帶毛球和七郎到後面屋子,去跟諸葛家的孩子玩耍;荊小田本想起身幫忙收拾碗筷,諸葛棋示意她先坐下來。
「我得說出事實,阿溜不是寒症,是中毒。」
「中毒?!」荊小田有如五雷轟頂,大驚失色,随即急問道:「有沒有生命危險?什麽時候中的毒?是我給他吃錯了藥嗎?天哪、天哪!有人跟我說哪裏有藥草,我就去掘——」
「你安靜一點!」荊大鵬吼她一聲,卻也緊張地望向諸葛棋。
「小田,你聽大夫說。」阿溜倒是很鎮定。
「你們都放心,阿溜沒有生命危險。」諸葛棋解釋道:「都過去八年多了,要有事早在他幼年身子還弱的時候就毒發了。」
「真的沒事嗎?」荊小田仍是憂心地問道。
「他目前的症狀就是冬天發冷。我先将他過熱的身體調回正常後,初初把脈,确是寒淚沒錯;可脈象又怪怪的,于是我将他的身子看了遍,這才發現他舌根底下有一個紫黑點,腳心有條細如發絲的黑筋,這都不容易發現。」
「這是什麽毒?」荊大鵬問道。
「我不知道。但絕不是砒霜水銀這種常見的毒藥,你衙門過去若有離奇的中毒案子,請告訴我,讓我參考。」
荊小田越聽越驚,連諸葛大夫都不能斷定毒性,而那毒還在阿溜身體內流竄,萬一天氣變冷……她打個哆嗦,緊緊拉住阿溜的手。
「一定是我給他吃錯藥,我、我……」她的淚水已在眼眶裏打轉。
「小田!」阿溜捏了下她的手心。「不關你的事。」
「是的,小田你千萬別自責。」諸葛棋也安慰道:「你說剛撿到阿溜沒多久就發病了,可見阿溜之前就已經中毒,可能量少,不造成生命危險,卻積聚到心包,成了一個病竈,遇寒即出,我會想辦法将毒逼出來的。」
「若是以毒攻毒,吃藥會不會出現其它問題?」荊小田又問。
「大夫,你試就是了。」阿溜不待諸葛棋回答,很堅定地道:「小田,我希望能好好長大,将來養得起你們。」
荊小田感受到他握在掌心的力道,曾經瑟縮在她懷裏畏寒發抖的小身子已經長得跟她一樣高了,她既喜且憂,伸手撫了那張倔強自信的臉孔。
「阿溜,你好乖。」
「不要摸啦。」阿溜別過臉去。
荊小田笑了。這個阿溜啊,到底還是個半大不小的別扭娃兒。
「阿溜。」諸葛棋又囑咐道:「除了吃藥,你每晚過來,我再給你針炙,所有的方法都要試。」
大夫和病人都在努力治病了,荊小田不能再胡亂擔憂害怕,于是開始收拾碗筷,笑道:「啊,我收拾收拾。可不能來這邊吃飽了,還給大娘忙着,我來洗碗了。」
此時荊大鵬的腦海裏,早已轉過南坪縣近十年來的江湖仇殺案,但并沒有這類不明藥物的毒殺事件;而且阿溜是在西丘撿到的,他甚至可能來自其它地方,光是京畿和附近四大縣就幅員廣闊,人口衆多,他根本無從查起。
他看了吃空的大砂鍋,端起來往後頭走去。阿溜本想跟去,卻讓諸葛棋給叫過去準備針炙。
來到廚房外頭,就見荊小田蹲在地上洗碗,大盆子倒了水,堆滿了碗筷盤子,月光明亮,照映出她手臂上的點點金色水光。
水光也蕩漾在她的眼裏,一滴、兩滴,有如飛墜的星子落了下來。
他的心讓那滴滴星淚給鑿穿,瞬間疼了,
「傻!」他蹲了下來,摸摸她的頭。「哭什麽?」
「我……」她擡起淚眼,又慌忙低下頭。
「不要擔心。諸葛仁心仁術,你看那麽多病人等着看他就知道了。」
「我知道。我是氣我怎沒早點發現……」
「你已經盡力帶阿溜看大夫了,是那些酒囊飯袋大夫查不出病因,還差點把阿溜治成了個火氣忒大的小子,現在就放心交給諸葛吧。」
「是……」她挪動手臂,胡亂抹了淚。
「這邊沒擦幹。」他直接擡起她的下巴,幫她抹去臉頰淚珠。
月光下,四目相對,他看進了她的瞳眸深處,再也無法挪開。
當她誇張假哭時,她的黑眼仍是靈動活潑的,可此刻暗自垂淚的她,黑眸阗靜,也不知在那平靜無波的表面底下藏了多少不為人知的悲苦,如今讓他一點又一點地掏了出來,掏得越多,他越是難以放手。
他以指腹拭了又拭,即便已拭幹了淚,仍是以右掌捧着她的臉蛋,靜靜地凝視她,看那在柔和月色裏緩緩浮現的美麗紅暈——
「啊,趕快洗碗了。」她慌張地轉頭,挪開他的撫拭。
「我洗砂鍋。」他渾身燥熱,忙起身去水缸圉了水來沖砂鍋。
荊小田臉頰猶熱烘烘的,她已被他擦過兩次眼淚了。
其實,她不愛掉淚的,可在他面前,她的心暖暖的,鼻頭酸酸的,淚水就會不聽使喚地流下來。
在那大掌的撫觸下,有若溫柔的安慰,她漸漸地忘卻憂苦,整個人也跟着傻了,癡了,不再是自己了。
她連忙将雙手浸到盆子的涼水裏,讓自己冷靜下來;又想到阿溜的藥費,回到了現實問題,便問道:「最近有沒有賺錢的活兒?」
「有。當我的丫鬟。」
「我不是說這個啦。」
「有一樁。但不是衙門的案子,是有人向我尋探子。」
「有人要雇探子?那一定有錢拿喽?」
「二十兩銀子。」
「哇,這麽多!」荊小田一聽,興趣都來了。「是要深入敵軍剌探軍情?還是抓相公偷野食?抓娘子紅杏出牆?尋哪家的漂亮姑娘……」
「都不是。」荊大鵬被勾起話題,也就聊了起來。「你還記得秦記古玩的案子,我進去時,你正在看一支小花瓶。」
「我知道了。瓶身有一朵蓮花,瓶底有個字,字裏頭有個『田』,老板還說是工匠的簽名。」
「那是魏王府的供佛花瓶,那個『魏』字就是魏王府的印記,但外人不知道,轉賣了好幾手,秦老閱不知貨源,便胡謅是工匠的簽名。」
魏王府位于南坪城外,乃當今皇帝二弟魏王的宅邸;王府占地廣大,自有它的護衛體系,平時侍衛守護嚴密,日夜巡守,出入管制,擅闖者一律視為刺客,格殺毋論,一般宵小絕不敢太歲頭上動土,自然也就沒有南坪衙門效力之處。況且魏王爺尊貴顯赫,往來的不是巨富,就是朝廷說得上話的高官,小小的南坪縣衙完全攀不上邊,魏王府可以說是南坪縣內的一塊小京城。
「魏王府也沒對外聲張。」荊大鵬又道:「是他們的餘總管聽說我們查到了銷贓的古玩店,自個兒跑來問,縣衙這才知道那是魏王府的失物。」
「那是有人偷出來了?」她問道。
「是的。餘總管後來又私下找我,說他們府內這兩年來老是丢東西,雖然他查了所有的仆婢,就是查不出來。再這樣下去,賊兒越偷越大,哪天讓王爺王妃發現了,他這總管就幹不下去了。」
「所以他向你要探子,進去扮個丫鬟小厮什麽的,好能在下人裏頭查出個端倪?」
「他以為我手下有一批探子,個個身懷絕技,神出鬼沒。」
「有啦,那就是我。」這麽簡單的任務,她當仁不讓。「我去!」
「你扮探子扮上瘾了?」他橫眼看她。
「不,我很認真看待這份活兒,雖然我不能到處嚷嚷說我是大鵬捕頭的探子,但我既然做了,就要做到最好。」她眼裏亮出光采。「就像你當捕頭也是要當到最好,讓全天下都知道咱鼎鼎大名、威震海內的南坪鐵捕。」
「我的名號只是拿出來吓唬人的。你當探子的都不能到處嚷嚷了,還想出名?」
「你知、我知就好呀!不如你給我加封吧,名號就叫『古往今來第一神探荊小田』。」
「我當玉皇大帝了?給你這小猴封官!」荊大鵬臉皮抽了下。
「好嘛,人家我也給你封了古往今來第一鐵捕耶。」
「那是什麽唐朝的金大鳥,又不是我!」
「哇,你都有認真聽我說書,我好高興。」
重見她開朗的笑靥,他心情也放松了,跟她亂扯一通還滿愉快的。
他本不欲和魏王府有所牽連,但餘總管一再懇求,而且保證守密,絕不讓入府的探子身分曝光,更提供了豐厚的酬金。
若以探子可能遇上的風險而言,進入王府不過是幹幹活兒,遠比面對色鬼曹世祖或是假銀惡徒、迷魂盜安全多了;況且她又不隸屬衙門,無所謂幹涉王府內務的問題,若能給她一個安心賺錢的機會,他何樂而不為呢。
「餘總管的意思是,十天為限,二十兩銀子。也許查不出來,但至少要提供一些線索和方向給他。」
「沒問題。對了,我會算給你傭金。一成好了,就二兩銀子。然後你找我當探子,欠債再扣掉一兩。」
「随你算。」
「八哥哥,那我就去喽?」
「再叫我八哥哥就不給你去。」擺張冷臉給她看。
「好啦,八哥哥!」她不但再叫一次,還放軟了嗓音。「諸葛大夫這邊得花錢,我總不能一直厚臉皮積欠他……」
「你臉皮本來就很厚,繼續厚下去也沒人怪你。聽着了,你不必一次付給諸葛,留點錢存下來,以後好買田,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