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木樨話音剛落,誰也沒看清張嘉聞做了個什麽手勢,結了個什麽印,竟然硬生生地引來一道驚雷,狠狠地劈在那剛建成的右角樓上。

一時間所有瓦礫磚石不斷掉落,所有人都護住自己的頭頂,不敢多言一句。

張鶴琴怔怔地看着斷壁殘垣上焦黑的痕跡,雷法本就是正一道的法門,家中的典籍經典也多有記載,可天師府已經有至少七八代不曾習得,到了他更是連個會此術的長輩都找不到了,縱是想學也是有心無力。想不到這麽一個鄉野道人,竟然能将雷法用的如此純熟,一時間又是灰心喪氣,又是無顏羞恥,連朱華的酬金也懶得要了,直接便朝大門走去。

“道長留步。”朱華是何等圓滑之人,就算這張天師道術平平,可到底是從漢代以來就為朝廷認可的嗣漢天師,就算現在窮酸了,但在不少政府要員那裏還是說得上話,哪裏敢輕易得罪?

只見他趕緊上前,趕緊遞上幾個紅包,又賠了不少笑臉道:“這位小道将這怪物制住了,可超度到底還需要天師這般家學淵源的名門消弭其怨氣。”

張嘉聞瞥了朱華一眼,卻也不見太多不悅,對木樨道:“我答應你的已然做到,你可還有什麽心願?”

“我如今早已屍骨無存,恐怕也無法歸葬回鄉,還請道長寫一封書信予我爹娘,就說我受人蠱惑,跟着下南洋去了。我從前有不少積蓄,藏在……”木樨看了其他人一眼,用神識将地點告訴張嘉聞,“連我的幾件衣裳一并交予他們做個念想,如此也便罷了。”

張嘉聞一一應了,木樨才譏諷道:“也罷,你們要超度便超度吧。”

張嘉聞退後一步,對張鶴琴做了個“請”的手勢,站到了一邊。

天師府諸人面上都有些挂不住,張鶴琴垂首半晌,最終還是重新登回到高臺之上,重新率衆門人吟唱起那往生咒。

漸漸的,木樨面上的黑氣逐漸散去,重新歸于安寧,她再重新看了眼那光亮的舞臺,緩緩地閉上了眼睛。她一散去,原本愛麗的屍身頓時也委頓下來,軟軟地癱在銅像下面,逐漸開始發青、慢慢浮現出屍斑。

“看來應當是沒事了。”朱華自言自語。

“那可不一定。”張嘉聞笑了笑,指向被雷劈過的右角樓,“這裏頭為何有一個人?”

朱華愣住,轉頭看過去,幾乎吓得魂飛魄散,只見那水泥砌成的牆裏,竟然直愣愣地站着一個男人!

“這又是怎麽回事?”朱華簡直快哭了,天知道他也不過是來這個酒店做份工,怎麽整日的不是有生命危險,便是天天見死人,簡直晦氣。

“我看還是找警察來吧,畢竟這裏可是有好幾條人命要解釋啊。”張嘉聞懶洋洋道,“畢竟牆裏的男人我識得,總得給人家家裏一個交代。”

“道長您看,咱們這個生意做的也是不易,不如通融一二,我給些大洋給這戶人家,咱們就不要再追究了?”

話音未落,就見方才不見的楊舟輕領着不少巡捕走了進來,他們先一眼看見躺在地上的愛麗,緊接着又順着楊舟輕所指的方向看見了牆裏的男人。

這洋人巡捕瞬間變了臉色,對一旁的翻譯嘀嘀咕咕說了好長一串,翻譯也冷着臉:“新世界大酒地處法國租界,受巡捕房管制,這裏既然已經出了命案,我們就不能袖手旁觀。”

楊舟輕看了眼張嘉聞,他還不知牆裏那人是誰,但前後一聯想,已然有了猜測,不由作勢哭道:“巡捕大人,求求你為我們做主啊,牆裏那人是我家表兄,先前突然不知所蹤,我們也是托了多少人找了一路,才找到這裏,幸好有天師府的道長們,不然表兄當真要死不瞑目啊!”

他哭得聲淚俱下,若不是張嘉聞識得他,恐怕也要被騙過去。

巡捕見他慘狀,通過翻譯詢問道:“說他是你表兄,可有憑證?”

“他是個跛子,南京人氏,家裏是賣菜的,住在水佐崗!”楊舟輕不假思索。

他又悲又急的樣子,讓人不由得不信。

朱華腦子一懵,他有想過這個道士和這個跟班出現得湊巧,卻萬萬沒想到人家竟然就是苦主,看來這次不出血是擺不平了。

巡捕想了想,命一旁的雜役為他們做了筆錄,客氣地請他們先行回去休息,等這邊的消息。

臨走之時,張嘉聞回頭看向朱華,伸手。

朱華肉痛地将一百大洋給了他,後者點了點頭,也未和張鶴琴等人打招呼,揚長而去。

“你不和你們道門的掌門人寒暄下再走,你也太不會做人了。”楊舟輕跟着他身後嘀嘀咕咕,“那可是大人物诶,認識了他,日後你行走江湖,收費都可再貴一些。”

張嘉聞聽得煩躁,“那你大可拜入他門下,不日或許就能自己出來做營生了。”

“那可不行,我既被你買了,就是你的人,背主之事我可不做。”楊舟輕大義凜然。

張嘉聞搖了搖頭,緩緩道:“阿貴之事,恐怕朱華真的是不知情的。”

“對了,為何要将他封在牆裏?”楊舟輕蹙眉,“而且若我沒看錯,恐怕是水泥直接灌進去的。”

“從前也有這個做法,叫做打生樁。”張嘉聞冷聲道,“高樓大廈,瓊樓玉宇,怕打了地基後不穩,就要用一陽氣重的生靈鎮住。換句話說,就是要活埋一個男人……在古代,有時是奴隸,有時是戰俘,有時是囚徒。後來到了民國,弘揚的是科學民主,這等做派便不再合适,也不再合法。那還是有人深信不疑,那怎麽做呢?就有人壞了良心,四處尋那些乞兒、癡兒,就算是不見蹤跡,家人找上一會後,也便放棄了。甚至……”

“有人花錢買?”楊舟輕一點就透。

張嘉聞點了點頭,“魯迅的狂人日記有空了你也該讀讀,不過兩個字,吃人。”

愛麗、木樨、阿貴,全都殒命在新世界中。

人們盼望新世界,人們擁抱新世界,卻萬萬沒有想到,最終他們融入這個新世界的方式,是被這個新世界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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