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天氣燥熱不堪,張嘉聞坐在院內的藤椅中,看着中村事件的後續直皺眉頭,看見渾身大汗從外頭晃悠回來的楊舟輕後,眉頭中間的溝壑更深了些。

如今已是民國二十年七月,上個月楊舟輕才從學堂畢業,還未想好是繼續念大學,還是跟着張嘉聞行走江湖。

楊舟輕早就慣了他的臭臉,對他揚起臉笑了笑,徑自去沖涼。

不過十五分鐘,楊舟輕穿着個短打衣衫就出來了,背心短褲,看起來活像是碼頭上的工人。

“高中畢業,馬上都要當大學生的人了,竟然還如此不修邊幅,有辱斯文。”張嘉聞刻薄地點評,将報紙放到一邊。

楊舟輕甩了甩剛洗過的頭發,嬉皮笑臉道:“我就是個地主家的長工,要什麽斯文?”

張嘉聞不置可否地看他,又擡頭看了看天,“是不是又要下雨了?”

近來這雨下得可謂離譜,就算是黃梅天也沒這個下法,劉媽在後院種的菜秧都被淹死了,可想而知附近郊縣農民的地恐怕也不太樂觀。

“先前旱災的時候,都去龍王廟求雨,現在水澇了,怎麽不見老百姓去拜旱魃?”楊舟輕在他對面的板凳上坐下,徒手把先前買的西瓜掰開,換來張嘉聞一個有些惱怒的眼神,“西游記大家都看過,下多少雨都是有定數的,拜一下就給下雨,對天庭旨意随意更改,個個都想當泾河龍王啊?長江這個水系那麽多條河,有的井都有龍王,個個求雨都無有不應,每天天界除了斬龍,什麽事都別幹了。”

張嘉聞沒好氣地從旁邊找了把刀把西瓜切切好,優雅地嘗了一口,“今年雨水大,瓜确實不甜。”

“江寧橫溪的瓜,我挑的最好的買的。”楊舟輕話音未落,頭頂上便是一陣響雷,緊接着烏雲密布。

楊舟輕将瓜扔到一邊,如同閃電一般将挂着的衣衫全部收回去,張嘉聞則慢條斯理地将瓜和桌椅都擺好,等兩個人都進門時,鬥大的雨滴從天而降砸在地上。

并肩看着雨簾,楊舟輕低聲道:“你能掐會算,不如算算汛情。”

張嘉聞搖了搖頭,“這種事不需要術算,看也看得出必然會有。有時候……”

他眼中有些複雜的情緒,“明明人力可以為之,卻要寄托于天命,豈不是本末倒置?就比如修橋補路,比如治水固堤,這些年年年戰亂,有人做了這個事麽?根本就不用掐算,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以今年的水勢,定然有大災。”

楊舟輕也不知可以說什麽,看着雨簾,“劉媽老家是不是還有不少人,需要請他們一起到南京來麽?到底是首都,先前建設首都的時候,排水不是仔細重修過麽?”

張嘉聞點了點頭,“你去通知劉媽吧。”

劉媽歡天喜地地接了信,剛剛來得及給家裏送了電報,一個消息就讓整個全國為之震動。

連日大雨如注,急雨傾盆,連綿十數晝夜,江淮地區江河湖泊堤防多處潰溢,災民無數。

劉媽家裏也不例外,辛辛苦苦做工攢下錢買的地全都被淹,一家人沒有辦法,只能住在屋頂上,一年的收成霎那間化為烏有,這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劉媽那個吃喝嫖賭的混賬老公也被洪水沖走了。

他本可不用死,如果不是為了救他曾百般嫌棄的女兒。

劉媽才十三四歲的女兒哭哭啼啼地抱着五六歲的弟弟,也不是哪裏來的勇氣,竟然跟着災民奔波一路到了南京城外,可政府也不願收納這麽多災民。如果不是張嘉聞作保,恐怕也得和其他流民一起分散到別處去。

原本劉媽暫住的屋子這麽一來就有些捉襟見肘,正在張嘉聞猶豫着要不要收留他們時,慢慢恢複神智的葛大嬸盛情邀請劉媽一家人搬去和她一起住,這麽一來帶上原先看顧的聾啞姑娘,一家婦孺五個倒也熱鬧。

從前劉媽提起老家的死鬼時,總是咬牙切齒,說他一心想要個兒子,說他沒有本事,說他有時候還會打老婆打女兒,可如今他真的被大水沖走了,又開始魂不守舍,不複從前的開朗。楊舟輕就曾經撞見過她煮飯的時候,突然就捂着臉哭出了聲。

“問世間情為何物啊。”楊舟輕對張嘉聞感慨。

張嘉聞不理會他,只悠遠地看着北邊,“離這裏過三條街,走不到二裏路,就有個地方叫做蘆席營。”

楊舟輕點了點頭,“是從前埋葬窮人家的地方,買不起棺椁,就用蘆席一裹……”

只可惜這些流民興許連蘆席都沒有。

楊舟輕本來不愛看報紙,但整個六月七月每日每版每欄的報紙都認認真真看了——武漢三鎮沒入水中一個月,特別是武漢至湖南境內洞庭湖與長江交彙處的城陵矶,更是一片汪洋,僅見少數山岳露出水面。商店歇業、工廠停工、住宅坍塌、物價飛漲,老百姓只能露宿在高樓屋頂或是山坡之上。更可怕的是,本來武漢就有火爐之稱,酷熱難當,積水裏漂浮着各類屍體和穢物,散發陣陣惡臭。

武漢如此,其他地方也好不去哪裏。大災之後必有大疫,張嘉聞的工作繁忙了起來,千篇一律全是法事、超度。想起從前不管是瓦罐墳還是新世界,張嘉聞都把往生咒用得爐火純青,楊舟輕本該覺得好笑,卻連笑都笑不出來。

“我們出趟遠門。”又經歷漫長而又壓抑的一天後,張嘉聞突然開口。

楊舟輕有些壓抑,印象裏張嘉聞從未出過這麽遠的門,“雨也不停,洪水也不休,為什麽這個時候突然要出去?”

張嘉聞将報紙放到一邊,淡淡道:“死的人太多,請我去超度,你和我一起去。”

先前張嘉聞還想讓他去考國立中央大學,如今突然改口,楊舟輕蹙眉,“哦?終于意識到我的重要性了?有什麽需要我效勞的?”

“我們去陽新,最近那邊水勢陡漲,山洪暴發,最關鍵的是,有人觀測到有一兩次的山洪并非降雨導致。”張嘉聞已經開始收拾行李了,“是陽新的縣長請我過去的,我想想江湖中的事,還是帶上你比較好。”

“如果我要考學呢?”楊舟輕挑釁道。

張嘉聞瞥他一眼,竟然笑了,“那我就斬了你的頭?”

作者有話要說:

中村事件:1931年6月26日,在東北從事間諜活動的日軍參謀本部大尉中村震太郎等人被當地駐防的國軍拘獲。由于間諜罪證據确鑿,按國際慣例将中村等人處死。日本政府隐瞞中村等人在中國進行間諜活動的真相,公布了他們被中國軍隊處決的情況,以此擴大事态,煽動侵華的戰争狂熱,為即将爆發的九一八事變做輿論準備。

七七事變還是這一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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