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回南京後,盡管楊舟輕覺得小題大做,張嘉聞還是為他請了幾日假,親自上手給他診治,結結實實地讓他在床上躺了個夠。

劉媽端來一碗排骨蓮藕湯,坐在他身旁無奈看着,“你啊,有時候做事情就是莽撞,怎麽能讓自己受這麽重的傷回來,先生這會是真的有些生氣了,你抓緊哄哄,他不消氣,咱們這個年都過不好。”

楊舟輕這才恍惚地想起,原來馬上又是年節了,“說來我和先生都是孤苦伶仃的光棍,就我們倆也談不上過年不過年……”

說罷,也不知他想起了什麽,低聲問劉媽,“我來的遲,先生從前的事幾乎一無所知,他家有幾口人,可曾娶妻生子?為何他的家人都不在此地?”

劉媽白他一眼,“他搬到西流灣也不過是四五年前的事,我比你認識先生也早不了多少,你為什麽覺得我會曉得?”

楊舟輕當然不能說劉媽是聞名四方的包打聽,腆着臉湊過去,“劉媽你觀察細致入微,再加上頗得先生信任,他肯定和你說過什麽透過底吧?”

“也沒什麽不能說的,先生是江西人……”劉媽蹙眉,“但他一點辣都不能吃,路上江西老表講話似乎他也聽不太懂,興許少小離家吧。”

“這些年你從來沒見過他回老家?”楊舟輕也覺得很奇怪,又不是遠渡重洋,出來這麽些年了,怎麽都該回去看一看。

劉媽嘆了聲,“這年頭兵荒馬亂的,到處都是離散人,我怕戳中他傷心事,哪裏敢問?”

楊舟輕也跟着嘆氣,劉媽又看他,“你也不容易,小小年紀便被賣了,這爹娘有和沒有都一個樣了。”

楊舟輕看着她滿是同情的臉,一時間也不是如何應對,只是搖頭,“我認識先生後才懂什麽叫做緣法,興許我與父母緣薄吧,這也沒什麽值得可惜的。”

“至于你說的娶妻生子,我以為是萬萬沒有的,至于其他尋花問柳的風月之事,咱們先生身上更不會有那些習氣,再正經不過的人了。”劉媽對張嘉聞總是贊不絕口,“等你長大了,也要學他。”

楊舟輕哈哈一笑,“我其實也不小了,放在從前,也快娶媳婦啦。”

“誰要娶媳婦?”張嘉聞的聲音懶洋洋地從外面傳進來,他手上拎着個油紙包,又脫了大衣,抖落一身的風雪。

楊舟輕一聞味道,立馬就跳了起來,“是童子雞嗎?是童子雞嗎?”

張嘉聞無奈地把香噴噴的燒雞給他,“慢着點吃,飛不走,別再被骨頭卡住。”

劉媽給他送上熱水和毛巾擦臉擦手,“今年的年節我還是和往常一樣回去,給先生們留了菜,有灌好的香腸、炸好的肉圓、包好的春卷,天氣冷,還能多放一陣子。如果我元宵節趕不回來的話,我和老菜市賣元宵的老董說過了,他們會送點元宵過來。”

張嘉聞滿意地點點頭,“劉媽你什麽時候出發?”

“如果先生同意,就明天吧。”

張嘉聞掏出十個大洋放在劉媽手上,“過個好年,修房子,送孩子讀書都可以。”

劉媽感激不盡地接了,又說了幾句吉利話,張嘉聞也沒有再留她,讓楊舟輕過來給她打個招呼就放她走了。

“你要是回去,也可以和我說。”張嘉聞對大快朵頤的楊舟輕道。

“你不回江西嗎?”楊舟輕抓着雞腿,眼神無辜。

張嘉聞瞥他,“你又和劉媽套話了?我無父無母,無處可去。”

“我和劉媽不一樣,她不過是給你做工,算是合同,我可是賣身給你的,是個死契。我怎麽能讓先生你一個人孤零零地留下過年呢?我可舍不得。”楊舟輕吃的開心,開始甜言蜜語起來。

張嘉聞正想批評他幾句“巧言令色,鮮矣仁”這樣的話,卻被敲門聲打斷。

平時幾乎沒有訪客,也不知快過年了,怎麽還有人上門來找。

楊舟輕和他對了個眼神,放下燒雞,擦了擦手,打開門。

杜若站在門口,手裏抱着個盒子,局促不安地看着他,“楊同學,你好!”

讓女孩子大冬天等在門口到底不好,楊舟輕回頭見張嘉聞點了點頭,便請杜若進來落座。

“這次的事情,真的謝謝你們。”杜若抿着嘴唇,“假如不是你們,我被周湘君捉走,可能如今已經成了冤魂了。”

楊舟輕客氣道:“路見不平還要拔刀相助,我們好歹同學一場,何須言謝?”

張嘉聞冷眼看着,周湘君和劉媽都曾經猜測或者打趣過這兩個人,可他們卻從來沒有注意到很多事情,比如不管春夏秋冬,楊舟輕身上永遠都冰涼冰涼,而他的眼睛從來都只會更冷。

多麽矛盾的一個人,那麽活潑開朗,有的時候卻又那麽冷靜理智。他可以為了仁義禮智信去扶助弱小,可他不會因為自己的個人好惡去做多餘的事情。

修道的好苗子。

杜若将盒子推過來,“我知道金銀珠寶,你們一定不收,當然我現在也沒有。這是我買來的杏花樓的糕點,算是給你們年節添個菜。”

“你怎麽知道我們過年缺個大廚,真是及時雨啊。”楊舟輕真心實意地謝了,“你下面什麽打算?”

杜若笑了,這時楊舟輕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她已經把自己的頭發剪短了,“我從家裏逃出來,就再也沒有了經濟來源。本來覺得書是再也讀不了了,想去哪個小學做個老師,想不到前幾日讓我看見有勤工儉學的留學班,只要考上還能免學費。我去試了試,竟然考上了!”

楊舟輕真心實意地恭喜她,“恭喜賀喜,從此之後你的人生就由你自己掌控了。”

“是的,我不想再耽擱,準備明天就去上海乘船,過年期間有一班船,立刻就走。”杜若神采飛揚,“也等你的好消息,你成績這麽好,興許以後能去北京大學讀書也說不定。”

“我不能離開南京太久。”楊舟輕笑笑,“南京很好,我要在這裏待到地老天荒。”

杜若站起來,對着楊舟輕和張嘉聞各深深鞠了一躬,“再造之恩,難以言謝。諸君珍重!”

二人将她送到門口,楊舟輕慨嘆道:“突然想起新世界的幾個女孩子,只可惜他們沒有這樣的人生。”

“這個杜小姐福澤深厚,日後也是個棟梁之材。”張嘉聞轉身回房,“地老天荒太久,還是把握俗世裏的當下吧。”

第四卷:懷山襄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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