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一顆清心向佛門

巫舟饒是早算準了會有這一幕,可真的聽到了看到了,還是有一瞬間的震動。

面前滿眼虔誠的男子周身仿佛那一刻被夕陽最後的餘晖染滿了金色,灼目耀眼。他腦海裏有那麽一瞬完全想不到任何東西,只是直勾勾盯着面前的和尚。

須臾間,他回過神,擡起手,手指将被風吹得遮住了眼的一縷墨發拂下的同時,撩開了遮住了大半張臉的發,朝前靠近了些,與無胤的面容幾乎只隔了兩寸的距離:“渡我?小師父,你可看清了,這不是普通的病痛,這是水痘,是會死人的不治之症,你不怕死?”

無胤眼神依然不懼,似乎是為了讓巫舟相信,甚至在他那張只是想象都醜得無法言喻的面容那麽放大靠近時,紋絲不動:“生亦何歡,死亦何懼。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巫舟鳳眸發亮:“可若是救活了我,小師父你卻死了呢?”

無胤:“衆生平等,若是以我之命換小施主,一命抵了一命,并無任何虧損;若是施主得以渡劫,那就是兩命,我佛慈悲。”

總而言之在這無胤和尚看來,死了一個,活了一個,那不虧;活了兩個,就是賺了。

巫舟慢慢直起了身體:“可……若是我們都死了呢?”

無胤愣了下,随即嘴角有極淺的弧度揚起,垂眼斂目,表情虔誠:“這是貧僧的劫數,與小施主無關。”

巫舟定定望着站在他下方兩個臺階的和尚,并未再開口。

大概是巫舟的沉默讓無胤以為他不信,擡眼間,就看到面前的少年一雙鳳眸灼亮驚人,嘴角翹起:“即是如此,那以後……就勞小師父費心了。”

無胤眼底無悲無喜,可巫舟還是注意到他原本緊合的雙手手背上的青筋平緩下來,垂眼:“阿彌陀佛。”

巫舟登堂入室,住進了無胤和尚的竹樓,不過是一個兩層高的小樓,一樓是懸空的,下方是一個池塘,種了不少的睡蓮,四周的地面上圍了一圈,則是無胤和尚種的菜,二樓則是作為打坐歇息的地方。

因為巫舟的到來,加上他身上出的“水痘”,無胤将二樓讓給了巫舟,關閉門窗,囑咐了一番之後,就離開了。

巫舟環顧了一圈,也不計較,随意找了三個蒲團一并,躺下了。

而在巫舟離開之後,陸丞相被耍了一道,可老皇帝還等着他将人帶過去,人出了事,他要麽空手去,要麽将陸桃齡帶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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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後者,一旦将自己這唯一的嫡女送過去,太子妃的位置,就與他陸家再無關系。可老皇帝年歲已大,即使能受寵,也不過是幾年的光景,若是讓他的死對頭的女兒當了太子妃,當了皇後,以後……他陸家算是徹底落敗了,所以,他不能将陸桃齡送過去。

可如果是前者,老皇帝心思難測,他空手而去,會如何,他也不可知。陸丞相一邊往皇上的住所去,一邊在心裏做着計較,最終在兩邊的岔路口,他望了眼陸桃齡的住處,一咬牙:只能賭一賭了,只能賭他能将桃齡扶上太子妃的位置,否則,得罪了皇上,又失了太子這棵大樹……他陸家的下場豈是一個慘字能言。

陸丞相前去見老皇帝的同時,立刻讓人帶着一份禮單去見馮妃,只能大出血了,希望馮妃還足夠讨老皇帝的歡心,讓他今日的舉措讓皇上不至于記恨在心。

陸丞相去見了老皇帝,一進去就跪了下來,表明了來意,老皇帝側卧在榻上,也沒說什麽,卻只是閉着眼讓美婢給他捏着肩膀,房間裏染着熏香,明明天色已黑,山上氣溫涼了下來,他卻出了一腦門的汗。

不知過了多久,老皇帝才像是剛醒來般睜開眼:“既然朕與愛卿的千金沒這個緣分,那也就罷了。退下吧。”

老皇帝揮揮手,他身後站着的大太監立刻弓着腰迎了上去,将陸丞相給讓出去,陸丞相轉身的同時,塞給了大太監一疊銀票,後者收了,陸丞相才抹着額頭上的冷汗離開。

走出去時,正好與前來的馮妃打了個照面,陸丞相這才真正松了口氣,皇上的兩個近身人說情,也許還能勉強平息皇上的怒火。

大太監重新弓着身回來,攤開手,将銀票遞上:“皇上,這是丞相給老奴的。”

老皇帝只是睨了眼,表情淡淡的,混沌的眸底波瀾不驚,又重新閉上了眼:“嗯,他拖了這兩日的原因是什麽?”

大太監額頭有冷汗垂落,恭恭敬敬禀告:“陸家那邊昨日出了點亂子,聽說丞相那小兒子跳了湖,後來丞相去看了,就派人一直守着。一個多時辰前,丞相帶着人再次去了那四公子的住所,又喚了大夫來,随後就讓人去找了馮妃娘娘,再來了這裏。”

大太監每說一句,都壓下心底的不安,生怕下一刻就要承受龍威之怒。

老皇帝依然沒什麽反應,嗯了聲,随着門外一聲禀告馮妃娘娘到時,老皇帝擺了擺手:“讓他進來。”

大太監松了口氣,弓着身前去時,視線落在一處,忍不住想:丞相這次怕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了。

皇上什麽美人沒見過?如果不願,直言即可,如今轉了幾道,還牽扯到男後宮的妃子,怕是……

陸丞相回去的路上心驚膽戰的,等得知馮妃哄得老皇帝極為高興,還得意留下侍奉之後,才松了口氣。

這才暗暗咬牙想到那個千不該萬不該趕到這個節骨眼生了水痘的小畜生,結果他一過去卻撲了一個空,看守的十幾個家丁對視一眼,将巫舟離開前的話禀告了一番,最後不安道:“……老爺,我們不、不會真的被一起處置了吧?”

陸丞相心裏也咯噔一下,先前只顧得着急桃齡的事,差點忘了這一點,不能讓這小畜生連累了整個陸家,瞳仁深了深:“你們放心,老夫豈是那等狠心之人?這件事你們一定要保守住秘密,等回了京,若是你們沒感染上,老夫定不會虧待你們;若是感染上,老夫會給你們不菲的安葬費,盡可放心。至于那……不必再尋,盡管讓他自生自滅好了。”

得了不治之症還敢跑,他只當沒生過這麽一個小畜生。

老皇帝翌日一早就派人吩咐了下去,即刻啓程回宮。

陸丞相像是從未帶來這個幺子一樣,一行人浩浩湯湯回了宮。而他口中“自生自滅”的巫舟,卻是過得惬意。

系統暫時屏蔽了他的感官,他感覺不到那種癢疼感,無胤和尚不久去而複返,不僅給他帶回了藥,還有塗抹的藥物,等服了湯藥抹了藥之後,他也就歇下了,翌日醒來,無胤已經出去了。

等他又睡了一個回籠覺,無胤和尚已然回來,還一并置辦了不少東西,并做了早膳,很簡單,清粥加一碟青菜,沒有油,純熱水燙了一下。

巫舟也不嫌棄,畢竟他此刻也沒感覺,用了之後,這才隔着門詢問無胤:“皇上可離開靈隐寺了?”

無胤這次出去就是去找他師父,說了緣由之後,從今日開始就不再去前院上早晚課。

無胤本來在打坐,聞言詫異地睜開眼,卻并未回頭:“小施主猜得不錯,一行人已盡數離開。”

“小師父不好奇我的身份?”巫舟将三個蒲團放在一起,躺在那裏,側着身瞧着門扉的縫隙倒影出的青色身影。

無胤道:“小施主若是願意說,貧僧洗耳傾聽;若是小施主不願,不說也可。”他既是願意渡他,無論他是何身份,他的決定都不會改變。

巫舟卻是坐起身,一雙鳳眸閑适地睨着無胤:“我先前并非胡言。他們皆避我如蛇蠍,你猜他們是誰?”

巫舟未等無胤開口,繼續道,“他們是我的父親、我的繼妹、我的繼母。邑帝看上了我那繼妹,繼母不願繼妹去服侍邑帝,就慫恿我那丞相父親,結果對方就同意了,我一怒之下跳了湖,大難不死,卻得了這不治之症,昨日,我獨自一人離開,卻無人尋我,如今他們盡數離開,依然無人記得我。那時我恨不得我才是丞相,他則是被我拿捏的小子。小師父,如果你是我,你會如何?如果是小師父,可後悔過你為何不是那掌管天下的君主,而是這後山不被人所知的沙彌?”

無胤大概是第一次遇到這種問題,許久都未開口。

不知過了多久,雙手合十:“阿彌陀佛,人活一世,功名利祿皆如雲煙;苦也,是一生;貴也,亦是一生;還望小施主寬心。”

巫舟睨着無胤,嘴角小幅度翹了翹:“還是小師父有覺悟,既是如此,那我也不能當這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之輩,從明日開始,我來替小師父做齋菜如何?”

無胤大概沒想到巫舟上一刻還在讨論人生八苦,下一刻就轉到了吃上,愣了好久。

巫舟無辜:“莫不是……小師父嫌棄我做的齋菜不好?”

無胤這才開口道:“既是如此,那小師父自便即可。”

于是,接下來一日,巫舟用後山的食材給無胤做了三頓齋菜,一共十道菜,有兩個共同點:一則,都是素菜;二則,都特別難吃。

巫舟望着無胤和尚面不改色将其吞下,甚至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随後的幾日,他每一日菜肴的味道都在精進,直到最後一頓,堪比禦膳,精致美味,可在這無胤和尚臉上,波瀾不驚,并無任何不同。

等第十一日的時候,系統終于忍不住了,叮的一聲響過之後:“宿主,你在男主身邊待了十多日,為何并未再勸男主還俗?”

巫舟:“……”未再勸?小系統你沒看我已然勸了兩次了?

系統:“???”何時?它可一直都瞧着呢。

巫舟:“……”我入住這竹樓的翌日,就勸過男主,如果給你富貴榮華,你可有想過?男主當時怎麽回答我的,苦也,是一生;貴也,亦是一生;男主對我勸他的榮華富貴不屑一顧。第二次,我做的齋菜難吃至極,對方吃了,我做的齋菜美味至極,對方吃了;對方也明顯回答我了,他不貪口食之谷欠。

他用了榮華富貴與珍馐佳肴誘對方動別的念頭,對方卻絲毫不為所動,他排除了這兩種,只能繼續尋找第三種,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怠。

至于他為何會做膳食,他從來的第一日,在看到靈隐寺送來的那些齋菜,看到那一盤盤菜肴,腦海裏自動就有了這些東西是如何做成的。巫舟雖然意外,卻很快淡定下來。他沒有記憶,只能是以前就會的,只是不記得之後,這本能依然存在罷了。

系統被噎了好久,才恍惚道:“你怎麽不直接勸?”

巫舟慢悠悠眯起眼,系統對他會做菜肴的事似乎絲毫沒有任何懷疑啊,他不動聲色繼續:“……”如果你好好的當着系統,我勸你別當了,你聽我的?

系統:“……不聽。”

巫舟嘴角揚了揚:“……”所以麽,既然明着不行,就暗着來了。以無胤和尚這性子,只要太明了,對方怕是等我一好就将我勸走了,那還怎麽繼續?再說了,我可有過一次前車之鑒了。

不過這無胤和尚,的确是油鹽不進啊,那麽……到底他的弱點是什麽呢?

巫舟在這邊思考着,那邊系統默默無聲:“……”為什麽,他突然有點同情男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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