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今生:不戀江湖只惜眼前人
姜羨餘緊緊抱住謝承,埋首在對方寬闊的胸膛,感知着對方溫熱的體溫,不禁熱淚盈眶。
是真的!熱的!看得見摸得到的謝承!
“小餘?”謝承的語氣有些錯愕,似是完全不理解姜羨餘突如其來的舉動,但還是攬住他,拍了拍他的背。
姜羨餘吸吸鼻子忍下淚意,松開懷抱,目光落在謝承清隽俊朗的臉上,微紅的眼睛又不住發酸發熱。
謝承蹙眉,似乎很不解,“怎麽哭了?”
姜羨餘搖頭,眼睛卻盯着謝承不住地看,生怕一眨眼,夢就醒了。
夢醒了,十九歲的謝承就不複存在。
只剩下二十五就白了頭的謝承,病得咽不下湯藥,撐着殘敗的身子,一步步走進為他建好的墓室,爬進棺材,躺在他的屍骨旁,阖上棺木,緊緊抱住他——
然後失去了呼吸。
姜羨餘喉頭一哽,忍了又忍的淚終究落下,視線一片模糊。
他心口銳痛,抓住謝承的手腕,呼吸都有些顫抖。
謝承眉頭越皺越緊,看着姜羨餘有些無措,正要出聲安慰,身後突然響起一陣聲如洪鐘的咆哮——
“姜羨餘!!!你個小兔崽子膽子肥了!竟敢離家出走?!”
姜羨餘頓時一個激靈,轉頭望去——
只見他爹提着長刀沖出了姜府大門,身後還跟着一位背着弓箭的女俠——正是姜羨餘青春不老、英姿飒爽的娘親。
姜父瞧見姜羨餘,虎須一抖,虎眸怒瞠,提刀就沖了過來:“你給我站住!”
姜羨餘瞧見他娘手上那張熟悉的信紙,立刻意識到自己大禍臨頭,連忙躲到謝承身後,“爹!爹!你聽我說!”
然而他爹怒急了連謝承都砍,一刀劈下來,差點落在謝承肩上。
謝承險險側身避開,雙手卻牢牢把姜羨餘護在身後。
姜父一刀未中,提刀再砍。
他的刀勢又猛又急,謝承面色嚴肅,護着姜羨餘左避右閃,甚至疊着身後的姜羨餘向後下腰,穩步後退。
最後被逼到牆根退無可退,謝承不得不擡手接招,握住姜父的手腕制住刀勢,虎口至腕骨卻被震得發麻。
姜父憤怒地掙開他:“你起開!”
謝承試圖勸解:“師父——”
姜羨餘卻明白今日這事兒絕對不能善了,呲溜一聲從謝承身後鑽出來,扭頭欲跑,耳邊卻傳來利箭破風之聲。
姜羨餘臉色一變,猛地下腰空翻,驚險躲過一箭,“娘!”
沒等他求饒,他娘親的第二箭又射了過來。
雖然他爹砍他都用刀背,他娘的箭矢也沒鑲鐵箭頭,但招呼到身上也不是好受的。
姜羨餘提身運氣,翻騰躍空,躲過接二連三的箭矢。
他剛剛重新獲得身體,還未完全适應自身的重量,全然是憑借自幼習武的本能躲避。
一邊躲,一邊大聲求饒:“娘!我錯了!”
然而箭矢未停,姜父又提着大刀追了過來。
“爹爹爹!刀下留人!”姜羨餘急道,“我真的知道錯了!”
姜父:“知道錯了?我看你能耐着呢!都敢離家出走了,有膽子你就繼續跑!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姜羨餘:“……”
你拿着刀我能不跑嗎?
“爹!娘!我真的錯了!”姜羨餘苦着臉,被他爹追得飛檐走壁,直上房頂,在爹娘的混合雙打中艱難求生。
街坊鄰居聽見動靜,紛紛從自家大門探頭,興致勃勃地瞧熱鬧:“喲!姜镖頭又打孩子啦!打壞我家牆面得賠啊!”
“還有我家房頂哩!”
“咱們小餘又上房頂啦?小夥子挺精神啊!”
“姜夫人,箭別往我院裏射啊,我養鳥呢!”
姜羨餘:“……”
熟悉的鄉音,熟悉的味道,不愧是這群老街坊!就差回家抓一把瓜子兒,邊嗑邊看他挨揍了。
姜羨餘是真知道錯了,想好好和爹娘談談。但顯然他爹娘還不想。
姜夫人從箭筒裏抽出三支箭,拉弓瞄準屋頂上的姜羨餘,三箭齊發——
姜羨餘驚得騰身空翻,險險避過三支箭,落腳時卻踩在長滿青苔的瓦片上,呲溜一聲,蹬着一排瓦片摔下來。
“哎喲!”
街坊鄰居驚呼,夾雜着嘩嘩啦啦碎瓦聲。
千鈞一發之際,姜羨餘忽然聽見一聲馬啼,竟是謝承策馬奔來,沖他張開了手臂——
姜羨餘唇角一勾,在滑下房頂的前一刻,撐着屋檐木架借力騰身,穩穩落在謝承身後的馬背上。
然後猛拍了一下馬屁——
“駕!”
駿馬後臀一緊,迅速朝前蹿去。
姜羨餘俯身向前抓住缰繩,縱馬狂奔,在謝承耳邊嘆道:“果然還是你最靠得住!”
被姜羨餘從後抱住的謝承僵了一瞬,然後用胳膊頂了姜羨餘一肘子,“松手。”
姜羨餘不經思考就松了手,由對方接過缰繩。
他無條件信任謝承,哪怕對方此刻叫他跳馬,他也會毫不猶豫地跳下去。
姜羨餘看着謝承背影,松開缰繩後無處安放的雙手輕輕擡起,攬住了謝承的腰。
謝承又僵住,姜羨餘卻抱得更緊,胸膛貼着他的後背,腦袋靠在他肩頭,小聲說道:“快跑!小心我爹娘追過來,連你一起揍。”
謝承喉結微動,縱馬加速蹿了出去。
……
清晨的街道還不算熱鬧,兩人暢通無阻跑出城門,來到運河邊上。
駿馬馱着兩個男人狂奔一路也有些疲倦,瞧見河邊茂盛的草木就慢了下來。
謝承也不催促,任由身下的馬走走停停,實則全部心思都落在身後的少年身上。
對方緊緊抱着自己,靠在他背後,全心依賴的模樣。
謝承握了握手中的缰繩,問:“還走嗎?”
姜羨餘直起脖子看向他:“嗯?”
謝承:“我們如今只有一匹馬,行李和佩劍都忘了拿,我身上還有二百兩銀子,所以……還走嗎?”
去闖蕩天下,浪跡天涯。
姜羨餘聞言怔了怔,眼眶又開始發紅。
前世,他第一次留書離家出走也被發現了。
他自小習武,還愛看武俠話本,聽江湖故事,十分敬仰武功高強、行俠仗義的豪俠義士。
待他束發成人,渾身少年意氣,武藝也越發精進,有時連父親也打不過他,于是越發壯志滿懷,向往仗劍打馬、浪跡天涯的肆意人生。
他幻想像白衣劍客所寫的盲俠一樣,仗義執劍,懲世間大小惡,平天下不平事。
然而每當他談及自己向往之事,父母總笑他年紀尚幼,不知世道兇險,還是乖乖留在家中,好好習武念書。
可少年人從來不會因為長輩的勸阻而棄置夢想,只會越壓抑,越向往。
那時他剛買了白衣劍客新出的《盲俠傳》第二部 ,越讀越是心潮澎湃,難以抑制。
愈發濃烈的渴望終于促成了他的第一次行動——他要偷偷離家,闖蕩天下。
謝承是他自小玩到大的好兄弟,拜他父親為師,和他一同習武,上一樣的學堂,看同樣的話本,最懂他的心思。
所以姜羨餘第一次離家出走的念頭,全數告知了謝承。
他以為謝承會支持他宏偉浪漫的夢想,甚至幫他出謀劃策,誰知謝承的反應出乎他的預料。
他勸姜羨餘冷靜些,不要把話本故事當真,闖蕩天下并沒有他想象中肆意潇灑,而是充滿兇險。
可惜謝承這與姜父姜母如出一轍的大道理并不能讓姜羨餘冷靜,反而令他感覺自己遭到了背叛。
他原以為謝承同他一樣滿懷壯志,向往江湖。那一刻卻覺得謝承像極了那些畏首畏尾、瞻前顧後的大人,世故而迂腐。
姜羨餘拒絕再讓謝承參與自己的計劃,甚至開始躲着他。
謝承似乎也意識到他們之間友誼不複純粹,遇見他也是相顧無言。
但姜羨餘離家前一日,也就是昨夜,還是忍不住去同謝承道別。
他糾結了許久,還是不舍得放棄謝承這個朋友,于是态度極為鄭重地對謝承說:“就算咱倆以後不同路,你也是我一輩子的好兄弟。”
謝承聽完卻并不感動,而是露出極度失望的神色,滿目悲涼地看着姜羨餘。
他并沒有說過分的話,但那一刻,姜羨餘卻有一絲自己背棄了謝承的愧疚感,因此落荒而逃。
但第二日一大早,這點微妙的愧疚感就消失不見了。
姜父親自來捉姜羨餘起床練武,發現了桌上包袱和書信,頓時怒火中燒,抄起大刀揍了姜羨餘一頓。
姜父是走镖的武師,對兒子和徒弟都極為嚴厲,時常“打”孩子打得驚天動地。但基本都是考驗功夫,甚少動真格。
這一次卻氣急了,同姜母一塊将姜羨餘一頓胖揍。
偏偏這時謝承跑了過來,姜羨餘正覺理想破滅、顏面盡失,又聽原本和他爹娘一個态度的謝承在那勸架,頓時更覺憤怒,竟然懷疑起了謝承。
“不用你假好心!是你向我爹娘告密的吧?見我挨揍你滿意了嗎?”
謝承聞言一愣,停下了拉架的動作。
倒是姜父姜母怒急,揪住姜羨餘的耳朵訓他:“你還怪人家?!你自個鬼迷心竅離家出走,還想不挨揍?”
姜羨餘一聽姜父姜母沒反駁自己指責謝承告密一事,越發篤定自己識破了真相。
他狠狠瞪了謝承一眼,心底發誓再也不把他當兄弟。
後來冷靜下來才想明白,都怪自己前一晚熬夜看《盲俠傳》,導致第二日睡過頭,才會被他爹逮個正着。
壓根就怪不了別人。
然而那時他已經和謝承鬧了好幾天別扭,硬是拉不下臉去找謝承。
最後還是謝承主動來同他和好,姜羨餘才同他道了歉。
如今細想起來,前世誤會解除之後,他完全忘了問謝承為何會出現得那麽巧,謝承也沒有同他解釋過。
但如今重活一回,姜羨餘好像明白了。
恐怕前世,謝承也備好了馬匹行李,準備同他一塊浪跡天涯。或者至少是來為他送行,祝他一路平安。
可前世的姜羨餘眼裏只有自己,一味迷戀遙不可及的天涯,向往傳說話本裏的江湖,只顧自己快活,從來沒有回頭認真看過身邊人。
若非前世身死魂未滅,又怎知謝承視他如命?
怎會知道謝承千裏迢迢從揚州趕到西安,為他收屍,為他報仇,為他建墓,為他重病白頭,與他同葬一棺。
思及此,馬背上的姜羨餘再度收緊胳膊牢牢抱住謝承的腰,額頭抵在對方後頸,提氣堪堪忍住翻湧的淚意,啞着嗓子說:“不走了,我們回家。”
別卻天涯歸故裏,從此不戀江湖,只惜眼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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