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

在大人眼中高杉君是個聰慧過頭的孩子,別的孩子才能翻身他就已經能在榻榻米上爬個幾步遠了,小嬰兒尚在牙牙學語他卻已經能清晰地表達自己的意思,就連一般孩子時常出現的嚎啕大哭在他身上也沒怎麽出現過,一般情況下他都是安靜的,安靜到了沉默的地步。

若生在平常武士家,他一定會成為一個優秀的長子,在萬衆矚目下長大,頂着一身的光環,身邊充斥着贊譽,但在高杉家他只能頂着父親越發憤恨的眼神,像個透明人一樣默默地長大,連仆人都不敢随便和高杉君說一句話。

如果是普通孩子估計早就成自閉了吧?看着眼前粗糙的吃食,高杉君拿起了筷子,他才5歲,手指只有短短的一截,卻已經能将筷子拿得很穩了,甚至在開吃前還道了聲:“我開動了。”

雖然早就習慣了這種澀嗓子的粗糧,高杉君還是在心中默默地诽謗他現在的父親:到底要多大仇,才會這麽虐待一個小孩子啊!

顯然高杉君不是個普通的小孩子,雖然沒有前世的記憶,但是在那副皮囊下有着一個成年人的靈魂,也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他才能如此健康地成長下去。

高杉君從小就沒看過他的母親,所幸在他很小的時候那些侍女說話并不太避着他,他才能從只言片語中拼湊出他的身世。

母親是三船家的獨女,嫁進高杉家時高杉家還是上層武士家族,對上逐漸沒落的三船家,雖說是高攀但也在可以接受範圍內,但也不知怎麽的,高杉家在這一代家主手上竟然以極快的速度沒落了下去,前兩年還惹怒了藩主成了下級武士,年俸祿200石,若不是祖上還略有薄産就連表面上的體面都維持不下去。

但三船家卻正好相反,雖然子嗣凋零,到這一代只剩下一個獨女,但這女子卻是個極厲害的角色,少女時期雖然顯山不露水的,但婚後卻不知用了什麽手段,讓三船家迅速地壯大了起來,而且對夫家毫不留情面,連高杉家在長州藩的祖宅都一并接管了過去,雖說還署着高杉家的名字,但內裏卻完全變了樣。

那位小姐極讨厭別人稱她為“高杉夫人”,對外一律用的是“三船夫人”這個稱呼,在生下高杉君不久後就一直住在長州藩的祖宅,和高杉春樹的這段婚姻早就名存實亡。

如果這麽讨厭高杉的話為什麽還要生下自己呢?高杉君一直百思不得其解,據那些侍女所說三船夫人以前也是柔順的性子,也不知出了什麽變故忽然就變成了這般模樣。

高杉君顯然就是這段悲劇婚姻的最大受害者,作為長子不僅沒有受到應有的待遇,連最基本的生活都無法保證,其他家的孩子在他這年紀早就開了蒙課學習漢學和基本的刀術了,而他卻每天像個幽魂一樣的在宅子裏游蕩,連書本都極難見到。

高杉君放下了筷子,心裏不住嘆了口氣:他這“父親”,連個吃軟飯的工作都做不好!

聽那些侍女說,三船夫人一直都很想親自教養高杉君,但高杉春樹卻将他扣着不放,不僅如此,還用他來賺取每年高杉家的基本開支,在這種情況下高杉君卻過得連一般下人都不如,也真是讓他不知說什麽才好。

他默默地回想了一下今天的計劃,在吃完飯後去院子裏溜兩圈消消食,然後進行一些基礎的體能鍛煉,運氣好的話還能去塔子夫人那裏聽兩首和歌。

高杉宅占地面積不小,即使是高杉春樹也不能一整天都盯着高杉君,塔子夫人管理的那個院落更是鮮有人煙,也正是托這個福才讓高杉君找到了學習的機會。

高杉君今天去的有點早,塔子夫人正在拿着掃帚掃地上的落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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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來的有些早啊,小少爺。”塔子夫人看了看立在院落一腳的日晷,笑着招呼了高杉君。

“塔子,”高杉君小跑步到了女子身邊,“今天還念和歌嗎?”

“好吧。”塔子笑地很溫和,眼角泛起了細紋,不僅不顯老态還帶有一股成熟女人才有的韻味。

塔子并不年輕,和她同歲數的女人一般都做奶奶了,但不知什麽情況,她卻一直一個人守在這個小院裏,連個親人也沒有。

“今天就念能因法師的和歌好了,”塔子撿了根枯樹枝在松軟的泥土上比劃,口中還輕輕吟誦,“秋風瑟瑟,三室山的紅葉,翩翩飛旋,龍田川的清流,被染成了錦緞。”

塔子念得和歌基本都出于《小倉百人一首》,不僅僅是和歌本身的內容,連其中的典故以及作者的事跡她都能全部說出,而且她寫了一手極有風骨的好字,想來她年輕時也一定是大戶人家極有教養的小姐。

“吶,塔子,”高杉君看了看圈住院子的高牆,“紅葉是什麽樣子?”他覺得自己前世應該是看過那種葉子的,巴掌的形狀紅彤彤的顏色,秋天時映着天空就像火燒雲一樣美麗,但回想起來卻沒什麽實感,畢竟他在這5年中可從未看過楓葉。

塔子的笑容更加溫和了,但其中卻沒有流露出同情或是悲憫的情緒,她只是普普通通地向高杉君講述着楓葉的樣子:“紅葉的形狀很精巧,就像小少爺你的手一樣,但顏色卻比火炎還要深上一點,若真要比較的話大概就是晚霞的色彩了,等到深秋的風吹過,就會簌簌落下,将整片土地都映紅了。”她頓了一下摸了摸高杉君的腦袋,“小少爺以後一定能親自看到的。”

“你見到過紅葉飄落的情景嗎,塔子?”高杉君聽她講得真切,不由地接着問了下去。

“年輕的時候見到過。”塔子輕聲回應,卻沒有将這個話題展開,高杉君也知趣地不去追問,塔子向來不提她年輕時候的事情,那對她來說是禁忌一般的存在。

“如果還有機會的話,你還想看看紅葉嗎,塔子?”高杉君見塔子驚訝地看着他,不由地扭過頭去,“我說的是‘如果’。”

塔子仿佛明白了什麽,她揉了揉高杉君的頭發,似乎想說什麽卻最終什麽都沒有說,她将視線轉向了自己剛才寫的那首和歌,默默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高杉君趁機用餘光打量塔子的面容,雖然經歷過滄桑,但卻依稀能看出年輕時嬌美的樣子,那是一張看着就能體會到對方溫柔本性的臉。

“如果記下了寫法,就先回去吧。”過了一會兒塔子醒了過來,她瞥了眼日晷,對高杉君如是說道,雖然高杉君偶爾能抽空到她這來坐一會兒,但時間久了還是有被高杉春樹發現的可能,到時候倒黴的不僅僅是高杉君本人,還有塔子。

“我下次再來。”高杉君也意識到他在這呆的時間有些久了,一躍而起,急匆匆地往回跑,他在院落的拐角處不經意間回了下頭,看見塔子依舊端坐那那裏,姿态優雅而淩冽。

他那個素未謀面的母親,是不是也會像塔子夫人一樣優雅呢?這個問題從高杉君的腦中一劃而過,雖然他從未承認,但塔子夫人身上有着他對母親的一切幻想,如果可以的話他希望自己的母親也是這樣一位優雅美麗卻十分堅強的女性。

但是所謂的“下次再來”竟然沒有實現的機會了,在高杉君回去不久後他那個父親就臉色鐵青地來到了高杉君的房間,身後還跟了一個奇怪的侍女,那個侍女雖然穿着花紋樸素的和服,但其中的料子卻與常人家下仆的完全不一樣,再加上通神氣派說是小戶人家的小姐也不為過,更重要的是她那張熟悉的臉,

塔子?!高杉君瞳孔收縮了一瞬,熟悉的稱呼差點就脫口而出,還好他忍耐住了,高杉君趁父親沒注意時細細打量了對方,才發現她五官和塔子有細微的不同,而且她比塔子要年輕太多了,但她身上那種溫柔的感覺以及知性的氣質卻與塔子如出一撤。

“貴安,小少爺。”那個侍女一見到高杉君就行了一個最高規格的跪拜禮,她伏在地上,額頭緊緊貼着榻榻米,在高杉君接受了她的問安之後才擡起頭來。

“我奉三船夫人之命接小少爺回長州藩的祖宅。”那個侍女完全沒有估計高杉春樹的心情,她的眼裏只有高杉君一人。

相當忠心的侍女,高杉君默默想到,不過顯然只忠于他母親一人。

“你叫什麽名字?”過了半響高杉君才開口問道,他聲音清冽,完全不似一個5歲的孩童。

“回小少爺,我叫阿羽,羽毛的羽。”阿羽恭敬地回答道。

“你在母親身邊的職位是?”高杉君接着追問。

“是貼身侍女,少爺。”

這會兒高杉君是真的有些驚訝了,畢竟阿羽也就是十多歲的樣子,沒想到已經有這麽重要的職務了。

“我們什麽時候動身?”最後他問出了這個問題。

“車馬早已備齊,如果您需要的話,我們現在就可以動身。”阿羽顯然是有備而來,高杉君終于理解到他父親鐵青的臉色是怎麽來的了。

“那我們現在就走吧。”高杉君長舒一口氣,回答道。

在走出那個關了他5年的大宅時,高杉君神差鬼使般地回了下頭,卻沒有看見塔子夫人的身影,他所看見的就是那棟大宅漸行漸遠,消失在了他的視線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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