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六
花小榮這一趟與胡阿金斷關系,是徹頭徹尾的斷了許久,足足有半年這麽長。這半年裏不要說是裁縫鋪子,就連胡阿金這個人,他都鮮少能想起。
如此絕情,小裁縫傷了他的自尊是一遭,另外也是時局太不安穩,花老板怕自己的萬貫家財落了他人手,便想出方法使勁鞏固。也就是在這段時間裏,他跟馮發財的友誼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入發展。
馮發財經常到他家裏來,兩人偶爾還合夥做點小買賣,十六歲的馮發財已經長成個美少年,終日容光煥發,正是風華正茂的好時候。然而花小榮對着他,竟是興致寥寥,并沒有多少談情說愛的意思。
馮發財因着身份特殊,并不是個談得上手的角色,但想想總還可以,可花老板一門心思,連想的工夫都沒有。
有兩次兩人同在一張床上睡,大夏天,熱得發狂,再體面的人也不要體面了。花小榮領着馮少爺大吃了一頓甜水西瓜,雙雙剝得身上只留了一件大褲衩,然後各自往床上一倒,想怎麽睡怎麽睡。
而馮少爺是在家裏的大床上浪慣了的人,剛睡下去還有點客人的自覺,一旦睡熟了,便性情大變,長手長腳的好條子變了一團亂草。半夜裏花小榮一覺醒來,發現自己成了個五花大綁的姿勢,馮發財是捆肉做的繩索,無處不在的鎖住他,尴尬的地方有,舒服的地方也有,但他對着床頂眨眨眼睛,心平氣和的一頓呼吸,腦袋一歪便也重新睡過去了。
如此坐懷不亂的光景,擺在以前那叫有便宜不占,是該生生打臉反省的,但花小榮心裏卻隐隐的有所保留。他對情愛這一塊從來都看淡,因為覺得情愛虛無缥缈的毫無價值可言,而他是個商人,愛好眼見為實。也就是在白天,手裏攥着美鈔英鎊并且指頭尖彈得啪啪作響的時候,他才最安心最快樂,以至于吃飯睡覺都只敢想這一樁,是他不敢想別的,因為知道一想起來就會一塌糊塗,無法收拾。
馮發財在那陣子結識了個白臉長眉的小青年,兩人時常的出雙入對,看着很有幾分和諧美,而花小榮見他們快樂,心裏某個隐約的輪廓便一點點的浮起來了。
他明白自己其實什麽都知道,只是怕,怕極了,還懦弱。
馮發財和小青年邀他一道去吃飯,吃完飯,兩個輕年人便各自回家去,留下花老板醉在自家小轎車裏,長籲短嘆東倒西歪。
司機知道他近來總是累,便伺候得小心翼翼,話也不敢多說,路也不敢亂走。自從那一次和胡老板吵了架,整條壽安街都成了禁區,花小榮自己不從那裏過,就連司機開着車也不許。
彎彎繞繞的兜了個大圈子,車子開在十字路口,花小榮忽然醒了,醒來之後滿臉通紅,大聲嚷嚷着要司機停車。
他說,我要吐了!要吐了!
車是新車,裏頭裝扮得富麗堂皇,連踩腳的地毯都是高級貨,于是司機絲毫不敢怠慢,連忙一腳剎車下去,穩穩的停在路邊。
而就是他轉個頭的功夫,後邊車門一開,滾出個四腳着地的花小榮。單手摟住一顆電線杆子,他張嘴就噼裏啪啦吐得翻江倒海。司機跟上去給他遞手帕,還被他口齒不清的大罵了一頓。
吐完胃裏的東西,花老板終于冷靜下來,仿佛所有的不愉快都跟着被吐出來了一樣。擡手擦幹淨自己的嘴臉,他往邊上走了一些,然後定定的站在馬路邊,擡起頭來看天上的大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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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正升在當空,半張臉被高聳的鐘樓給遮住了,因此只有一半的月光,淡淡的投射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
這裏位于城中,白天是最繁華的商市街,然而最近城裏設了戒嚴,規定一到晚上十點就開始宵禁。宵禁的時候是不允許人在大街上瞎逛悠的,誰不聽話,直接就拉進局子裏關起來,事後贖人得花錢不說,還要經歷一番長長短短的審問。
花小榮出來時間不短,鐘樓上指針也快接近十點,這時候司機着急了,跟上來小聲提醒他,說老板,時間差不多了,再過一會兒巡邏車就要出來了,我們是不是也好回去了?不然遇上巡邏車,總要被盤問,多麻煩的。
花小榮知道他說的有道理,紅着臉點頭也表示同意,然而他剛吐了一場,嘴裏依然發澀,于是扭頭對司機說,你去給我找點水來,我喝了舒服點,我們就回去。
司機看看周圍,這一片街面整個都是黑的,哪有什麽地方可以讓他讨水,但花小榮是個犟脾氣,更何況現在還喝醉了。跟個醉鬼講道理?那還不如稍微跑遠一些,讨來水給他喝了要來的容易一些。
司機忠心耿耿,沿着馬路敲門讨水去,而花小榮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竟是漫無目的的開始了一場夜游。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往哪去,只是這樣的夜裏哪裏都沒有人,反倒使得他心裏陣陣清明。而心醒着,人卻更醉了。
走在大馬路上,他步子越來越快,快到成了小跑,索性張開兩條胳膊,把自己當成一面大風筝。他什麽也不想,只是仰着臉盡力的向前狂奔,好像背後有什麽東西在追他,又像前面有什麽東西在等他,而他無欲無求,整個人都放空了。
人活這一輩子,要想的事情太多,而他只專心的想個錢字,可錢也不讓他安生,錢越多,他仿佛越要往摳門裏去。漸漸的什麽都舍得,也變了什麽都不舍得,他舍不得自己那些大宅子,也舍不得城邊上大片小片的樹林子,還有金子銀子,古董花瓶……就連他常常用來扇風的那張團扇都舍不得,他總想帶着它們,走到哪裏都帶着,因它們是辛苦掙來的,也因它們是他在這世上唯一值得留戀的。
馮發財告訴他,說城裏的情況不大對,而他那位當兵的幹爹也早就領着部隊上重慶去了。前幾天幹爹給他拍電報,說有飛機來,讓他趁早收拾收拾也一道飛往重慶去。于是馮發財就問花小榮,說你要去麽,你要去我就帶上你,到了重慶我們再做好朋友,繼續合夥做生意。
花小榮很猶豫,說我這裏還有這麽多房子呢,還有這麽多地,就是想走,一時半會兒的也走不了啊。
馮發財定睛看着他,然後握住他的手輕輕拍,說你總不能什麽都帶着,人都是有舍有得的,反正你自己想吧,想清楚告訴我,等日子到了,我帶你一起走。
花小榮惜命,一輩子都嫌不夠長,這才二十幾大歲,他滿滿的還沒有活夠呢。可飛機日子又定得這樣近,不夠他處理好手裏的田宅,一時拿不定主意,他茫然得有些不知所措。
撒開腳丫子在大街上奔着,他也不知道自己奔了多久,奔到什麽地方,熱汗淋漓的時候,只聽見遠處隐約的傳來汽車喇叭聲。
這和普通的車喇叭不一樣,帶點唔哩哇啦的警示作用,花小榮氣喘籲籲的停下腳步,知道是巡邏車來了。
巡邏車上的人從來都是不講情面,戒嚴的時候抓了人就往車裏塞,好似他們抓不是人而是待宰的羊羔。而花小榮醉了這一路,忽而聽見聲響來,頓時整個人都清醒了。
慌慌張張的,他站在路上不知道該往哪裏躲,眼看着車子越來越近,他卻偏偏找不到位置與方向。着急的時候,他拔腳準備往一堵矮牆後面鑽,不想剛一貓腰,便從斜刺裏探出一只手。
手指冰涼,攥住他的腕子就沒松開,而花小榮迷迷糊糊的,跟着那只手就狂跑。
跑到個不透光的暗地裏,這只手攥着他蹲下了,五個手指變成兩條胳膊外加一個懷抱,摟着他,悶聲不想的躲在黑暗裏。
花小榮想說話,但不敢開口,因為外面巡邏車的聲音很近,而他腔子裏咕咚咕咚的,有顆心在跳得無法無天。
他真怕自己喘口大氣就讓外面的人給聽見了,然後不分青紅皂白的就把自己拖出去。更怕自己這膽小畏縮的樣子讓大燈光給打着了,而不講情面的使他暴露出來。
他忽然感覺這就該是自己原來的樣子,他就是這樣膽小的,怯懦的,明明心裏有個答案,卻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去想明白。
他是不舍得那些房子麽,不,他舍得的,還有那些小樹林,那些帶不走的金銀財寶,他只是舍不得一個人。這個人長久的住在他心裏,會哭會笑,會親他抱他,還會像現在這樣用力的攥着他的手,用胸膛和懷抱,坦陳而溫柔的擁抱他。
花小榮憋着兩汪眼淚,心裏卻是哭得一塌糊塗,他感覺自己的臉是熱的,手也是熱的,人卻怕冷,冷得直往對方懷裏鑽。
阿金……是你嗎?忍不住,他帶着哭腔小聲發問。
可沒人搭理他。巡邏車也已經走遠了。
牆角邊暗咕隆冬,好像整個世界都死了一樣。
……
司機火急火燎的找遍了整條馬路,最後都快哭了,好不容易才在拐角的角落找到花小榮。花小榮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木偶似的不說也不動。
司機問他去哪兒了,他搖搖頭,只在被塞進車門的時候低微的哼了一聲,就着汽車燈光,司機一擡頭,才發現他臉上全是眼淚,稀裏嘩啦流得熱鬧,整張臉都哭髒了。
馮發財的邀請發出沒有幾天,某個夜裏,發生了一場大規模轟炸,好好的一座城,一夜之間被炸了個面目全非,花小榮大清早跑出去,回來的時候手裏捧了個小瓷杯,裏面裝了一碗白灰。
壽安街那塊,一整條街都給炸平了,又着了一夜大火,等他哭哭啼啼的趕到那裏,裁縫鋪子也就只剩下了斷壁殘垣。
他找人四處打聽,問胡師傅跑沒跑成,那幾個有幸存活的夥計搖搖頭,說胡師傅沒跑出來。
花小榮臉都白了,跺着腳說,怎麽會沒跑出來呢?你們都跑出來了,他身高腿長的,怎麽會跑不過你們呢?
一個夥計滿臉煙灰,眼淚哇哇的用袖子擦擦臉說,胡師傅本來是出來了,但是半截他說畫像沒拿,又回去了……這才……這才……
花小榮說,什麽畫像,誰的畫像這麽要緊?連命都不要了?!
夥計哭了,說,不就是總挂在門口牆上的那張!他最喜歡的那張!
花小榮聽到這裏,只覺得兩眼發黑,地動山搖的,腳下的路面也颠簸了,搖搖晃晃的差點沒倒下去,是夥計把他扶住了。而後他扭頭望了一眼後面七零八落的殘骸,臉上忽喜忽悲的是一陣混亂,随即嘴角向下,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哀鳴。
那張畫像他記得,是他領着阿金去畫的,畫的時候阿金才十四五歲,新鮮可愛,會說會笑,是他最喜歡的模樣。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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