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32]落水

敦想與蓮見說的事情, 有很多。對方從港口黑手黨順利離開的事情，櫻子小姐和春日井冬夏的事情，他從孤兒院裏讀到的那本署名中島敦的小說, 他所獲得的來自平行世界的記憶……那諸多的問題加起來, 構成了敦如今的大腦。

可是當他與老師面對面之後, 敦想要問的那些問題就一下子堵住了他的嘴巴。他想要問的東西太多太雜, 而此刻話已經湧到了雙唇邊, 他卻被二人之間那不能說是熟悉的陌生關系，所困擾了。

“不是要問我問題嗎？”蓮見等了一會兒, 可敦還是一言不發, 像個木頭人一樣站在原地。蓮見保持微笑笑得嘴巴都要僵掉了, 無奈之下，他只好出言提醒。

（怎麽像個笨蛋一樣呀。）

"啊！那個的話！！"敦很快地反應了過來, 但只是“反應”而已了。他想要問的那些問題，像是被老老實實塞在冰箱裏面的食物一樣冷冰冰且難以抽出來。

敦猶豫了一會兒之後卻問：“老虎不在嗎？”他問出去之後就有些後悔了, 覺得自己真是蠢得無可救藥。老虎是異能力，不适用異能力的時候, 對方自然不會出現的啊。

敦剛剛問出聲，白發青年身邊便出現了一段短暫的光芒。流星一樣的光芒消失之後，虎就出現在青年的腳邊。有着白色的皮毛和藍瑩瑩的眼睛的老虎, 與敦的老虎是完全一樣的。但是，對方卻顯得十分溫柔，甚至還有些孩子氣。

能從一只非人生物身上察覺到屬于人類的溫柔, 這真是令人驚悚的事情啊。

但是敦就是這麽想的，這就是他與「月下獸」之間的深刻聯系。

白虎繞着白發的青年來回繞了兩圈, 然後軟綿綿地叫喚了一聲。它的叫聲與那兇猛的外表, 真是毫無相似點啊。

敦原本有些低緩的心情, 變得稍微沉穩了起來。

“還有別的想問嗎？”蓮見眨了眨眼睛，不只一種顏色的瞳孔在藍天之下顯得更加亮閃閃的。

那是與敦的眼睛的顏色完全一致的色彩，他們兩個的眼睛，仿佛是工匠對照着同一個模型制造出來的。

敦說話的時候有些磕磕巴巴，但還是問出了口。

“我曾經在自己呆過的孤兒院裏，看見過一本書。書上寫的故事裏有一個叫做李陵的年輕人變成了老虎，也有一個叫斯蒂文森的作家在島嶼上養病生活……然後，老師你曾經說過「每個人都是馴獸師。而身為猛獸的那部分，則是我們各自的性情。」的這句話，也在那本書上。”

“可是，那本書在我沒幾歲的時候就存在了，可是老師你非常年輕……而且，那本書的作者，就是「中島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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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夜蓮見啞然。他當時之所以會說出那句話，只是因為那段時間剛好有将《山月記》單篇重新謄寫過，只是因為那個時候靈感指引着他這麽說。至于孤兒院裏由“中島敦”所寫作的書，這是蓮見沒有想到的。

書……

蓮見想起了露娜對他、對森鷗外所說過的那本空白的「書」，可是既然敦能夠看到上面的內容，那麽它就也不是空白的書了。可是，蓮見依然無法理解，那本書上面為什麽會有作者中島敦寫下的文章……難道說，對方以前就來過這個世界一遍嗎？

不，這也不對勁，因為這個世界上有好多人就頂着文學作者們的名字生活。

這樣一思考，蓮見的思維變得更加混亂了起來。這是難以解釋的，不知道老板有什麽想法……

“這一點，我也不清楚。”蓮見含糊地說，“過去的事情，也許我忘記了。”白發的青年微微低頭，藏在透明鏡片後的眼睛因為太陽的反射光而閃爍着光澤，“也許，那就是我寫下的東西。也許，那是另外的人留下來的東西。”

他有種在攪渾水的感覺。

敦的心情是憂郁的，他最害怕的就是那種講不清楚的事情了。

“但是，有些東西，我會一直牢記下去的。”青年的手尖微微擺在胸口，指尖白得好像透明。敦以為自己看錯了，還想再去看的時候，對方的手卻落到了其它的方位。

“家人，朋友，喜愛的事業，這些東西，我都會永遠将其牢記。”青年的聲音輕飄飄的，聽上去有着搖籃曲的溫柔感。

敦還有幾個問題，但是他現在想，就算不問出來也無所謂。一個人無論有着怎樣悲慘的過去，如果未來已經足夠幸福了，那就沒有必要去糾結過去的痛苦了。

虎嗷嗚嗷嗚了兩聲，敦覺得對方是在贊同自己的心裏話。很快地，對方又一次消失不見。

樓下有人喊他們出去拍照，好像是事務員的部分拍完了，接下來就是大家自由發揮的時間了。

“這邊這邊——我來給你們拍照。”黑發鳶眼的青年已經摩拳擦掌，看起來直接要上了。蓮見有點擔心對方會弄壞相機，好在，對方也知道要是弄壞了就得社長賠錢了（是以社長的名義借來的）。

太宰說要給蓮見拍照，蓮見想了想，說他和敦一起。

“簡直就像是親兄弟。”谷崎潤一郎這麽說道。

在相機要被按下的時候，露娜出現在旁邊。它扒着蓮見的胳膊，像是一個依偎着哥哥的小女孩。

咔嚓——

這三位的照片影像，浮現在太宰的眼前。

空氣。椅子。敦。

照片上面，只有偵探社的事務員一人。

太宰又一次打算摁下快門。

“擺個有趣點的姿勢嘛~”

焦點捕捉到了對方，但是按下快門之後，照片上，就什麽都沒有了。

太宰治很快地将影像往下刷。

“好啦，來繼續拍我吧！”

說罷，他再一次占據了主位。

此時距離春日井冬夏消失，已經過去了二十六個小時。

太宰說照片洗出來之後就會送到蓮見的住處，也沒想未來會如何的百夜蓮見來到了大街上。悠悠晃晃地走在街道上的他，因為沒怎麽看路，他直接和一個個子矮矮的小姑娘撞了個滿懷。

“不好意思啊。”蓮見下意識地道歉道。但是小姑娘并沒有理會，她只是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好似一座雕像。

蓮見發現，對方脖子上挂着一個舊手機。

沒有惡的氣味……也許，是個笨蛋吧。

也許太宰就是黴運刷新點，剛剛從偵探社出來不久，蓮見就又遇到了曾經有過一面之緣的那位殺人偵探——绫辻行人。明明是個偵探，異能力卻是靈異小說的書名——《替身》，這種反差，實在是有些厲害。

蓮見沒上去，換了一條路走了。可他哪裏想得到，在另外一條路上，他又遇到了帶着愛麗絲出來玩的森鷗外。

這什麽？該不會第三條路上會出現一個中原中也吧？

中原中也并沒有出現在所謂的第三條路上，但是，擋在蓮見身前的，是一位個子高得不得了，頭發不聽話地根根豎起的銀發男子。對方蒙着眼罩，蓮見也不清楚對方的視力到底有沒有問題。

蓮見聽說過眼前這個人的名字，對方的惡名在外。

他就是五條悟。

“請你喝咖啡，嗯？”攔住了蓮見的最後一條去路的五條悟，語氣與穩重完全不搭邊，用“輕浮”更加合适。

然而蓮見直接拒絕了。

“我不喜歡喝咖啡。”

“正巧，我也不喜歡。”

蓮見啞然，看向周圍，好像跑不掉。

這位五條先生，可是咒術界的“最強”。

“那，甜品店？”他想，對方估計是要圍繞星漿體的事情跟自己說上一通。

于是兩人就敲定了甜品店。冷氣十足的店鋪裏，男男女女的臉上都有着幸福的表情。

甜食是讓能讓人感到幸福的食物。科學點說，甜食能讓人分泌多巴胺，而多巴胺會促進良好情緒的增長。

白發青年将叉子平放在抹茶千層切塊邊上，而對面，則是開動了。

反正花的也是對方的錢。

明明戴着眼罩，吃東西的時候卻不曾發生過将叉子插到自己鼻孔裏的糗樣。原本抱着想看笑話心情的蓮見，失敗歸來。那個眼罩，大約只是障眼法一類的東西吧。百夜蓮見對自己先前的想法暗自失笑。

補充了一些糖分的五條悟放下叉子，開始說話了。他說，作為一名擔憂學生的老師，能夠看到學生們都平安無事實在是太好了。

“這話應該由我來說才對吧。”蓮見正襟危坐，西裝革履的他，比一身運動制服的五條悟看起來更有老師模樣。“我的學生的性命，不止一次遭到威脅。”

蓮見這時突然渴望有一杯咖啡了，如果有咖啡的話，那麽他現在就能夠做攪拌咖啡的動作了。只是沒有，他便只能下意識地用手指摩擦另外一只手的指骨。

“星漿體一直都遭到其他人的惡意的凝視，這一次我保護了她，那下一次呢？我不可能總在。”青年的語氣裏有揪罪的怒意，但是他的這份怒意，卻不是向着眼前的男子傳遞的。

“這個嘛……”五條悟知道自己現在要做出某些保證。上一任星漿體天內理子的死亡，讓他們失去了非常多的東西……作為五條悟善惡标杆的夏油傑，徹底地離開了他們這一邊的世界。

有些人的承諾，是無比輕賤的。有些人的承諾，是無比貴重的。

蓮見等待着，等待着，然後，對方與他定下契約。

只要五條悟還活着，他就會保護白鳥櫻子。如果對方同天內理子一般慘死，他可能這輩子都無法與自己和解冷氣。

契約達成之後，蓮見付了甜點錢。他打包了兩份甜點，回去路上又碰到了那個一動不動的小女孩。

覺得對方很可憐的蓮見，把其中一份甜點送給了對方。至于第二份……那是給露娜的。

夜裏，露娜吃得非常高興。

“我聽說狗吃巧克力會死，虎吃巧克力慕斯會怎麽樣嗎？”

答案是“不會怎樣”。

第二天，蓮見睡了懶覺，沒有起來。因為今天是周日，而且他已經辭職了。等到十一二點的時候，他才懶洋洋地上街，然後又一次看到了那個女孩子。對方居然保持着昨天一模一樣的姿勢，手中挂着的千層蛋糕片已經在溫度裏面融化了，變成了黏糟糟的一團，很快就會有蒼蠅跑過來圍着它轉來轉去了吧。

雕像。蓮見幹脆确定了她的身份。

然後這一次百夜蓮見與女孩擦身而過的時候，對方原本不動如山的軀體之上，因為小幅度的動作而飛起了一些小小的灰塵顆粒。

她動了。

然而，她動作的時候，身上依然沒有誕生任何氣息。

這裏難道是無塵之地嗎？蓮見吐槽道。

少女行動的片刻間，一把匕首出現在她的手中。

她是殺手。

可是即便是動刀的時候，對方身上的氣息也毫無變化，仿佛她不是什麽人類，而是一株植物。

緣一……蓮見突然聯想到了那位植物一樣安靜的劍士。

他一把抓住對方的手腕，少女琉璃色的瞳孔像是鏡子一樣照射出白發青年此時的外貌。

露娜又以人形的姿态出現，可是就在它要發火的下一秒，青年的身影，如露水般斷然被打破、消散。

此時距離春日井冬夏的“死亡”，已經過去了48個小時。

任務時間，結束了。

在消失前的最後一秒，漂浮在蓮見心中的想法，竟然是“還沒有把授受不親這個成語的意思告訴太宰”。

……

……

露娜眼睜睜看着對方消失，以及，自己依然留在原地。

露娜：？？？？

——百夜蓮見走的時候沒把它一起帶走。

被抛在原地的露娜無心去應付這個世界的小鏡花，它在心中呼喊着協作者的名字，可是對方卻毫無回想。

……已經回去了。

那、那它要怎麽辦啊？

露娜是與百夜蓮見一同通過食骨之井穿越到這個世界的，它本來的打算就是跟着對方一同離開的。可是現在，對方卻因為離開得太急而把自己留在了原地。

虎的身影消失在空氣之中，它氣急敗壞，卻又無計可施。

另外一邊，百夜蓮見遇到了一點小小的困境。等他想起來自己忘記帶上了誰的時候，他已經無法再回去了。

本想回到圖書館再去解決那個“大問題”的蓮見，卻得到了一條火急火燎的消息。本已經跳槽到隔壁圖書館（卻依然混吃等死）的太宰先生，在蓮見剛剛離開的那個世界裏留下了自己的痕跡。而留下痕跡的這位作者卻因為某些不可外傳的原因直接跑路了。

蓮見所要做的，就是立馬接任對方的身份。

尚未回到圖書館就不得不重返那個世界的百夜蓮見，心裏哀嘆。好在，這樣一來，他就能夠露娜說聲道歉了。

蓮見的意識不斷下沉，之前出現過的下墜感再一次覆蓋在他的軀體之上。他本以為自己會降落在一片平地之上，可是，他的呼吸卻被什麽液體扼住了。喘不上氣的蓮見下意識地伸手掙紮，但他整個人都被浸泡在一個大水球了。

呼吸……立馬就要消失了。

他的意識緩緩消散，而在全部的想法從水中漂流走之前，有一雙手拉住了他。他重新得到了空氣，空氣一進入鼻腔，青年就大聲地咳嗽了起來。

“你還好嗎？”

“喂！”

……

……

頭發像是黑色海藻一樣緊緊貼着濕漉漉的臉龐的青年，黑蒙蒙又流淌着紫色光芒的眼睛裏帶着迷旋的光芒。他困難地擡頭，打滿了水的眼睛劇痛着，根本看不清眼前的人到底是誰。

“太宰治”發出艱難的呼吸聲，他朝着對方伸出手去，卻沒有觸摸到任何東西。

……

啊哦……原來是因為他是個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