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重新

裴澤等人走後,學生們返回奧體中心,打算一起去領分配的住所。

謝從心孤身走在最後,謝一鳴故意放慢速度,走到了他身邊。

“您說不會留下,”謝一鳴笑道,“結果還是留下了。”

謝從心目不斜視,沒有理他。

“我已經遞交了申請,加入疫苗研發的小組,”謝一鳴繼續道,“我想給您做助手,跟着您一定能學到很多東西。”

謝從心淡淡道:“但我未必會收你。”

謝一鳴笑容更大,“不,您一定會的。”

這自信未免可笑,謝從心反問:“為什麽?”

謝一鳴說:“他們已經聯系上了我的家人。我父親叫謝宏,不知道您聽過沒有?”

他向來記性好,聽過一次就不會忘,謝從心眯起眼,在腦海中搜索這個名字,不出片刻,諷刺一笑,“重城書記的兒子,竟然買不起一支生物酶。”

謝一鳴露出二十八顆牙齒,“家裏清廉,我當然也要節省。”

睜着眼睛說瞎話,謝從心道:“那又怎麽樣?我收不收你,跟你父親是誰,沒有任何關系。”

“當然有關系,”謝一鳴道,“我想道理您都懂。”

道理?

謝從心冷冷一笑,這是他今天第二次聽到這個詞。

人人都與他說道理,然這道理又是誰定的,憑什麽他就要遵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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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一鳴繼續道:“您之前說不會接受我,但我也并不是完全就沒有機會,不是嗎?我們還有很多時間可以相處。”

謝從心停下腳步。

謝一鳴跟着停下,在他身前一步的地方回望他,目光期待。

謝從心看着他,“謝同學,你是1?”

謝一鳴喜上眉梢,立刻點頭:“是,但我沒有和別人做過,我一直只……”

“看來謝同學對我有一點誤會,”謝從心微笑打斷他,放緩了聲音,“我是同性戀沒錯,但我從不做0。”

說完重新邁步,從他身旁走過,謝一鳴愣在原地。

走在前面的沈雯一直偷偷關注着他們的情況,見謝從心甩掉了謝一鳴,立刻放慢腳步走到謝從心身旁,還用警惕的眼神看了一眼後面的謝一鳴,壓低聲音問:“謝院士,出了什麽事嗎?你怎麽沒和裴隊長一起走?”

謝從心笑笑,道:“既然這裏安全,我為什麽還要冒險回去?研究在哪裏做都是一樣的。”

他不欲多說,沈雯也沒法再問。

但謝從心所說的理由,她是不信的,一聽便是托詞。

重城的科研力量怎麽可能比得上人才濟濟的國科院內,謝從心只有在那裏才能獲得最好的研究環境,而他之前表現出的意志如此堅定,怎麽會說不走就不走了?

衆人回了奧體中心,許山派人來接謝從心。

沈雯送他出門,“謝院士,你需要助手嗎?我跟着老師做過幾個項目,可以給你打打下手,我跟你一起去吧?”

謝從心挑眉,“你父母找到了?”

說到生死不明的父母,沈雯搖頭,目光中難掩憂慮,“還沒有。”

謝從心說:“先忙這件事吧,我不缺人。”

沈雯嘆氣,眼睛有些紅,“如果他們來了這裏,早晚會找到的,如果沒來……哎,我知道希望渺茫。”

确實渺茫,三千萬人口,成功避難的不到一百五十萬,二十分之一的概率,沈雯的父母未必就有這樣的幸運。

謝從心沒有開口安慰,沈雯兀自感傷了一會,又強打起精神與他告別,笑着道:“要是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就告訴我,我去給你幫忙。”

謝從心點了點頭。

來接人的是昨天的那名研究員,開着一輛銀灰色奔馳,恭敬請謝從心上車,“司令住在昨天那家酒店裏,給您也準備了房間。其他您需要什麽都跟我說,只要可能,都會給您安排好的。”

謝從心坐上後排,目光掠過研究員挂檔起步的手,“換洗衣物,一臺電腦,多準備幾塊電池,把你們目前掌握的所有資料都放進去。”

研究員應下,“晚上我都送到您房間去。”

謝從心點了點頭,又道:“另外跟我一起來的學生裏,重城大學生物系的研究生謝一鳴,讓他來做我的助手。”

當夜,許山為謝從心開了一個小型歡迎會。

外面一片狼藉,多少人生死未蔔,酒店的小廳裏卻觥籌交錯,一桌好菜。

謝一鳴也出席了,卻不是作為謝從心的助手,而是跟着他的書記父親來的。

謝宏坐在謝從心對面,謝一鳴則在另一邊為謝從心倒酒,三十年份的茅臺,白水一樣的顏色。

“犬子崇拜謝院士很多年了,”謝宏笑道,“當年大學選專業,我要他從政,他不肯,非要學生物。要不是那時候謝院士還沒回國,他怕是拼了命也要考科大的。”

“承蒙擡愛,”謝從心答得不鹹不淡,笑容客氣疏離,“酒我就不喝了,晚上回去還得看看資料。”

“那就多吃點菜,”謝宏便把酒杯放下,“謝院士少年有成,這亂世裏恰好遇到也是緣分,可要多帶帶犬子。”

謝從心并不接話,只是一笑。

謝一鳴在旁邊給他夾菜,壓低聲音問:“晚上我和您一起看資料行嗎?我也住這裏,房間就在您隔壁。”

謝從心單手撐着下颌,斜眼看他,戲谑道:“怎麽?謝同學這是想通了,打算做0?”

謝一鳴表情僵了一瞬,“……只是看資料而已,您想什麽呢?”

“哦,”謝從心似笑非笑,“那就看吧。”

飯後謝一鳴跟着他回房間,高級套房,客廳,書房,卧室,打掃得幹幹淨淨,全然不像在末世裏。

恰好研究員來送謝從心要的東西,幾套全新的換洗衣服,清一色的Burberry。一臺電腦,充電器和四塊電板都裝在電腦包裏,另外又掏出一個盒子,打開,是塊寶玑的航海系列。

謝從心蹙眉,這表他家中有一塊一模一樣的,嚴慎送給他的回國禮物,他沒有帶過幾次。

謝一鳴目光灼灼,道:“是我爸爸給您的禮物,您看看還喜歡嗎?”

謝從心将那表戴上,長度竟然剛好,深藍色的表帶配他偏白的皮膚恰到好處,謝一鳴迷戀地看着他,“我就說一定合适您。”

如果不是十九層樓外俯瞰的城市夜景漆黑一片,這朱門酒肉似乎與末世前沒有半點分別,謝從心笑容諷刺,“多謝書記了。”

研究員覺得這兩人之間氣氛似乎不太對,左顧右盼了兩回,小心插話道:“資料都在電腦裏面了,您先看,明天我會來接您去研究中心,聞教授他們都在那裏。”

謝從心點頭接過。

謝一鳴确實很了解他,了解到了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送來的東西都是他平日用慣的,就連電腦型號,都跟他落在招待所那臺一模一樣。

他提着電腦包,對研究員道:“我有東西落在奧體,你送我去拿一趟吧,我不會開車。”

研究員自然道好,謝一鳴立刻說:“我跟您一起去吧。”

謝從心回頭看他,謝一鳴看着他時的目光總是狂熱,之前還稍加掩飾,現在大約是覺得他已經插翅難飛,愈發直白。

謝從心勾起唇角,緩聲暧昧道:“謝同學不要這麽急,夜還長着呢。”

謝一鳴一頓,研究員瞪大眼睛,驚訝地看着兩人。見謝從心拿着電腦欲出門,忙問:“電腦也要帶去?”

“路上先看看,”謝從心意味深長,“回頭好給謝同學上課。”

研究員強忍住心頭狂奔的詫異和八卦之心,領着謝從心去停車庫裏取車。

依舊是白天那輛奔馳,謝從心捧着電腦在後座,一目十行地看着資料。

轉眼到了奧體中心,研究員問:“東西多嗎?我幫您一起拿?”

“嗯,” 謝從心應了一聲,“你去找一個叫沈雯的學生,她知道東西在哪,讓她幫我拿過來。”

研究員不解,既然是讓他去拿,謝從心又何必親自跟來?

就見謝從心擡起頭來,面色疲憊地揉了揉眉心,“不用着急,讓我在這多待一會。”

研究員也是個戲多的,結合方才所見,遲疑道:“您這是……在躲謝同學?”

謝從心點了點頭。

研究員不免好奇:“那您怎麽還讓他做您助手?”

謝從心無奈一笑,頗有些不可言說的味道,“人在屋檐下啊。”

研究員恍然大悟,瞬間腦補出了一萬字年輕院士強權之下被迫屈服的愛恨情仇故事,看着謝從心的目光裏也帶了一絲憐憫,“哎……您這也是不容易。”

說罷下車,謝從心又搖下車窗,“車別熄火,我手機在充電。”

研究員瞥了一眼,見他手機正插在後座插座上,便把鑰匙遞給謝從心,“那鑰匙您拿着吧,我一個小時後再回來,您安心休息一會。”

說完走了。

他的身影消失在停車場轉角,謝從心臉上的表情傾然褪去。

他确實有些疲憊,卻不是因為應付謝一鳴。

要做的事情太多,而他孤立無援,所有事情都不得不親力為之,難免力有不足。又坐了一會,看完關于病毒毒株預測的最後一行描述,他合上電腦屏幕,開門下車,沒有直接離去,而是坐上駕駛座,系好安全帶,有條不紊地按下發動鍵。

第一下沒有成功,車子嗡嗡了兩聲,界面盤是亮了,但發動機沒有啓動。

他并沒有說謊,他确實沒有駕照,也從來沒有開過車,但普通人都能學會的事情沒道理他做不好,謝從心冷靜熄火,第二次嘗試踩住剎車,再重新按下,車終于發動。

換擋,踩油門,打方向盤,差點撞上柱子,最後以二十碼的速度,成功駛出了奧體地下停車庫。

深夜已過,天漸漸亮了。

重城邊緣,103省道入口,裴澤靠在吉普車邊,手裏夾着支煙,剛剛點上。

旁邊是同樣叼着煙的周安,兩人腳下煙頭落了一地。

彭禾趴在駕駛室車窗上,哈欠連天,“真的會來嗎?”

裴澤未答,目光始終落在群山環抱的天際之處。

會不會來,他并沒有把握,但直覺告訴他,再等一等。

忽而坐在車頂上拿着望遠鏡的程殷商道了一聲:“來了!”

話音剛落,一點微小出現在大路盡頭,緩緩駛近,五百米,兩百米,三十米,是一輛銀灰色的奔馳。

最終停在距離他們不到五米的地方,已經可以看清駕駛員的身影。

彭禾探出頭來,不可思議道:“還真來了啊!”

謝從心在衆人的目光中下車,手裏提着個黑色的電腦包,與裴澤視線對上,便微微一笑,“各位,這麽早?”

“久等了”這種話他是不會說的,謝從心合該如此銳利而光芒萬丈,自我而一往無前。

他會出現在這裏,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世上大概沒有什麽能夠阻止他,裴澤确信,即使沒有第三小隊,他也能靠着自己回到首都。

扔掉手中還剩下半支的煙,碾滅,裴澤亦沒有多言,對着謝從心打開了後座車門,一如初次見面之時,“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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