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狐貍

開了一夜車後疲憊不堪,偏偏車裏一股濃重煙味,謝從心打開後排窗戶,清晨的涼風灌進來後總算舒服了一點。

駛過龍河大橋,周安道:“兩位不解釋一下嗎?我們可還都一頭霧水。”

“就是啊!”彭禾這會兒也不犯困了,摁不住好奇心,“隊長說你會來我還不信,你們是不是對了什麽暗號啊?”

謝從心揉着酸痛的肩膀沒說話,裴澤從車鬥裏拿出那本全國地圖冊,翻到用紅筆做了記號的那頁,遞給周安,道:“宜|昌,鄭|州,石家|莊,不是回京的最近路線。”

“就這樣?”周安接過地圖冊翻看,确認上面除了幾個紅圈一條紅線再無其他,目光掠過目視窗外的謝從心,又看向一如既往沒什麽表情的裴澤,語氣有些微妙,“兩位這是心電感應?我們怎麽都沒聽出來。”

當然沒有心電感應,但也沒辦法清楚解釋。

那多是源于面對面交談時的強烈直覺,源于對謝從心這個人的判斷——聰明人趨利避害,還算聰明的人明哲保身,只有蠢人才一往無前,而謝從心說他不算太蠢。

謝從心察覺到裴澤的目光,終于吝啬開口:“其實我原計劃與各位在宜|昌彙合,沒想到你們會等在這裏。”

裴澤道:“走國道去宜|昌,這裏是必經之路。”

重城到宜昌近千公裏,且不說謝從心一個人要如何走到,周安道:“要是我們沒等你呢?”

謝從心一笑:“我以為以裴隊長的能力,不至于連這麽明顯的暗示都聽不懂。”

耳旁風聲太吵,他關上了窗,問:“有吃的嗎?什麽都行。”

“都在後備箱裏,”程殷商從前排遞過來一包蛋卷,從學校超市裏帶出來的,昨晚拆開吃了一半,“先吃這個墊墊吧。”

謝從心接過,裴澤拿了瓶水給他,“這裏還不安全,往前開三百公裏再停車。”

謝從心離開的事重城方面肯定已經發現,許山說不定會派人來追,龍河大橋距離重城不過一百六十公裏,很容易就能追上。

對方畢竟是正規部隊,萬一被追上交火,他們這邊肯定讨不了好,只能盡快拉開距離,避免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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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理大家都懂,彭禾加踩油門,在因為地震開裂的瀝青路上飚至八十碼,好在吉普防震做得不錯,還算平穩。

程殷商從倒車鏡裏看着後排,遲疑道:“謝院士……”

“問。”謝從心興致缺缺地嚼着蛋卷。

“您為什麽堅持要回京?我以為重城條件還算不錯,也足夠安全……”

“我必須回國科院,”蛋卷放了一夜已經開始發糯,謝從心吃了兩根就放下了,“就像你們也一定要回去複命一樣。”

程殷商道:“那既然一定要回去,為什麽又要假意答應留下呢?”

“不然?”謝從心發出一聲輕微的鼻音,像是在說這麽簡單的問題你為什麽還要問,“我不答應,你以為你們出得了城?”

許山和聞教授從謝一鳴口中得之他被咬卻沒有感染,加上聞教授對當年實驗的一知半解,便認定了他手裏有疫苗的線索,許山根本沒有打算放他離開。他們不過五個人,與整個軍區硬碰硬自然不是上策。

程殷商又問:“那許司令又為什麽一定要留下院士?”

“我正要說這個,”謝從心從容拍掉手上的碎屑,“對這次爆發的病毒,你們了解多少?”

車裏無人接話,沉默了三秒。

知之不多,甚至一無所知,謝從心了然,“那就從頭說起。2028年10月6號晚上發生隕石雨,其中一顆墜落入長江上游,導致西南地區發生了重大地震。”

他打開重城方面給他準備的電腦,調出隕石墜落時拍下的照片,将屏幕轉向朝着裴澤等人。

浩浩蕩蕩的流星雨劃破夜空,由近及遠,無數銀光撕裂天際,難以想象這壯觀絢麗的瞬間,竟是一場災難的開篇。

“重城天文臺的觀測報告,隕石遠不止一顆,”謝從心道,“通訊網絡無法使用,目前只能确認起碼有七顆墜落在國內,大致墜落點在川省、敦煌、內蒙草原、東北平原、洞庭、長江入海口以及南海,其餘落入國外,僅僅是北半球,總數就超過了三十。”

程殷商驚訝道:“這麽多?”

先不說其他國家如何,光是前面這七顆,就已經徹底覆蓋了中國東南西北的廣闊領土,精準得宛如有人蓄意為之的投放。

“是的,這麽多,全球性災難,”謝從心略做總結,“南半球的情況不明,恐怕也不樂觀。”

氣氛頓時沉重起來,周安問:“喪屍又到底是怎麽回事?跟隕石和地震有什麽關系?”

“我正要說,”謝從心切換屏幕,點開一組電顯病毒成像,“這是我們在被感染者,也就是你們所說的喪屍身上提取到的,一種新型病毒。”

周安道:“謝院士還是直說吧,這些我們也看不懂。”

謝從心便合上電腦屏幕,“2018年2月期的《Astrobiology》,曾經有人提出病毒或許起源于外太空的假說,推測HIV等一系列超級病毒極有可能起源于宇宙,并指出白垩紀恐龍滅絕,或許不僅僅是因為隕石撞擊地球導致地球環境發生劇烈改變,更是因為隕石中攜帶的某種致命病毒。畢竟環境改變帶來的死亡通常緩慢而留有餘地,只有傳染病才具有這樣大範圍并迅速的殺傷力。”

他說的不算簡潔,甚至有些故意加大了難度來模糊視聽的意味,但因為天生嗓音清明,字句咬合恰到好處,總歸還是能聽懂,裴澤沉吟片刻,道:“你的意思是,這種新型病毒來源于十天前墜落的隕石。”

謝從心一笑:“裴隊長理解能力不錯。”

“恐龍嗎……”周安道,“所以我們也可能會滅絕?”

“沒有什麽是不可能的,”謝從心道,“但存活下去的可能性更大。這種病毒的自然感染率在五分之一到四分之一之間,也就是說平均每五個人中會有一個人發生自然感染。這樣的概率并不算高,不足以一口氣消滅地球上近一百億人口。”

話畢,車內忽然陷入詭異的沉默。

與剛才聽不懂時的沉默不同,謝從心在裴澤眼底捕捉到了一閃而過的異樣。

謝從心挑眉,“怎麽了?有什麽問題?”

“确實是五分之一,”周安嘆了口氣,“謝院士不知道吧?國安部的小隊編制,其實都是五個人。”

謝從心反應非常快,“所以你們有隊友……”

“是自然感染,”裴澤接過話,“10月12號的下午。”

五個人的隊伍,抵達重城的,只有四個。

謝從心想起第一次見面時他責備裴澤等人“太慢”,裴澤說了一句“抱歉”,以及一些無關痛癢的理由,并沒有提這件事。

如果是普通人,這種時候大概會說一句“節哀”。但謝從心仿佛天生缺少掌管同情心的那根神經,什麽也沒聽到一般将話題揭過,繼續道:“幸存的人裏感染依舊在繼續發生,活人會越來越少。”

彭禾撇撇嘴:“ 那我們豈不是早晚也都要完蛋?”

謝從心道:“放任不管的話,很快就會。”

周安又問:“重城方面已經有什麽對策了嗎?”

謝從心道:“對策談不上,只能算嘗試。他們對第一批感染的原因做了推測,目前比較傾向于水源感染。重城自來水大半來自長江,隕石墜落後病毒進入江水,自來水淨化系統無法徹底過濾。第一批感染者很有可能是因為直飲了攜帶病毒的水源。”

周安看向裴澤,裴澤沉聲道:“殷商。”

程殷商停頓了兩秒,才輕聲道:“那天中午章哥确實喝了自來水,就是部長電話打進來的時候……”

裴澤眉心緊蹙,小臂抵在腿上,後背僵硬如一張繃緊的弓。

周安輕嘆了一口氣,坐到裴澤身邊,手按在他肩上,寬慰道:“這不是你的問題,我們誰都沒有想到。”

裴澤壓低聲音:“……我明白。”

他話向來少,看起來冷峻,偶爾這樣的情緒流露也顯得壓抑。

謝從心看着兩人親密動作揚了揚眉,繼續道:“重城方面已經開始嘗試淨化水源,應該能夠有效降低自然感染率,如果能夠控制在八分之一以下,會給疫苗制作争取到非常多的緩沖時間。”

說了這麽多,最初的兩個問題依舊沒有解答,程殷商問:“那謝院士為什麽不留在重城?回京路上還要耽誤不少時間。”

謝從心微微一笑:“因為我是唯一一個可能做出疫苗的人,我必須确保自己處于一個絕對安全以及力量齊備的地方。”

平地投雷,衆人都詫異看向他,謝從心卻沒什麽波動,指尖在電腦外殼上輕敲了兩下,聲音平靜得如同在說別人的事情。

“二十三年前,我的老師和父母參與了一項國科院主持的科研計劃。他們從一顆當年墜落的隕石內部提取到了一組陌生RNA——全新的病毒遺傳信息載體,不屬于任何一種已知病毒。經過反複的動物實驗,他們發現動物一旦感染了這種病毒,身體機能會得到很大程度的強化,大腦活性也會飛速提高,某些哺乳動物甚至在短時間內進化出了類人類的模仿和記憶能力。”

這成果當時引起了組內的震動,蘇時青說,很多人都堅信這種病毒是“人類進化之光”。

“不過項目很快就被叫停了,”謝從心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點着,“被感染的動物表現出了強烈的攻擊性,哪怕是食草動物,也在短時間內進化出了尖銳的牙齒,無視食物鏈規則對其他生物發動攻擊,并且壽命都非常短暫。病毒大量寄生于大腦皮層、小腦、脊髓、延腦,導致腦部血液需求量暴漲,周身血管擴張,因而褪毛,四肢腫大,眼球突出,動物被感染後大多只能存活幾個月。”

周安道:“這個病毒……”

謝從心道:“他們叫它LDV,Living Dead Virus,源于英文中‘喪屍’一詞,很貼切,不是嗎?”

“……”這名字取得真是非常簡單粗暴了。

“一開始我也只是懷疑而已,LDV的病理表現與現在爆發的這種非常像,”謝從心笑笑,“對比結構後,我懷疑他們是同類病毒的不同毒株表現,具體我還不能确定,但□□不離十。”

裴澤道:“所以他們要留下你?”

“是,所以他們要留下我,而國科院卻要你們接我回京。”謝從心道,“我父母留下的資料都在我手裏,我必須回國科院去。”

程殷商愣愣點頭,艱難消化着這突如其來的巨大信息,裴澤道:“那三個人冒充我們綁架你,也是為了這份資料?”

“我認為是。”謝從心點了點頭,“當年參與項目的知情人不少,但其他資料都已經被銷毀,只有我母親留下的RNA翻譯代碼和幾組動物實驗數據,對破解LDV有重要作用,他們想要的應該是這個。”

“那資料你放在哪裏了?”周安問,“總不可能随時帶在身上吧?”

謝從心似笑非笑,“放在哪裏都不安全,只好放在自己腦子裏了。”

程殷商不解道:“他們要這份資料是為了什麽?如果是為了疫苗,誰做出來不都一樣嗎?”

謝從心道:“當然不只是為了疫苗,是為了進化。”

“……進化?”

“The Red Queen 's race,紅皇後理論,”謝從心微眯着眼,目光中浮動出一點微妙的厭惡,但一閃即逝,無人察覺,“與達爾文進化論并稱的生物進化假說——‘不進即為退’。生物界裏很多人都這樣相信,人類想要永遠是人類,永遠站在生物階層的最頂點,就必須在地球環境惡化之前,獲得更進一步的進化。亂世對人類而言未必不是機會,LDV也未必不會成為人類更上一層的階梯,而我所擁有的RNA代碼,或許就是他們能否攀登這階梯的關鍵。”

話題上升到一個難以理解的高度,衆人再次沉默,謝從心解釋道:“我說過的,LDV會促生生物生理上的快速進化。”

哪怕它的副作用比單純的致死性更為嚴重,因而在研究之初就被高層叫停,還是有很大一部分人堅信它能為人類帶來前所未有的機遇,譬如他的父親謝霖,就是諸多瘋子中瘋得最徹底的那一個。

“所以他們要找你,”裴澤道,“國安內部有他們的人。”

“要找我的人太多了,”謝從心笑容諷刺,“國安部,國科院,敵暗我明,這一路上一定還會有人動手。”

說着這樣的話,語氣卻胸有成竹,仿佛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裴澤與他對視着,恰好群山間錯落的晨光照進車窗,點在他淺色的眼中,使他雙瞳都染上了璀璨的金色,像是燃燒着的小小太陽,光芒萬丈。

謝從心無疑是聰明的。

在學術上的能力也好,與許山周旋時為了獲取物資和情報的假意承諾也好,此刻對他們說的這些複雜卻條理,聽不出破綻的話也好,無一不展露出他不同于常人的冷靜與智慧。

然而他并不真誠。

他是有些狡猾的,表露出來的美好或許是為了掩蓋其他無法言說的秘密,裴澤有一種強烈的感覺,他們對于謝從心來說,與許山沒有任何不同。

他需要更多病毒的信息,便假意留在重城,拿到了裝滿資料的電腦;

他需要回京,便對他們說出這些足夠他們意識到他重要性的話,迫使他們将他的安全放在第一位。

謝從心像一只狐貍。

洞察人心,拿捏分寸,無一不恰到好處。

但這些和他們并沒有關系。

他們只是接受命令,送謝從心回京,謝從心是一個什麽樣的人,與他,與第三小隊沒有任何關系。

兩秒之後,裴澤道:“我們既然接受了命令,就一定會送你回國科院。”

謝從心微微一笑:“當然,我相信裴隊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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