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溯游

第五臺水輪機, 自檢進度46%。

謝從心後背貼着數控機床冰冷的金屬外殼, 半跪半座于地, 呼吸放緩至幾乎沒有。程殷商和周安喊他那兩聲他當然聽到了,也不是不想答,是答不了。

面前不到二十公分是一張臉, 在操作臺的微光下隐約能看到上頭血管形狀的凸起走向,如同一張蛛網,從發際線縱落至下颚,穿入衣領下方,細密罩滿了一整張臉。

那雙從眼白到眼珠全都紅到發黑的眼睛, 正全神貫注地盯着他, 仿佛要在他臉上看出一朵花來。

他們就像在玩一場“誰先動誰就輸”的游戲,在雙方的靜止中維持微妙的平和,謝從心不動他就不動, 謝從心一動他便也跟着動。

只是眨了一下眼, 那張臉的主人便瞪大眼睛,又靠近了五公分。

謝從心的手以緩慢到幾乎無法察覺的速度提起,慢慢摸向沖鋒衣的口袋——那裏有昨夜範正給他的54。

外頭其他人正在喊他,聲音不算小, 手電的光掃來掃去,然這喪屍卻對他情有獨鐘, 穩穩不動如同一座石雕,叉着兩腿蹲在他面前。短短幾秒靜默中距離似乎又縮近了一些,已經不到十公分, 脫出眼眶的雙眼幾乎就要貼上他的額頭。

被咬一小口不會如何,但如果直接咬穿了頸動脈,以他們現在的條件根本無法進行搶救。

地下廠房有近千平,他離其他人的位置算不上近,必須自救。

謝從心已經摸到了口袋裏的槍,而呼吸也到了極限,并且因為缺氧,血壓迅速下降,視網膜上白斑閃爍。

活了二十三年不曾遇到過什麽生死相關的時候,但真到了此刻,他自問不是只能等着別人來救的那種人,一槍打入對方心口,或者被一口咬破動脈,哪怕知後者的可能性更大,也只能拼這一絲生機。

然而他的手剛動了一下想将槍拔出來,沖鋒衣口袋上的魔術貼卻發出次啦一聲響。

這輕微的聲音于當下無外乎石破天驚,兩人同時一頓,又同時有了反應,喪屍倏而清醒,随着他拔槍的動作發出一聲低吼,漆黑的嘴張大到了極限,仿佛要将他整個腦袋都一口咬下!

這一幕如同拉長的電影慢鏡頭逐幀播放,每一幀都使謝從心意識到自己不夠快,那啃咬過肉的牙舔舐過血的舌中一股濃郁的惡臭,他用盡所有毅力才戰勝了想要閉眼的本能——

突然眼前伸出一只手,猛然按在那喪屍的側臉上朝着地上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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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澤的側臉一晃而過,将那喪屍整個按倒在地,掌心力道之大幾乎要将喪屍的眼球都按爆!

謝從心陡然松開屏住的那口氣,來不及呼吸便朝兩人的方向撲去,一同壓在那喪屍身上,同時槍抵上喪屍胸口,上膛開槍不到半秒之間,旋即砰得一聲,子彈穿胸而過。

沒有打中要害,喪屍發出怒吼掙紮起來,裴澤手臂抵着他脖頸,松開一只手抓住謝從心的手帶着他朝右挪了兩寸,喝道:“再開!”

謝從心閉眼再次扣下扳機,虎口被子彈後坐力震得發麻。

子彈打穿心髒,喪屍很快不動了,謝從心松開槍,靠在牆上大口喘息起來。

灌進來的每一口空氣都帶着令人作嘔的味道,即使大量攝入,過低的氧氣密度也并不能讓他好受分毫,每一個細胞都叫嚣着要他立刻離開這裏,但身體卻進入了脫力狀态,連眨一下眼都費力無比。

“還好嗎?”裴澤伸手想要扶他。

謝從心揮開他的手,自己扶着牆緩緩站了起來,諷道:“裴隊長如果能把敵人攔住,我還能更好一點。”

他太過獨立,或者說是太過高傲,裴澤已經能聽出他呼吸頻率的不對,他卻依舊不肯示弱半分,扶着牆,緩緩朝下一臺水輪機走去。

幾分鐘後,程殷商終于在偌大的空間中找到了燈源開關,整排掀起,頂上數百道燈管齊亮,刺得視網膜有一瞬間的失明。

衆人看清了地下全貌,遍地的血,牆上管道上飛濺的血肉,中央那座屍山有五六米高,直徑達近三米,外圍的屍體都有被啃咬的痕跡,有的是四肢,有的是軀幹,也有的是腦袋,淡白色的腦漿浮在黑紅的血上,放眼望去,幾乎找不到完整的屍體。

所有人都一身狼藉,謝從心說要避讓血跡,他們卻從頭到腳仿佛被血潑了個透徹,沒有一處是幹淨的。

頭頂上水流轟隆作響,幾個人站到空地上等謝從心,程殷商擡起血淋淋的兩條袖子,道:“我們會被感染嗎?”

裴澤甩掉軍刀槽中的血跡,不遠處謝從心獨身行走在巨大管道下,身影單薄像是即将要被什麽淹沒。

彭禾抓了抓結塊的頭發,道:“不會吧,我覺得挺好的啊,沒哪裏不對。”

周安拍他的背,笑道:“也不一定就會感染吧,彭彭不是一直運氣都挺好的,還中過兩萬的彩票麽。”

“別提那彩票,”彭禾牙疼道,“就中了那麽一次,把我這輩子的運氣都花完了,後來喝飲料再來一瓶都開不到。”

程殷商也笑了起來:“兩萬夠你喝一輩子飲料了啊。再說少喝點也好,就當減肥了。”

倒是沒有幾分生離死別的氣氛,來時抱着犧牲的覺悟來,但到了這時誰也沒死沒受傷,不過是身上沾了點血,已經是出乎意料的結果。

要說認不認命,當然是不想認的,他們不曾參與聞教授與謝從心關于LDV的讨論,自然也不知道體液接觸後病毒的感染幾率高達百分之百。

沒有了敵人,謝從心順利打開地下最後一臺水輪機。

他沒有直接到他們這邊來,而是掏出煙盒倒空,用槍頭在那兩名喪屍的身上各取了一點血肉樣本,再用煙盒裏頭的錫紙分別包好。

腳上那雙白球鞋早紅得發黑,裸露出來的皮膚上也全是血跡,不比他們好上多少,但他全程表情淡淡,也看不出悲喜情緒。

裴澤從戰鬥服內袋裏拿出謝從心給的煙點上,幹燥煙草味彌漫口腔,他卻想起了早上那一碗鐵鏽味道的粥。

謝從心走到他們身旁,周安問他:“去樓下?”

他搖了搖頭,神情難掩疲憊——子彈所剩不多,地下一層就已經這樣危險,最底層不知是什麽情況,萬一在地下再遇到點什麽必定無法全身而退。既然二十臺水輪機已經打開,就沒有必要強行去冒這個險。

周安還想說什麽,裴澤打斷他道:“全員返回。”

回程順利異常,從樓梯返回壩頂,一路沒有再遇到喪屍,也沒人說話。謝從心像是體力不支,走在最後,速度很慢,其他人不敢催他,只跟着放慢了腳步。

謝一鳴給的表意外堅固,跌打滾摔竟然也沒有壞,到壩頂上,謝從心看了一眼時間,下午一點二十,距離他們進入大壩左岸,已經過去七個小時。

他擡頭望着滾滾東去的碧綠江水,至今沒有人暴發感染,那麽在最後這一點時間裏被感染的可能性已經很低,他的實驗成功了,甚至還有一點意外收獲。

——敵人太過心急,想要試探他,卻也反之被他試探,雖然被動的局勢不曾打破,但至少上游水患已除,下游供電恢複,以及口袋裏那兩名喪屍的的細胞樣本,算起來倒也不虧。

潛伏期還未結束,尚不能确認是否有人感染,找了個位置坐下等待,謝從心脫掉沾血的外套,裏頭棉T恤是程殷商的,像被送進染缸涮了一遍,已經看不出原來的底色。

“先把繃帶解了吧,”周安在他身邊蹲下,指着他手臂上的繃帶說,“傷口沾了血容易感染,回去我給你重新包一下。”

何止是容易感染,是百分之百肯定會感染,謝從心側目看向他,道:“我還以為周副隊巴不得我快點感染。”

周安臉色一變,脫口道:“怎麽可能!”

謝從心戲谑笑了笑,道:“不過一句玩笑,不要緊張。”

“……”這種玩笑并不好笑,周安吸了一口氣,平複語氣後道:“我怎麽可能希望謝院士感染?我承認昨天是我不對,太激動了,向你道歉,對不起。”

話說得還挺真誠,謝從心動手拆了繃帶,露出底下再次裂開的傷口,勾着發白的唇道:“一點小事,周副隊不用這麽嚴肅。”

他那傷口是十幾天前的,理應早已開始愈合,此刻卻長長一道,傷口上有新鮮的血跡。周安看了一眼,奇怪道:“怎麽裂得這麽厲害?”

謝從心道:“撞到了,還要麻煩周副隊再給我包一次。”

周安道:“謝院士也不用這麽客氣……”

話音未落,忽然聽到彭禾一聲大喊:“什麽東西?”

循聲望去,只見下游壩腳翻騰的白浪底下浮出一片血紅,其中幾道黑影游蹿,像是魚,又比普通魚類大了太多。

黑影繞着那片血跡,漸漸浮上來一些魚類的殘肢,尖頭,身體細長如蛇,生有魚鳍,繼而那些黑影忽而當空一躍,竟接二連三從水裏竄了出來,但跳躍力度不夠,噼裏啪啦一陣甩尾後撞在混凝土的壩體上,又摔回了水裏。

謝從心難得露出一點驚訝,“……中華鲟?”

彭禾懵逼:“什麽鲟???”

不怪彭禾不讀書,長江裏已經十年不曾出現過野生中華鲟,學界普遍認為這種魚類的野生物種已經滅絕,即使是他也不曾見過活的,更不用說其他人。

眼見那些還活着的中華鲟還不放棄,再次躍起,次次都是離壩頂差了幾米而落回水中,彭禾奇道:“它們在幹什麽?”

謝從心低血壓的暈眩還未緩和,吹了江風頭更加痛,無心與彭禾多言,裴澤本在擦槍,聞言淡淡道:“是溯游。”

裴澤這人話實在少,以至于很多時候存在感還不如副隊長的周安,謝從心偏頭看了他一眼。

他也脫了外衣,只穿着一件修身的黑T,臉和身材都可以打個滿分,話少這一點也很合心意,可惜型號匹配不上。

彭禾還在追問“溯游”又是什麽,裴澤沒再答他。

謝從心轉而觀察腳下的魚群,中華鲟通常生活于長江入海口一帶,秋季返回上游産卵,中途歷經三千公裏的溯游,三峽水電站的建設對這種魚的影響非常明顯,數量連年減少,時至今日,野生的一尾早已比大熊貓還要精貴,眼下這十幾條如果放在末世之前,會是轟動整個生物界的發現。

隕石,地震,管道內異物,水輪機停止,LDV帶來的生物進化,中華鲟……

串聯在一起,地震導致過濾網破損,或是LDV使得這群中華鲟發生變異,撞開了過濾網絡進入輸水管道,發電站選擇停下水輪機進行解救,卻忽然爆發了喪屍狂潮。最後人都死完了,魚也沒救出來,還導致他們不得不來這一趟。

這結果可以說一句出乎意料,只是就得失來看未免太虧。

水輪機打開後內部渦輪旋轉,金屬頁片的轉速連金屬都能割碎,不用說幾條脆弱的魚身。底下的血跡越來越多,躍上水面的魚群數量也越來越少。

程殷商道:“要救嗎?這是保護動物吧?”

謝從心淡淡諷刺道:“人類馬上也要變成保護動物了,一個一個救嗎?”

這也許真的是世界上最後幾尾野生中華鲟,這個在地球上存活了億年的物種,即将以這樣可笑的方式徹底消失,多麽諷刺。

他從識字開始學研生物,受蘇時青教導,為這世上活着的一切而致力研究,卻不想有生之年會遇到病毒爆發的亂世。生命如蝼蟻如草芥,過往所學曾使他驕縱自滿,在災難面前卻如此無用不堪,他太過渺小,力挽不了狂瀾,甚至連幾條魚也救不了。

江面漸漸恢複平靜,被恢複流通的江水沖淡,仿佛不曾存在過。

幾人便坐在狂風呼嘯的壩頂,其餘三人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着,謝從心無心參與,裴澤依舊沉默,直到身上的血都風幹成了痂,抖一抖成塊地掉,才恍惚有了一點劫後餘生的慶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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