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普通

彭禾走到車邊, 面色古怪。

“怎麽啦?”程殷商在檢查車身, 确認沒有故障——吉普車接近報廢, 這輛還算寬敞的SUV将是他們接下來的座駕。

彭禾掃了一眼正在駕駛座上試圖用接線點火的裴澤,壓低聲音後擠眉弄眼道:“隊長有沒有說什麽?”

程殷商含笑看着他:“什麽說什麽?”

彭禾:“……就是那什麽,謝院士到底有沒有抗體的?”

程殷商松了一口氣, “還沒呢,昨天就跟你說了,謝院士不是見死不救的人,你太急了。”

彭禾撇了撇嘴,沒有反駁。

睡眠是克制沖動的良藥。

睡醒之後, 激烈的情緒都仿佛跟着落下的月亮一起退潮, 冷靜下來回頭看,謝從心确實不是那樣的人。

“去道歉吧?”程殷商說。

彭禾“啧”了一聲,撇開臉:“不去, 太丢臉了……”

程殷商笑着拍了拍他的肩, 鼓勵道:“有什麽丢臉,去吧。”

SUV點上火,東西全部裝進後備箱,衆人上車, 準備返回旅館。

卻不想開出去不到一百米,遇上了袁茗秋。

對方身影狼狽, 砸碎了玻璃門從一家不知賣什麽的店裏竄了出來,拔腿就跑,後頭一名喪屍也跟着他穿過了門框——

他們距離不遠, 眼見那喪屍的手就要抓住袁茗秋的後背,裴澤按了一下車喇叭,滴得一聲巨響,連着喪屍和袁茗秋一起吓了一跳。

這樣的距離,要是有子彈,那喪屍早已經腦袋開花,可惜武器告罄,車上個個都是傷員,不宜動手,程殷商搖下車窗大喊:“上車!”

袁茗秋原地猶豫了一秒。

待程殷商直接開了車門,他才朝他們這裏沖了過來,剛鑽進來還沒坐穩裴澤就踩下了油門,一把将那追來的喪屍甩在了身後。

四個人擠在後座,袁茗秋關上門,呼吸平複後客氣道:“謝謝。”

看得出袁茗秋并不樂意接受他們的幫助,程殷商對他笑了一下,“送你回診所嗎?”

車都上來了,再多說什麽也矯情,袁茗秋點了一下頭,餘光瞥過坐在另一邊角落的謝從心,道:“我回診所,謝謝。”

他們不過随手之勞,卻不想這人的排外程度和見外程度成直線正比,下車時再說了一次謝謝還不算,到吃晚飯的時間,又和袁茗夏一起送了一大袋子臘肉來。

“是我母親在病毒爆發前做的,”袁茗秋道,“謝謝你們今天救了我。”

當時的場景就算沒有他們袁茗秋應該也能跑掉,程殷商不大好意思,擺手道:“不用不用,太客氣了,你們自己留着吃吧。”

但袁茗秋板着一張“你們不要我就不走”的臉堅持要給,程殷商推辭幾遍推不過,只好收下,又問了一句:“要不留下吃頓晚飯吧?這一袋實在太多了。”

天知道他這句話不過是客氣一講,沒想過他們會答應,卻見袁茗秋猶豫了一下,竟然沒拒絕。

這時正好謝從心和裴澤聽到聲音下了樓來,後頭的袁茗夏一見裴澤眼睛就亮了,拍手道:“好啊!一起吃晚飯吧!”

程殷商:“……???”

他笑得甜,挽起袖子,主動非常:“我來做吧,我做飯還不錯,你們有什麽材料?不夠我再回去拿一點。”

袁茗秋捂額,“袁茗夏……”

袁茗夏眨了一下眼:“反正回去也要做的,就在這裏吃呗,鄰居之間要互相幫助嘛!”

這自來熟的勁真是沒誰了。

程殷商一時有些尴尬,觑着樓梯上裴澤不大好的臉色,覺得自己大概說錯了話。

謝從心揶揄看向身後一步的人,壓低聲音道:“裴隊長,豔福不淺。”

“……”裴澤也想捂額。

謝從心又往下走了兩步,突然回頭,眯着眼睛露出比袁茗夏更狡黠的笑容,用口型問:要幫忙嗎?

他們在氣質上有一分相似,很難描述,大概是聰明的年輕人身上所特有的、在心情好時才會流露出的,眼底裏的光。

而謝從心的光,相比世事不經的袁茗夏更成熟,更聰慧,更狡猾,也更明亮,是恰到好處的程度,不會令人覺得厭惡,反而有些期待,他到底會做什麽。

袁茗夏說會做飯倒不是假話。

大概是想要在裴澤面前露一手,他在一個小時內用有非常限的材料做出了六菜一湯,色香味都很不錯,謝從心吃得滿意,對袁茗夏時不時給裴澤夾菜仿佛裴澤才是他親哥的行為也順眼了許多,全程托着腮眯着眼,對裴澤露出一種近似于慈祥的詭異微笑。

全桌人都察覺到了他這微妙的表情,一頓飯吃得異常沉默,袁茗夏一開始還有些挑釁地回瞪他,然而謝從心巍然不動,那眼神仿佛在說:你們繼續,我就看看——

袁茗夏被他笑得有些發毛,不知為何又有種莫名的心虛,動作漸漸收斂,最後正正經經坐在自己位置上,埋頭吃飯。

他在意着頭頂的目光沒吃幾口,謝從心倒是酒足飯飽,趁飯後其他人一起收拾碗筷,慢悠悠地給自己泡了杯咖啡,走到入夜的院子裏,打算吹一會涼風。

月明星稀,秋高氣爽,四方形的天井小院別有一種幽深寂靜,配一杯咖啡,是一路奔波中不可多得的平和時光。

同裴澤說的時候看似頭頭是道,信心十足,只有自己知道心裏有多沒底。趙蒙所說的二院、黑|幫勢力,鄭|州顯然是龍潭虎穴,而他們手上連一顆子彈都沒有,貿然闖進去怕是不能全身而退。

他有些焦慮,靜不下心來思考。

那焦慮源于對未來不确定信的遲疑,更多的還是源于陳海所說的最後一句話,短短幾個字,所表露出來的意思卻推翻了他從前的許多認知。

如果那不是假話,蘇時青就确實對他有所隐瞞。

理智上他明白自己要相信蘇時青,沖動的感情卻迫使他想要盡快回|京探求真相,他不喜歡這種時空錯亂,他們都知道,唯有自己不知道的失衡感。

這使他意識到自己的無知,使他不安。

身後傳來腳步聲,謝從心回頭,竟然是袁茗秋。

他意外挑了一下眉,這人昨天還要跟他們劃清界限,今天突然帶着東西上門,還放縱袁茗夏留下吃飯,顯然不只是道謝這麽簡單。

兩人站在月色裏靜靜打了個照面,謝從心舉了舉手裏的杯子,“要來一杯嗎?廚房裏還有,雖然是速溶的。”

袁茗秋愣了一下,“不用,謝謝。”

謝從心笑了笑,“袁醫生有事?”

袁茗秋的表情有些奇怪,像是在猶豫什麽。

謝從心也不催促,自顧自低頭喝咖啡,袁茗秋問:“不會睡不着嗎?”

“習慣了,”謝從心答道,“夜晚助于思考,用來睡眠豈非浪費。”

他喜歡深夜時分獨坐于安靜環境下的思考,因而每天晚餐後一杯咖啡提神幾乎是定例,末世之後條件不允許,思維能力都仿佛随着體內咖|啡|因水平的下降而下降了。

“你是……謝從心院士吧?”袁茗秋終于問了出來。

謝從心挑了一下眉,“是我。”

袁茗秋站到他身旁,像是嘆了一口氣,“昨天見到時沒敢認,回去看了一眼雜志才确定的,是我失禮了。”

生物與醫學,本就是相關專業,更何況謝從心少年天才,聲名赫赫,加之出衆的外表,時常出現在海內外各大期刊內頁。

他回去翻了幾本就找到了,确實是謝從心沒錯。

謝從心說:“對陌生人有警惕性是好事,沒什麽失禮的。”

“您怎麽會來我們這裏?”袁茗秋問,“我的意思是,我以為您應該在國科院裏。”

長相對得上卻不敢認,最大的原因是他想不通謝從心這樣的人為何會出現在他們這個小地方,而且還一身狼狽,仿佛喪屍堆裏撈出來的——

這樣的人在這種時刻,難道不該受到最嚴密的保護,活躍在病毒研究的最前線嗎?

“說來話長,”謝從心晃了晃咖啡杯,蕩出一圈水紋,“我正在回京路上。”

袁茗秋立刻問:“是要回去參與病毒的研究嗎?”

謝從心道:“是,你既然知道是病毒,看來是做過感染樣本觀察了。”

袁茗秋點了點頭,眼中流露哀痛:“地震第二天,有人沖進診所咬傷了我母親,我取了那個人的細胞樣本。”

三言兩語的簡述裏包含了多少血腥,謝從心說:“節哀。”

“謝謝,”袁茗秋笑了一下,“其實我今天過來,是想問問您對這次病毒的看法。”

明明年紀比謝從心還大了一點,卻堅持對他用尊稱。包括今晚這頓飯,大概也只是為了這一句話。

“你想聽什麽?”謝從心垂眸望着奶棕的咖啡表面,“我知道的不多,并不能給你太多解答。”

“我就是想知道,”袁茗秋搖了搖頭,“末世會有結束的一天嗎?”

謝從心偏頭看他,有些好笑地問:“我說會就會嗎?”

“但您都說不會的話,”袁茗秋苦笑道,“我們這些普通人就真的不知道還能堅持什麽了。”

“……”

“我不知道,”謝從心淡淡道,“這個問題我無法給你确定答案。”

沒想到他會給出這樣的回答,袁茗秋愣了一下,道:“我還以為您就算騙我,也會說‘會’。”

謝從心笑了一聲,“如果是普通人問我,我确實會這樣回答。”

袁茗秋一頭霧水:“……我不是普通人嗎?”

“你學醫,能夠主動追溯病原,”謝從心喝完最後一口咖啡,“我以為你算不上普通兩個字。複雜病毒有多難攻克,我騙得了真正的普通人卻騙不了你,除非你想要我的答案來自欺欺人。”

“……”

自欺欺人,四個字用得多麽精準,袁茗秋愣在原地,一時無法判斷,謝從心的話是在諷刺,還是在鼓勵。

謝從心沒有理會他的呆滞,問:“你家裏有儀器?”

“……有一些基礎的,不多。”

“借用一下,”謝從心說,“明天我過去找你。”

袁茗秋忙回神道好,謝從心收尾了談話,準備換個清靜地方繼續思考,一轉身,卻見裴澤和袁茗夏站在他們院子和廚房的門框處,也不知是什麽時候來的。

大概是相處中獲得了默契,謝從心從裴澤面無表情的臉上看出了一點微妙的求助意味。

想起自己答應了幫裴澤解決袁茗夏的糾纏,謝從心緩步走過去,對袁茗夏客氣一笑,又擡頭看向裴澤,“收拾完了?”

從眼神語氣到神态動作都不可謂不溫柔,僅僅四個字就缱绻萬分,以至于袁茗夏和裴澤都是一怔。

“那就上去吧,”謝從心自然而然拉住了裴澤的手,在他帶繭的掌心輕輕一按,“明天陪我去他們診所一趟,我做個切片觀察。”

“……”袁茗夏瞪大了眼睛,“你們……”

謝從心眯着眼睛微笑,而千分之一秒後,裴澤反手握住了他,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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