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希望
診所樓上有袁茗秋的小型實驗室, 器材比謝從心想象的更齊全。
從電站裏帶出來的那兩個樣本裝在夏玲玲那裏拿來的木塞蓋玻璃瓶裏, 女孩子喜歡玩的小玩意, 密封性不怎麽好,已經腐爛變質,瓶蓋一開, 袁茗夏就捂着鼻子一蹦三尺遠,大呼:“卧槽,這是什麽?生化武器嗎!”
袁茗秋瞪了他一眼。
袁茗夏立刻不甘示弱地回瞪之。
謝從心帶上口罩手套,将樣本移入培養皿,道:“一組培養, 二組送0度冷藏, 三組酒精燈加熱沸騰,二十四小時後對比。”
袁茗秋點了點頭,“還有什麽?”
謝從心又摸出一小瓶血液樣本, 注入試管, 放進了小型離心機。
袁茗秋問:“這是誰的樣本?也是被感染者嗎?”
“嗯,”謝從心應了一聲,“取血清試試。”
袁茗秋沒有懷疑。
他送樣本去樓下冰箱,袁茗夏瞅了瞅外頭走廊上站着的裴澤, 對方的目光穿過玻璃窗,全程落在謝從心身上, 其中的保護意味不言而喻,袁茗夏怪不是滋味,趁着袁茗秋不在, 又碎步挪回謝從心身旁,小聲問:“你們真是情侶啊?”
“是,”戲既然做了就難免要做全套,謝從心正在調試離心機頻率,“所以建議你離他遠一點。”
“幹嘛啊,我對別人的男朋友才沒興趣。”袁茗夏撇了撇嘴。
謝從心按開機器開關,轉手去調配沉澱劑,“那你想怎麽樣?”
“我就是好奇,”袁茗夏小尾巴似得跟過去,“你們是我遇到的第一對哎。”
謝從心沒搭理他,天平稱量後,四苯硼鈉溶于水中。
袁茗夏找了把椅子坐下來,托腮看着他修長手指按在透明試管上,傾三十度角,将燒杯裏的液體緩慢注入,收尾時計量分毫不差。
他哥其實也經常做這些事,但做起來并沒有謝從心這麽賞心悅目。
哪怕口罩擋去了半張臉,露出來的那一半依舊精致無比,手指上的動作優雅如同調酒一般,只是看看就令人神清氣爽,袁茗夏嘆道:“我哥說你是國科院最年輕的院士,叫我別想了,搶不過你的。”
謝從心漫不經心笑了一聲,這跟他是不是院士有什麽關系?
“笑什麽啊?”袁茗夏身體前傾了一點,擠眉弄眼小聲道,“诶,你應該是下面那個吧?你們做過了吧?”
“……”他語出驚人,謝從心停下了手上的動作,斜過眼來瞥他。
“你們肯定做過了,昨晚有沒有?做這種事是什麽感覺啊?”袁茗夏眼睛黑白分明,還沒長開的體型瘦瘦弱弱,因為姿勢,衣領下露出一段漂亮的鎖骨,“我聽說在下面那個第一次會很痛,裴隊長看起來尺寸應該不錯,你痛不痛啊?”
他向來最不耐煩應付小孩,袁茗夏這種也在範圍之內,謝從心把試管插回架子上,慢悠悠摘下口罩和手套,“你自己沒試過?”
袁茗夏悲痛道:“當然沒有,我才剛成年哎!好不容易上了大學,結果沒一個月就末世了,哪來的機會試啊……”
謝從心似笑非笑,突然彎腰湊近,指尖挑在他下巴上,輕聲吐氣道:“哦,那要不要和我試試?保證你不痛。”
“??!”袁茗夏大驚,“你你你你你你……”
“我?”謝從心眯着眼勾着唇,“我是上面那個啊,你如果想試,我不介意。”
“………………”
袁茗夏扭頭看向外面的裴澤,仿佛看到了一萬頭草泥馬正奔騰跑過他頭頂的草原。
裴澤敏銳發現,袁茗夏看他的眼神變了。
那是一種有點幽怨,有點困惑,還有點恨鐵不成鋼的遺憾,複雜得一言難盡,但總之與昨天的完全不同,是真的他沒興趣了。
反而是對謝從心,他像是有點害怕,又有點向往,還有點殷勤,晚飯時小心翼翼地給他夾菜,眼睛裏露出一點崇拜,偶爾咬着嘴唇,頗有些欲語還休的羞澀味道。
昨夜那一出戲,與其說是幫他解圍,不如說是謝從心的心血來潮,上了樓梯剛出了袁茗夏的視野範圍,兩個人就自然松了手,誰都默契地沒提半句,自然也沒有預備好第二天的對應劇本,不知道謝從心又對袁茗夏說了什麽,導致他态度變化得如此突然。
吃過飯收拾了樣本,返回旅館的路上,裴澤問:“你們說了什麽?”
謝從心笑了一聲:“閑聊而已,裴隊長感興趣?”
“……沒有。”不感興趣,只是覺得哪裏不對。
“放心吧,”謝從心說,“不會再纏着你了。”
他确實不再纏裴澤,卻調了個頭開始纏謝從心。
大清早送來早飯不說,竟然還主動要幫謝從心洗衣服。
旅館裏的洗衣機有些老舊了,診所裏的卻是最新款的滾筒,彭禾聞言湊上前來,“也幫我們的洗了呗?”
袁茗夏送他一個白眼:“洗不了那麽多,你們的就自己搓搓吧!”
待遇差距不可謂不明顯,善變的速度不可謂不快。
吃過早飯再去去診所,病毒培養對比實驗已經有結果,低溫冷藏對病毒的遏制作用不明顯,一旦溫度上升,病毒又恢複了高度活性。
同樣高溫也無法徹底破壞病毒活性,核苷酸鏈存在于細胞之中難以破壞,外殼蛋白質一旦冷卻又能迅速重建,一百度的常規加熱只能殺死其40%。
“溫度再高一點呢?”袁茗秋問,“紅外或者紫外線?”
謝從心取了沉澱分離後的血清樣本,“有照射器嗎?”
袁茗秋搖了搖頭,“鎮上肯定沒有,要到市裏的醫院去找。”
“那就算了,表面有類脂包膜,衣殼高密度,射線應該也很難照進去。”
袁茗秋看着他将血清等分三份,一組病毒樣本架于顯微鏡下,調整好焦距後用滴管取樣滴入。
為什麽要将被感染者的血清加入病毒樣本?
他原以為謝從心是為了檢測被感染者血液中白細胞的剩餘數量或其他什麽。
謝從心伸手道:“生理鹽水。”
袁茗秋配合無比,遞給他滴管,謝從心稀釋了膨脹後密度過大的樣本,顯微鏡放大八萬倍後,病毒個體是深紫色的巨大圓球形,像一顆地球,血清中的抗體反而像一顆顆橙紅色的流星,正從四面八方試圖将病毒包裹,雙方如同兩支勢均力敵的軍隊,擂鼓吶喊,搏鬥厮殺,尚不知誰能獲得最後的勝利。
袁茗秋屏住呼吸,謝從心的表情太過嚴肅,以至于他只是在一旁看着也情不自禁緊張起來。
直到近三分鐘後,謝從心按下顯微鏡上的攝像頭,快速拍了幾張照片。
袁茗秋小聲問:“怎麽樣?”
“回旅館再說,”謝從心直起身來,取下儲存卡,又将那樣本裝進密封袋,塞進口袋,擡頭對外頭站着的裴澤笑了一下,說,“是個好消息。”
兩軍對峙,抗體大獲全勝。
電腦屏幕上,抗體小球裹住病毒外殼,伸出一條條細小的觸手互相交纏,密布在病毒坑坑窪窪的表面上,畫面看起來有些惡心。
彭禾看不懂這些,摸了摸手臂上的雞皮疙瘩,“這什麽玩意兒?”
謝從心沒答,坐在椅子上,交疊着雙腿悠閑喝着咖啡,一旁的袁茗秋瞪大了眼睛,目不轉睛地盯着這靜止不動的畫面已經三十秒。
“哥?”袁茗夏捅了捅他。
“……”袁茗秋深吸了一口氣,聲音有些顫抖,“中和……能抑制嗎?”
“需要進一步生物實驗才能驗證,模拟環境太差了,”謝從心淡淡道,“但可能性很大,這樣的覆蓋率,病毒表面結構已經轉變,應該難以再吸附蛋白質,可以剝落了。”
袁茗秋眼眶驀地一紅,激動地抓住了謝從心的手,“是哪裏來的血清?怎麽會有抗體!”
咖啡灑了在手背上,謝從心坐直了一點,蹙着眉想去抽紙巾,倒是裴澤先他一步,紙巾按在他手背上給他擦掉,然後接過杯子,又替謝從心拉開了袁茗秋的手。
謝從心選擇在所有人面前放出這一組照片,用意已經不言而喻——他不再打算隐瞞。
果然謝從心說:“是我的血。”
袁茗秋蹭得站了起來,死死盯着謝從心的臉,表情像是要把他生吞了一樣。
“我曾經被被感染者咬傷,但我沒有發生感染。”謝從心不動聲色往裴澤那邊靠了一點,怕袁茗秋激動過頭。
“所以……”袁茗秋卻只是愣愣站在原地,“所以你……”
“所以我有抗體,”謝從心說,“并且我的抗體能夠對他人體內的病毒産生一定抑制作用,抗病毒血清的制作有可行性。”
袁茗秋竟然哭了,“你……”
是喜極而泣,話都說不出完整一句,而其他人也漸漸回過味來,無一不露出巨大的驚訝——
謝從心真的有抗體;
謝從心的抗體就是他自己。
所以陳海和重城都要找他,所以他救不了周安……
“你問我末世會不會結束,我不能給你答案,”謝從心合上電腦屏幕,緩緩道,“但是如果你需要一點什麽才能堅持下去,這個理由足夠了嗎?”
太夠了,袁茗秋想,從此以後,無論血清的制作将要花去多少年,無論生活有多艱苦,他都将為了這份可能性,帶着袁茗夏堅持活下去。
災難如同一場看不見黎明的永夜,但謝從心的存在無疑是這漆黑夜晚中的一簇火光,将指引他,乃至這世界上所有尚還幸存的人以前行的方向。
他在這一刻想起了地震第一天沖進診所的那個人,也想起了被一口咬穿動脈的母親;
想到了混亂中袁茗夏的呼喊,母親倒地時無法合上的雙眼,以及那一把解剖刀插入心髒時,濺在臉上溫熱的鮮血。
世界上多的是他這樣的普通人,在突如其來的天翻地覆中強撐着一口氣,內心卻早已面臨崩潰。
他必須感謝謝從心,感謝他願意告訴自己。
——希望尚存,不要輕易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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