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癡迷

“這是我年輕時在北邊買回來的一塊玉。”葉予期忽然開了口,“因為我的手受了傷,一直沒有把它雕刻出來。後來,家義長大了,他每天帶着這塊玉,有時間就看看,他希望能把它雕刻出來最精美的圖案,作為傳家寶,傳給兒子。卻不想,他只有了一個粗略的構想,就去世了。然後璞兒也慢慢長大了,他開始學雕刻,他的天賦極好,手藝也漸漸高超,他想要完成父親的遺願。于是,就是半年前,他開始動手進行雕刻,這個佛和蓮花,就是他雕琢出來的。很可惜,這玉牌的背面還沒雕刻完,他又離開了人世。”

他用指腹輕輕摩娑着玉牌,不再說話,目光望向了悠遠的地方。而那塊玉牌,被他無意中翻轉過來,在玉牌的背面,那縷空的佛的側臉,用陰刻的方法雕琢了一只修長的手,手上拿的,是一朵未開放的蓮花骨朵。

“伯祖父,我能看看這塊玉牌嗎?”葉琢輕輕走過去,坐到了葉予期旁邊的凳子上。這塊玉牌是如此的珍貴,她本不應該提出這樣的要求,但心裏所湧動的對玉的渴望,使她冒然出聲。

“給。”葉予期毫不猶豫地把玉牌遞給葉琢。愛玉的人,并不是把玉收藏起來不讓人看,而是會與同樣喜歡玉的人一道欣賞。盡管這塊玉牌,對他而言意義非凡。

葉琢接過玉牌,這一次,她并沒有用眼睛看,而是像剛才葉予期一樣,用手指,輕輕地摩娑着它的邊緣。玉石還沒有經過打磨,有些地方還粗砺的磋手。但玉牌中間,或許是經過多年的盤摩,手指輕觸其間,給人一種如凝脂一般細膩油潤的感覺。這種細膩油潤,仿佛能通過她的指尖,直直地流入心間,然後在心底慢慢沉澱下來,脈脈流轉,給她的心靈以滋潤與慰藉,撫平她心底裏那一抹不平與冷厲,讓她的心境達到前所未有的澄明與平和!

這就是溫潤如玉啊!玉的溫潤,是對世間萬事萬物的包容,是佛的悲憫,是不嗔,不怒,無喜,無悲!

葉琢緩緩地閉上了眼,靜靜地感受心底裏流淌的寧靜與安詳。

葉予期不過是從老伴的嘴裏得知葉琢到大房來的事,對這女孩兒頗有一點好感。再加上他初喪愛孫,心中郁結,餘光裏看到葉琢靜靜地站在他的身後,便忍不住要絮叨一下往事。即便是葉琢問他要那塊玉牌來看,他也覺得那不過是一時的好奇。卻不想這一會兒,他在這女孩子臉上看到了什麽?他竟然看到了對玉癡迷,對玉的感悟。她那美麗的臉上浮現出來的安寧與靜谧,正是他曾在這塊細膩油潤的白玉上所感受過的領悟。

每一塊玉,都是有靈性的,有的寧和,有的清冷,有的豔耀,有的孤寂……而這塊玉,之所以把它雕琢成佛與蓮花,正是因為它就像那佛前的青蓮,聖潔而又安詳。不管悲歡離和,不管人世滄桑,不管世間變遷,它只是于佛燈前,靜靜地盛放。用那一瞬間的花開,感化着千萬的芸芸衆生。

摩娑玉,貼近玉,感悟玉;再根據對玉的感悟,去設計它,雕琢它。這是聶大師對玉雕師們的要求。然而,有太多太多的玉雕師,根本做不到這一點!

沒想到,許許多多玉雕歷經幾十年都做不到的事,卻被這個十五歲的、不怎麽接觸玉的女孩兒,在這一瞬間徹悟了。

這女孩兒,有着怎樣的靈性,又有着一顆怎樣通透的心呢?

關氏忽然從屋子裏出來,出聲道:“老頭子,外面風大,你還是回屋去吧。”看到葉琢,欣慰道,“琢兒,你回來了?你娘還好吧?”

葉琢從沉醉中驚醒過來,忙揚起笑臉,對關氏道:“她挺好的,還讓我向伯祖父和伯祖母請安呢。”

“那就好,那就好。”關氏轉向葉予期,“進去吧,外面風大。”說着,上前扶起了他。

“唔。”葉予期柱着拐扙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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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祖父,玉牌。”葉琢忙上前,将玉牌交還到葉予期手上。在玉牌離手的那一剎那,她猶豫了一下,擡起頭來,看着葉予期:“伯祖父,我能學玉雕嗎?”

“你想學玉雕?”葉予期停住正要向前的身體,轉過身來看着葉琢。

“是。”

“為什麽?”

葉琢眨了一下眼睛:“因為喜歡。”其實還有一個原因,她不能宣之于口,那就是,她想賺錢。

她後來又跟秋月打聽過了,在南山鎮做玉雕師,那可是很有前途的事情,至少養活自己是不愁的,比每日起早貪黑的繡繡品賺錢多了。近來發生的一系列事情,她對葉予章算計的本性也了解得極透徹了。在葉予章眼裏,她就是一件奇貨可居的貨物,待價而沽,等待着願意出高價的人出現。誰給的價高,他就會把她賣給誰。至于那男人是什麽德性,她以後會不會過得幸福,那就不在他考慮的範圍裏了。

當然,如果她上輩子不是被感情傷得那麽重,由着葉予章把她嫁到高門大戶去,她自然能夠依然過着衣食無憂的生活。只要她不再把心給男人,任由那男人花天酒地、左擁右抱也不在乎,憑她重生之後感悟了的心性,她相信,她這一生也能過得好。

但是,她卻不想那麽憋屈地過一輩子。自從重生的那一刻起,自看到鄭氏被趕出葉家開始,她就發誓,再不作那攀緩纏藤的菟絲花,依附于男人生活。她要做那參天的大樹,自己張開枝丫,去招陽吐露,靠自己的本事活着。秋月嘴裏所說的那位北派的顧大師,作為女人,她不是比很多男人還要活得精彩嗎?她能,自己為何不能?

“喜歡?”葉予章眼睛定定地看着葉琢,然後不忍似的緩緩搖了搖頭,“光有喜歡,是不夠的。你可知道,玉雕,是一個力氣活兒。女子做玉雕,就猶如叫莽漢子繡花一樣,不合适。”

這個,不用葉予章說,葉琢也知道。但她心裏仍然存着僥幸。而且,她堅信,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她仰起臉,仍然堅定地看着葉予章:“京城裏,不是出了一位顧大師嗎?她是女子,為什麽她就能行?”

“顧大師?”葉予章嘴裏念着這三個字,然後嘆道,“天下如顧大師者,能有幾人?”

他轉過臉來,看着目光堅定而又一臉期盼的葉琢,心念一動,道:“我說你不合适,你必然不甘心。這樣吧……”

他低下頭去,目光四顧,像是在找尋什麽東西。過了一會兒,他盯着菜園邊的竹籬巴下,眼睛一亮,扶着關氏的手走過去,從地上撿起一塊約有半斤重狹長形的石頭,走過來,遞給葉琢:“你把這個,用繩子系在手腕上,然後懸腕提筆寫字,什麽時候把字寫得跟你平時一樣好,你就來找我,我教你雕刻。”

葉琢伸出纖細的手,接過那塊石頭,感受到那塊石頭沉甸甸的重量,毫不猶豫地擡起眼來,堅定道:“好。”轉手将石頭遞給秋月,對葉予章和關氏斂衽一福,道,“琢兒今天出來久了,便先回府了。伯祖父多多保重身體,琢兒有時間,再來看望您老人家。”又向關氏道,“伯祖母,琢兒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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