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陌生女子
“娘親,最近家裏沒什麽事情吧?”剛吃完飯,黎嬰就蹭在蕙娘身邊,邊看她洗碗邊問東問西。
蕙娘見兒子粉團團和自己親昵的小模樣,心裏高興的很。
“不過是平常過日子,哪裏來的那許多事…”她聲音柔和的絮叨:“我兒年幼,除卻念書,其餘雜事你卻不須如此煩憂,爹娘自會顧好家裏。現下天氣漸冷,娘親給你備了一床厚實冬被,待你回去時便帶上,娘親也就放心了…”
黎嬰本來還想問問蕙娘的身體,此時挨在竈火旁,渾身被烘得暖洋洋的,又聽着蕙娘溫婉低柔的聲音,不由覺得思維放空,惬意又舒适。
還是家裏好…有爹有娘的日子真好。
他懶洋洋的瞥了一眼偷偷在草棚子外頭瞅着他的娃子,心裏不怎麽情願的加上一句:…還有弟弟。湊合吧。
因着午飯後睡過一長覺,到了晚上黎嬰仍舊精神的很。王漢把大小兒子都抱到他們夫妻的床榻上,屋裏點上一盆火炭,床的三面又垂下厚實擋風的床幔,黎嬰覺得特別暖和。
王漢身材高大壯實,夫妻倆兒的床做的也寬大又結實。此時多擠了兩個小胖團子,也不顯擁擠。夫妻二人把他們擠在中間,然後聽黎嬰吹噓他在學館的輝煌事跡。
“爹,我可是讀書賺錢兩不誤,”黎嬰洋洋得意的對王漢說:“上幾次助教辦了詩會,帶我們在亭子裏,讓我們當堂作詩。我當時文思泉湧,幹脆随便教了其他同學幾首,一首詩二個大錢。”
若是一般家長,聽到這話定是會非常生氣,認為自家孩子在學館不務正業。可是王漢聽完和蕙娘對視一眼,表情有些無奈,卻離生氣又遠得很。
“大郎都把詩給了別人,自己又如何?”蕙娘輕咳一聲,摸着黎嬰的軟發問道。
黎嬰嘿嘿笑了起來。他自己當然也是有的,而且絕對是原創…不過比起他給別人的那些大家之作,肯定是上不了臺面。他心想,助教又不是傻子,學生什麽水平助教自然是要做到心中有數…哪個是自己做的詩哪個是代筆,他肯定能看得出來,偏偏那些小小子就是看不透這一點啊,各個就知道出風頭。
當然了,他們要不是這樣,黎嬰也賺不了那一筆外快。
“我自己的自然也不差,只是我不貪那些虛名,就在這小詩會上讓他們一讓又有何妨?”他厚臉皮的說。反正那些詩只要不是用在自己身上,為自己掙名譽,應該就不算剽竊吧…?
“……”王漢和蕙娘。
黎嬰一看爹娘的臉色,始覺不好。他一時激動,竟然忘記了自己的角色…只要是正常父母貌似聽到這些都不會高興…他悄悄的挪了挪小屁股,把自家弟弟抱到身前,萬一蕙娘暴怒,還可擋上一擋。
直到睡覺為止,黎嬰都沒再找到機會問蕙娘。倒也不是完全沒機會,只是他一個四五歲的小孩,突然一本正經的問自己的娘親:你身體最近如何?有沒有感覺自己快死了?這怎麽想都覺得有點不妥啊。
黎嬰在自己小床上翻了個身,決定明兒一大早跟在爹身邊,找機會問問他。王漢對他是過分寵溺,基本有問必答且不會疑神疑鬼…男人嘛,在這方面總是沒有女人敏感。話又說回來,他偷偷觀察了一下娘親,又覺得她氣色不錯,前幾年生他和二郎而虛弱的身體也似乎健康了起來,腿腳有力…
他不得不承認,其實自己一直懷有一種僥幸心理,總覺得蕙娘已經不再受那個五年之期的威脅,會長長久久的陪伴着爹,看他和二郎長大。難道真的沒有這個可能嗎?
熟睡的前一刻,他又迷迷糊糊的在想,會不會又夢到下午的那個神奇的夢?
事實證明,你越想着什麽,有時候反而不可能成功,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也不是次次都準的。反正黎嬰第二天醒過來的時候,壓根兒就不記得自己是不是做過夢,或者一夜無夢直到天亮。
“大郎,快些起床!”蕙娘用溫熱的手巾喚醒了貪睡的某崽:“你不是說要晨起讀書的嗎?”
黎嬰不滿的在手巾底下撅起嘴,為毛回了家還得天天早起…太過分。
蕙娘直起身,看着賴床的大兒子搖搖頭:“這可是你自個兒和爹娘說的,莫非要自打嘴巴不成?”
黎嬰在心裏哀嚎一聲,無奈的滾了滾,滾到床邊上坐了起來。
“娘親…大郎好困的…”表示毫無壓力的撒嬌。
蕙娘挑起柳眉,表示完全沒有被收買。她拿起小胖墩兒的上裳,舉到他面前。黎嬰瞅着瞅着,最後終于在蕙娘眉心一皺的那一刻,迅速的把兩條藕節一樣兒的小胳膊擡起來,乖乖的任由娘親給他穿衣服。
“娘親…你以前老是喜歡生病,現在好了嗎?”還處在起床氣當中的黎嬰,不經大腦的把心裏的疑問就這麽問出來了。然後猛的一驚。
完了。
怎麽就這麽問了?
…豈料蕙娘卻沒有異樣,只當是大兒子懂得孝順關心爹娘了,一邊給他套褲子一邊随口回答:“不過就是些風邪入體內燥體虛,那都是婦人嗯難以避免的小病,日子一久自然而然就好了…大郎如今懂得關心娘親,果真是讀書然後知理的緣故。”
黎嬰默默翻了個小白眼。這跟讀書有半毛錢的關系嗎…難以避免的小病,指的是婦人生産吧。古代女人生孩子就是過鬼門關,坐月子又是一道鬼門關,經常有産後感染或者出血嚴重的例子,即便是好了,身體也會落下病根子。他有點難過的揪住蕙娘的紗袖,心想,蕙娘可不就是為了生他才死的嗎,要不是糅興給她續了命,現在哪還有二郎的存在啊。
蕙娘被兒子拽住袖子,不得不停了下來。她詫異的看着兒子,發現坐在床上的小家夥似乎陷入了莫名的憂郁中,肥嘟嘟的臉蛋低垂着,紅紅的小嘴兒也撅着,兩條穿着紗襪的小丫丫無意識的晃啊晃,整個人都仿佛被陰雲籠罩,潮濕的都可以長蘑菇了。
“大郎這麽不想早起?”她好笑的捏了捏兒子的鼻尖兒,把他抱下來,穿鞋子。
黎嬰幽怨的睇了一眼“無憂無慮”的娘親,心道果真是不知者無畏。他這麽傷心這麽擔憂,娘親竟然還以為他是因為想賴床…好吧,想得近一點,是有點想賴床。= =
吃早飯的時候,黎嬰一邊和二郎玩互相喂喂的游戲,一邊又忍不住松口氣。不管怎樣,目前看來娘親的身體狀況不錯…既然當初娘親本應該因為生産而死,那麽若是冥府要收回她的靈魂,也是會讓她生病之類卧床而亡。他樂觀的想,冥府大概就像是全國人口普查,中國那麽大,犄角旮旯的總會有那麽些人給漏過去沒登記,也許…也許閻王老爺壓根兒就不記得還有鄭蕙娘這麽個人!
于是某爹某娘又驚奇的發現,自家崽崽吃了一頓飯,再次活蹦亂跳了。
原來是…餓了嗎?(某崽:……= =)
有經驗的各位都知道,學期中途放假回家,即便國慶有十天半月的假期,還是顯得那麽短暫…用一句土得掉渣的話,就是:啊,時間如馬駒過隙。
總之,黎嬰這貨在家蹦跶了兩天,然後在最後一天的早上,再次不舍的坐上了回學館的馬車。(家長總是舍得在孩子身上花錢,你們懂得)
“娘親,你和爹要注意身體,”黎嬰淚汪汪的扒在王漢的身上看着他娘說:“別老是用冷水洗碗筷啊,我都改過竈臺了,那裏随時都熱着水的…還有啊,秋冬下霜,小路和山裏多是石子,滑的很…爹你上山可一定要注意安全,娘也別老是一大早露水未幹就上山腳采野菜果子…嗯嗯讓大郎想想還有些什麽——”
王漢夫妻都感覺哭笑不得。大郎長這麽大,他們也沒覺得他是一個這麽愛撒嬌的孩子啊…怎麽去了學館才半年,就這麽黏他們?
“大郎…我和你娘都不是小孩,何須你這般囑咐?”王漢粗糙的大手撫過黎嬰額前的軟發,孩兒細嫩綿軟的皮膚在掌心的摩挲中更為明顯,這讓這個山野獵戶心裏一陣不舍,“我兒此去才須注意身體,爹娘不在你身邊,若是受涼如何是好…”
黎嬰攥着蕙娘的袖子,趴在王漢的頸側不說話了。他聞到爹身上的汗味,這人一年四季都不畏寒,身上但凡動上一動都要出點汗,哪裏像娘親一樣身上總是香香的…可是他就是格外依戀這樣的氣味,養父雖然整天坐辦公室,偏偏也是這樣易出汗的體質。
這輩子,下輩子…永遠都沒機會去擁抱他了。
他卻是不恨糅興的。怎麽恨呢?糅興讓他失去了一個爹,又還給他一個爹…還有從未擁有過的娘親和弟弟,糅興奪去了他的生命,又還給他一個新的人生…黎嬰依依不舍的在王漢頸側蹭了蹭,嗯,糅興身上就沒有汗味,而是一種…難以形容的味道。
一種無論怎樣都能把他抱起來的感覺。
“莫再撒嬌,趕緊行路吧。”王漢狠狠心,把懷裏軟嘟嘟的兒子給扒拉下來,抱到馬車裏頭。蕙娘拉着二郎,默默的看着黎嬰,秋水一般的眸子裏噙着淚。
黎嬰再次抱着小包袱,後面還靠着一個厚被子。他盤起腿坐在那裏,就是個小小的團子,看起來可憐兮兮的。王漢硬着心腸不去看他,別過頭讓車夫趕馬行路,蕙娘更是已經忍不住捂住嘴巴哭出來。
古代交通不便,像他們這樣一天來回根本不算是遠行。然而學館有學館的規矩,若不是放假,即便是再近也回不了家,這對于王漢蕙娘來說,思念年幼的兒子而不得見,實在是一種錐心之痛。
如同大半年前那樣,黎嬰看着爹娘越來越遠,馬車一轉彎,人就看不見了。
此時,他比起單純舍不得兒子的王漢夫妻,更多出一種難言的惶恐。因為他不知道下一次見面,蕙娘是否仍舊安好…他們的這個家,是不是仍舊完整?
馬車行到寶泉鄉外一裏處便停了下來。此時已經過去大半個時辰“小郎君,我去那邊林子小解,很快回來。”車夫掀開簾子匆匆對黎嬰說了一句,便向路旁林子奔去。
…是有多急呦。
黎嬰鄙視的看着那片林子,以後再聽那些“學長”說到了這附近遛馬,他絕對要嘲笑他們。這林子裏怕遍地都是黃金吧…他日後堅決不到這處來。真是,想他為了保護環境,從來在路上都是忍着…百忍成鋼嗷嗷!(實際還是不要忍為好,會得膀胱癌的= =)
這天正是天高氣朗,日頭也漸升到頭頂,明晃晃的。黎嬰百般無聊的在車廂裏滾來滾去,心裏猜測那車夫大叔定不是小解而是正在哈皮的“唔唔——嗯——嗯嗯——哈……”
天色突然暗了下來。
黎嬰仰躺在車廂裏,眼角瞥到車簾子外頭,光線似乎變得暗淡了。他懶咪咪的伸出一根肥嘟嘟手指頭,把簾子挑開一點——喝!!!!
“鬼啊啊啊啊——————”他彈坐起來尖叫:“爹啊娘啊糅興啊啊啊啊————”
“你這童子,說何人是鬼呢。”簾子被一只玉白的手輕挑了起來,同時響起的女聲婉轉動聽,如同玉石兩相擊,黃莺鳴翠柳一般,動聽至極。只可惜某崽崽完全欣賞不了——
他渾身哆嗦的蜷縮在車廂一角,腦袋裏迅速的閃過諸如倩女貞子富江之類女鬼的出場方式,小臉蛋兒迅速慘白。
娘欸,黎嬰怎麽會沒想到,既然這地兒有神仙有地府啥的——鬼自然也是少不了的啊啊!!他看着那玉手慢動作一樣的掀他最後一層保護罩,不由把被子拽到自己前面擋着。這青天白日竟然見鬼——坑爹的什麽運氣?!
簾子被女子掀開,實際上也就是一瞬的事情。等她向車廂裏瞧去,卻只瞧見一個鼓鼓囊囊的被子,那一小團還不停的顫着,逗人極了。
黎嬰悲催的感覺到身上一涼,眼前一亮,然後自己就被拎了起來——這就是人小的壞處,只要是個成年人,無論男女——都可以把他給拎起來。
“快些睜開眼,莫非姑娘我就這麽難入眼嗎?”
完了,口水都噴到他臉上了,女鬼肯定就貼着他面前,千萬不能睜——睜——
……
吐息?
現在鬼都興裝模作樣了?
黎嬰被恐懼占據的大腦好歹是清明了一點。他悄悄的把眼睛睜開一條縫,發現面前那一張明晃晃的——竟然是一張極品小美女的臉蛋兒?!不是鬼?
“哼…還以為堂堂…是個什麽神氣模樣,不想竟是這般懦弱膽怯的小家子氣…”少女的聲音變得不屑起來,然後又轉變為興致勃勃:“不過瞧着…還挺玉雪可愛的,對主子沒有威脅,倒是可以當成寵物逗一逗。”
黎嬰立刻把眼睛睜得溜圓,立刻炸毛:“你才寵物!!你全家都是寵物蟑螂臭蟲!!小爺拉個便便給你推着玩好不好你個屎殼郎!!”
少女紅唇張開,一雙上挑的鳳眼不敢置信的瞪着他,愣是一句話沒說出來。
黎嬰一看她,真是眉如柳來膚勝雪,烈焰紅唇迷死人,加之一副被他噎得話都不會說了的樣子,心裏的氣一瞬間就下去了。
“…如此牙尖嘴利,本宮倒是好奇了…玉露,把他給本宮帶過來瞧瞧。”這麽一句既冰冷又清雅的女聲突兀的響起,讓少女猛地回過神,神情又變得兇神惡煞起來。
黎嬰往她身後一看,發現不遠處竟然還停着一輛華麗的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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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