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塗山氏
這輛馬車可是神氣的很,木料清奇,遠遠便聞到一股奇香。車廂四面飄起輕紗薄如蟬翼,只在這入秋時節,便令人覺得有些涼意透骨。最讓黎嬰驚奇的就是那兩匹拉車的駿馬,骨骼健碩,鬓毛火紅,而且竟然都有一雙桃花眼……輕紗揚起瞬間,他看見裏面卧着一個一身白衣的女人。
“瞧什麽瞧!”少女掐着水蔥一般的細腰一挪,結結實實的擋在黎嬰前面:“年紀小小就這幅色胚模樣,虧你還是…哼!”
黎嬰眼神怪異的看着她,心想這貨是不是瓊瑤看多了還是怎麽地?他一個五歲不到的小屁孩,連毛都沒長齊,隔着馬車看一下能少掉一點頭皮屑嗎?他又撇撇嘴,還“本宮”,唐朝的皇後可不是這麽自稱的,本宮個鬼啊!
“玉露。”那優雅女聲似有些不耐,聲音稍稍放大了一些。
名喚玉露的少女立刻不敢拿腔拿調了,瞪了黎嬰一眼,便拎着他把他提溜到了停在那邊的馬車上。
“哎哎!!你個潑婦快把小爺放下來!!你們誤闖他人…馬車——怎麽還好意思這樣對待我——”黎嬰這下子有點慌張了。完了,不會是什麽女神經病抓童男童女吧,不然幹嘛在半路上逮他一個一看就知道家裏沒錢的小孩?!
那玉露卻沒再多說,雖然不過豆蔻少女,力氣卻意外的大。她把黎嬰推進馬車裏,便放下簾子守在外頭。
黎嬰一屁股坐下去,發現自己坐得竟然是一大塊柔軟至極的白色地毯。他擡起頭,就看見一女子慵懶的斜靠在前方一堆軟枕裏,黑發瀑布一般流瀉而下,散在絲綢包裹的各色軟枕中,肌膚雪白,五官豔若桃李,一雙燦瞳竟是深邃的紫色,宛如極品的紫翡。
這樣一個女人斜睨着黎嬰,若是從前的他…必然會有些動容。只是如今硬件條件完全沒有,黎嬰便只是在心裏驚嘆一聲美女——然後撐着小下巴瞅着她瞧。
“那啥,小姐你有何貴幹?”他笑眯眯的問。
女人沒有立時說話,她似乎天生懶骨,就連看人也只是用眼角怠倦的瞥上一眼,偏就是這一眼,陡生風情。黎嬰在心裏咂舌,心想,這女子穿着一身白衣,若無眼神便顯得高潔無比,但那眼睛一旦活絡,就嬌媚無限,勾人的要命。
“你這小娃娃…恁小年紀這般老成,”女人突然掩袖嬌笑,聲音卻不同于先前的冷淡,“本宮且問你,你卻認識帝…糅興,是也不是?”
黎嬰皺起小眉頭,懷疑的瞅着她。這女人半路截住他…就為了問這個?他抱着自己的肥胳膊,然後上上下下打量起女人。
白衣女子眯起一雙紫瞳,紅唇勾起若有似無的妖嬈笑意。她坦然的換了個姿勢,然後任由對方打量自己。“可看清楚了,小娃娃?”
“看清楚了,”黎嬰哼哼一聲,撅起嘴巴:“小爺知道了,你其實是糅興的老婆吧?是不是看他老來找爺,就懷疑爺是他的私生子?”
“你知道了?!”白衣女子突然坐直身子,柳眉兇戾的豎起來:“好哇——那小蟲竟膽敢欺騙本宮——果真是想害本宮性命!!”
黎嬰被一陣莫名的氣浪吹得朝後一仰——倒在地毯上。他困惑茫然的盯着車廂頂部,一些白色毛茸茸的東西在他上面晃來晃去,還有女人歇斯底裏的尖利聲音。女人…世上果真是女人難養,剛才還嬌喘滴滴的,現在就突然變臉,化身妖婆了…真可怕。話說,他到底知道啥了?
白衣女子發了一陣邪火這才冷靜下來。她深吸一口氣,再次露出慵懶嬌豔的淺笑坐了下去,迤逦到白毯上的長袖優雅一振,便蓋住了露在外頭的雪白腳尖。
她看向被她的怒氣波及的小娃娃,發現對方攤着小手小腳,腆着小肚子…
竟然睡着了。
“……”她頗覺有些無語,撫額沉默。
“玉露。”她揚聲輕喚。
少女掀開車簾,低眉順耳應道:“主子吩咐。”
白衣女子看着黎嬰嘟嘟的小臉兒,輕聲說:“去請帝君…就說塗山氏自行請罪…‘帝君且安心,小太子安然無恙,一切皆是那渤海小蟲兒挑唆之故。’”
玉露看了一眼黎嬰,垂首應道:“玉露知曉,主子安心等候便是。”說完一陣白霧無端從腳底騰起,少女姿态優美的略轉了半身,便消失于白霧之中。
塗山氏微微一笑,矮身坐在黎嬰旁邊,将他抱入自個兒懷中。她伸出塗有紅豔丹蔻的纖指,小心翼翼的點了點娃娃白嫩嫩粉嘟嘟的臉蛋兒,直感覺水豆腐一般。她戳一戳,娃娃便撅起小嘴兒,再一戳,又撅起小嘴兒…她忍不住低笑起來,隐匿着戾氣的眼角便柔和下來,那一股子挑逗的風情也被溫柔取代。
她心道,果真這世間萬物,凡雌性皆脫不去母性二字。可憐她塗山千萬狐子狐孫,竟都要毀在那愚蠢龍女手上————
黎嬰一大早便被蕙娘喚醒,這會兒酣睡正甜。他恍惚聽見一悅耳至極的女聲在耳邊清唱,缭缭繞繞,緩緩幽幽,又覺清風搔過,微癢難耐:那歌聲道:
綏綏白狐,九尾龐龐,
我家嘉夷,來賓為王,
成家成室,我造彼昌,
天人之際,于茲則行…
那女聲唱罷,又戚戚一嘆道:女嬌啊女嬌,如今我塗山一族,竟要覆亡…
黎嬰被那婉轉哀愁的聲音迷惑,迷迷糊糊的醒轉過來。他一睜眼,驚恐的發現自己竟然窩在那白衣女子柔軟懷抱裏,手裏還攥着一截——一截…
他低頭朝自己手裏看,竟是一截雪白的毛茸茸的尾巴?!!
“哈哈…”黎嬰幹笑着小心挪動自己的小屁屁:“乃真有錢,真有錢…這尾巴一定很貴吧…”然後他便詭異的感覺到,手裏的尾巴大力的擺了擺——一擡頭,女人淺笑:“我的尾巴自是無價之寶…百年方才長出一尾,如今剛好九尾。你手中便是我第一條尾巴。”
黎嬰嘴角抽搐,腦袋裏一群草泥馬狂奔而過——他一定是還未清醒,所以才夢到了一個女妖怪,長了九十九條尾巴——其中一條在他的手裏。
于是下一刻,白色毛茸茸的尾巴便把他給包圍了。小胖墩兒各種淚流,手裏仍攥着那條尾巴。正當白衣女子更加興致盎然的逗弄黎嬰時,救星恰巧趕到。
“黎嬰,把手裏的東西放下。”糅興的聲音沉沉的傳入。
咦?黎嬰和白衣女子同時轉頭,只是一人驚喜一人驚吓。
車簾被玉露掀開,糅興果然站在車外,一身玄色罩衫,明黃色內裏,長發半束,眉目宛然。
“還不過來——”他看見黎嬰傻乎乎的小臉兒,不由蹙眉說道。
黎嬰反射性的松開手裏的尾巴,颠颠兒的晃着小屁股過去,直接一伸胳膊撲了上去。結果他看見那男人筆直的杵在那裏一動不動,不由心中大急:快接住俺啊你個坑爹貨————
糅興完全沒去看一臉惶恐的女人,只不耐煩的瞪着兒子慢鏡頭一樣的動作。他把負着的手垂下,又負起,最後還是一臉生氣的伸出去,正好抱住那個肥嘟嘟的小東西。竟然敢罵他——
“魂蛋啊…要是晚一點沒接住我怎麽辦?不是悲劇了嗎?!”黎嬰驚魂未定的扶着糅興的肩膀,忿忿的戳他:“從這裏摔下去可就是二級傷殘,難道你負責咩?!”
糅興淡淡瞥他。
黎嬰趕緊小手捂嘴巴。眨巴眼睛表示我神馬都沒說沒有說你是個傲嬌貨…
糅興眼神變得兇殘起來。
“……”黎嬰眼神努力放空。我什麽都不想不想…
龍帝陛下深吸口氣,抱着他轉身準備走。
“帝君!帝君且慢!”塗山氏一看,焦急的下車,跪伏在黃土的官道上。她一頭黑亮的發絲柔軟的落在了塵土飛揚的地面,猶不自知,玉露更是從剛才便渾身顫抖的伏在地上,連頭也不敢擡起來。
糅興似是沒聽到也沒看到,徑自向黎嬰的馬車走去。
黎嬰抱住龍爹的脖子看去,覺得那女人的身影顯得那麽凄惶無助,充滿了絕望。他突然想起剛才迷糊間聽到的優美動聽的歌聲。他倒是知道那首歌,從前玩游戲遇到過以九尾狐為原型設計的怪物,影視作品裏不也少見…也因此,他懂得女人話裏的悲哀。
從前九尾狐乃是塗山神祇,血統高貴,漢代更是與白兔、蟾蜍、三足烏并刻于西王母座前,寓意子孫繁息…而到了本朝,便已經淪為妖神,日後,九尾狐更是成為“女色亡國”的女禍代表,同妲己潘金蓮等形象密不可分。他心道,這些要是都告訴女人,只怕這世世代代承襲“女嬌”之名的九尾狐會立刻跳崖去死。
“糅興,咱們就去聽聽她要說些甚麽呗!”黎嬰拽了拽龍爹的頭發。他倒還沒意識到,經過這幾次的見面,他已經越來越不把糅興的威嚴放在眼底,就連對方冷厲的表情都吓不到他了。
糅興低頭看了看兒子的小拳頭,白嫩嫩的,小小的很可愛。他眼裏閃過笑意,便漫不經心的轉過身,俯視着那一對主仆。
“你有何解釋?”他淡淡說,“塗山氏女嬌。”
女嬌擡起頭兀自冷靜的,紅唇卻微微顫抖的說道:“女嬌…女嬌第一百天劫将至…那小蟲遣人來道,說服用龍子肝髒,便可安然渡過…且那龍子尚未與帝君相認————”
“不必說了!”糅興蹙眉打斷她的話,眼神看着她便兇惡到了極點:“若再有下次,汝就拿那塗山萬狐首級謝罪!”
他說完側頭,有些緊張的看某崽的表情。
“……”黎嬰困惑的拽了拽糅興頭發:“那什麽…糅興,她怎麽這麽固執,還以為我是你私生子呢!呃… 她不是你…老婆?”
“……”糅興轉過頭,尖利的牙齒暗暗的磨了磨。果然不該期待這個蠢貨能自己明白嗎…
他心情不痛快的又看了一眼瑟瑟發抖的二女子,突然開口:“塗山氏,本君便不計較你這次過失。”
女嬌表情空白,反應過來之後大喜至極。
“不過要取你一條尾巴作為交換。”糅興冷冷道。黎嬰驚訝的把小嘴兒張圓了,太…太兇殘了吧?!
女嬌卻松了口氣,果斷的低頭叩首:“謝帝君寬恕吾等罪過。”她提裙站起來,玉手輕輕在身後一拂,手裏便多了一條極為漂亮的純白色圍脖。
糅興長袖一揮,那條圍脖就已在他手裏。他擡手便把圍脖圍在了黎嬰的細脖子上,然後順便摸了把小臉蛋兒。
“咦?這是給我的?”黎嬰興奮的看着龍爹,小眼神又心虛的瞥了瞥女嬌,“真…真給我了?不會要回去?”尼瑪!這可是九尾狐的尾巴——!!不知道當鋪識不識貨能不能典當?!!
“你若敢把它典當,我就把九尾狐的尾巴全部拔下來。”糅興貼着黎嬰暈紅的小臉,輕聲威脅。
“……”黎嬰乖乖的把圍脖戴好,然後沖他露出一個乖巧可人甜蜜蜜的小笑容。
糅興冷哼一聲,帶他回馬車。
“這尾巴帶有九尾狐的氣息,這方圓百裏,包括塗山在內,再無等閑妖物敢近你左右。”他沉聲說:“古時便說,把九尾狐尾巴挂于家中牆上,便可庇佑此戶人家家丁興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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