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五年期滿

車夫姍姍來遲,對黎嬰連連告罪之後,方才駕車繼續前行。此時一耽擱,已近午時,日頭沒有那陣詭異的烏雲遮蓋,又肆無忌憚的發揮着秋天的最後一點餘熱。

糅興全然無視車窗外透進的那點熱氣,一身白衣盤坐在車廂最裏側,手捧着一卷書兀自看着。黎嬰卻沒有那份好涵養,他的肚子餓得扁扁,偏偏距離學館還有至少一個時辰的路…他只得無精打采的在糅興腳邊滾來滾去,光着的小腳丫子時不時踢到龍帝陛下的衣擺。

龍帝陛下巋然不動。

“糅興糅興糅興————”黎嬰小暴脾氣一犯,歇斯底裏的加速滾:“我餓死了快要餓死了!!!”

“……”

糅興揉了揉眉心,擡頭,蹙眉,瞪着某崽崽。他之前怎麽沒發現,這小子原來這麽不安分?

這樣想,可就着實錯怪某崽了。即便是普通的地仙,也都能夠做到辟谷,即是無須食用五谷雜糧,身體自可從天地精華中獲取能量——更何況是黃龍真身的龍帝陛下?可他腳邊上那個正在亂滾亂發脾氣的小東西,卻是正兒八經的人…身體裏住着龍崽崽的芯兒都沒用。

他不餓,可是小崽子餓了。

“你乖一點,到了那縣城本君便帶你去食肆。”糅興俯身把兒子抱起來放到腿上,然後握着那兩只肥嘟嘟小爪子,以防他作怪:“你想吃什麽可以,所以把嘴巴閉上。”

黎嬰不自在的掙了掙手,一聽糅興這話,立刻軟趴趴的往龍帝懷裏一歪,圓滾滾的屁屁亢奮的扭來扭去。他這輩子長這麽大,還沒去過食肆啊…那應該就是古代的酒店吧——一會兒定要把眼睛放大一點,找一家最豪華的酒店!!

心裏有了念想,黎嬰終于安靜下來。他面朝裏趴在糅興懷裏待了一會兒,又覺得有些不舒服,于是哼哼唧唧的扒開龍爹的胳膊,挪啊挪啊轉了個身,跨坐在龍爹的膝蓋上。

“糅興…”他想了想,戳戳男人問道。

“嗯?”

“你有沒有覺得很奇怪?”黎嬰小聲說:“那啥車夫大叔,為毛都沒有發現你?”就算是糅興使了仙術啥的,但是他剛才在車子裏嚷半天糅興的名兒,那大叔咋還沒有一點反應呢?

糅興漫不經心的翻過一頁紙,左手貼在某崽崽的小肚皮上,既軟和又溫熱,還随着呼吸一起一伏…他盯着書上的一個字看了半天,終于想到一個詞可以形容,太可愛了。

他堅決不承認自己被兒子萌得肝兒顫,而且還只是因為摸了摸小肚子。

“糅興!!”許久沒得到回答,黎嬰炸毛了。

龍帝陛下放下書,擦了擦某崽崽噴到他臉上的唾沫星子,淡淡回答:“他一介凡人,自然是看不到本君的。這車子裏的動靜,他都無法覺察,你便是在裏面扯破了嗓子,他也不會進來瞧上一瞧。”

黎嬰一臉黑線。這話講得…怎麽那麽別扭?什麽叫做“扯破了嗓子”?他到底是要在這屁點大的車子裏幹什麽才需要扯破嗓子啊喂。

他頓覺有些無趣,便伸着小胳膊又把那條白狐圍脖給拽了過來,小手攥着把玩。

“糅興?”

“…嗯。”

黎嬰擡起頭斜眼看他忿忿道:“你就老實說罷,你與那女嬌其實是有奸情,對吧?”

糅興深吸口氣,摸着對方小肚皮的手差點用力捏下去。他心道,糅興——你好歹也壽比天齊,何須與一頑童計較。他壓下怒氣在心裏補充了一句,尤其這頑童…還是你兒子。

“為何如此想?”糅興盡量心平氣和的問。

黎嬰表示振振有詞:“你問她要尾巴,她就痛快給了,可見這其一,尾巴對她來說不值錢…其二,她不敢違抗你,”說到這裏他就撅起嘴巴不滿:“我想把這尾巴賣了好改善生活,你偏說它很有用不給,那你為毛不多給我弄幾條她的尾巴?”

糅興忍不住彎了彎嘴角。

黎嬰渾身一悚,覺得那笑容簡直要多猙獰就有多猙獰,怕死人了。

“本君且告訴你,”糅興捏着他的小下巴輕聲說:“塗山氏那尾巴,一百年,方才生出一條——且這一條尾巴裏就蘊含她一百年的道行。若是凡間修真求仙之人得到,煉化為器,甚至可升為地仙…”他看着兒子目瞪口呆的小樣兒,冷哼一聲道:“你想要她全部的尾巴,也不是不行…本君便殺了她,也無甚關系。”

黎嬰張着小嘴兒,眼睛瞪得溜圓。他…好像是記得那女的說過…什麽一百年方生一尾啥啥的,原來就是這個意思?他沮喪的垂下頭,白嫩嫩的小指頭握住糅興的大手摳啊摳。這還有啥好說的,照糅興這麽講,他手裏這條圍脖就已經是人家一百年苦修得來的道行,要真把人家剩下那八條也去了——的确還不如死了算了。

到了縣城,糅興果然帶他去了最大的食肆。

黎嬰算是大飽眼福和口福。唐朝真算是一個格外開放的城市,啧啧,看看那些個軟妹紙,各個波濤洶湧,衣衫半露,走路姿勢更是一個颦颦婷婷,那些綢的紗的帔帛随風飄揚,在裙褶間若隐若現…還有那些男人們,也是發帶飄舞潇灑的很。

席間倒也無甚不快,只是他被那道炙蜈蚣給吓到,然後不知道為何,吃個什麽龍魚…又把糅興給氣到了?難道是因為他讓糅興給他挑刺兒的緣故?

直到糅興把他送回學館,還是一臉陰沉。那龍魚,可并不是異世那種單純魚類,也非是聖人的坐騎。在這玄黃大地上,龍魚乃是北海珍獸,皆因為它們是那低等蛟類死後靈魂所化,無論怎樣,蛟龍好歹也算是龍族一份子,糅興看到自家兒子竟然面不改色的吃同族,頗有些頭疼。

按說,龍沒有忌口之物,即便是同族亦可自相蠶食。只是由于龍族生育不易,純正的新生龍族越來越少,更多的反而是像紅陵那般龍與他族雜生,因為禁止捕食同族。

“糅興?”

“何事!”糅興不耐的問抱在懷裏的團子。

“女嬌說的渤海小蟲兒…是什麽東西?”黎嬰好奇問道。

“……”糅興額頭青筋跳了跳。小蟲兒…他是該多取幾條狐貍尾巴,就算紅陵沖動無腦,也非是區區一只畜生可以侮辱的!

其實龍爹真正想咆哮的內容是,坑爹的能不能別再帶壞我兒子了!!!

黎嬰見男人臉色不善,縮了縮肩膀,沒敢再問了。他心想,糅興這莫不是更年期到了?呃,總不會是叛逆期吧…怎麽今兒個老是生氣?

糅興早就屏蔽了兒子的大腦,他實在不用去細聽,光用看的,就知道這小子想的東西定能讓自己暴跳如雷。他如今算是看明白了,若是五年期滿帶黎嬰回去,只怕正恒的那些兒子就不算是混世魔王了…黎嬰必定可以刷新這些記錄。

他就納悶了,自己也算是沉悶冷厲的人物,骊珠性格溫柔婉約,全無龍女驕縱之氣…為何生出個兒子,卻是這般性子?

“到了到了!!把我放在這裏就行了啊!”黎嬰拍着糅興的手讓他放自己下去。這裏拐個彎兒可就是學館了,千萬不能讓別人看到糅興,不然他可是解釋不清出。

糅興暗暗嘆口氣,把小家夥放下,又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軟發。

“糅興,我的東西呢?”黎嬰也不去管他的手,仰頭問他。他的那床厚被子被糅興收起來了,差點忘記,還有娘親給他做的點心。

糅興捏了捏他的小臉蛋兒随口道:“已放在門口。”

黎嬰撒腿兒就跑,小短腿兒噌噌噌的就走了。開玩笑,若是剛好有人開門咋辦,見被不見人?

龍帝陛下負手站在那裏,看着那小小的身影慢慢遠離,心裏不知是何滋味。他心裏恨,恨那所謂天道,讓他父子生離…只是他又迷惑,若是黎嬰一開始便出生在龍城,也不知是不是如今這性子,還是像那些各海各河的龍子一般,仗着天生神力便蠻橫無理,惹是生非?

“五年之期快到…”他輕喃道:“到時,便随君父…随爹回家吧。”

五年之期。

冬去春來,黎嬰再次從夢中驚醒,大汗淋漓。

“師弟師弟?”崔文淵披衣舉着燭臺推開門,看見那娃娃呆坐在床上,額頭一片汗津津的。他在床邊坐下,把燭臺放到一邊箱籠上,然後摸了摸黎嬰的額頭。

“這是做噩夢了?”他問道。也沒有發熱,反而有些涼。

黎嬰回過神,眼淚撲簌簌就流下來了,止都止不住。他抽抽噎噎的用袖子胡亂擦着,渾身一陣陣後怕的抖着。

“別哭…乖,師弟莫哭…”崔文淵一見他哭了,手足無措的又找帕子又摸背低哄。他也不知這段時間黎嬰是怎麽了,三五天總會驚醒那麽一次,聲音大得很,哭得凄慘無助,可真到了白天,人又變得精神起來。他去問博士,老人也只是擺手,說是小兒夢魇,不礙事。

可這都哭成這幅模樣,總得有些原因吧?

黎嬰也覺得丢臉,但是他一想到夢裏的畫面,便覺得鼻子又開始發酸。他這些天總是夢到蕙娘死去,王漢竟然也跟着自殺了…只留下他和二郎兩人孤苦無依,跪坐在寒酸的墳前燒紙,漫天的白色紙頭飄飛,二郎的哭嚎總是不斷的徘徊在耳際。

心中不由大恸。

崔文淵哄着黎嬰,直到他再次睡着也沒問出些什麽。他嘆口氣,用帕子把小家夥兒身上的汗擦去,給他把被子重新蓋好。

沒聽說師弟的家中出事…父母兄弟安好,學館生活平靜,只怕真的只是夢魇而已。

這一天恰是學館放年節的三天之前,未及放假,學館的學子們都照常上課。黎嬰學得快,此時已經跟着師兄們搖頭晃腦的讀經史子集,博士捏着戒尺在盤坐的學生中間來回的踱方步,看到哪個不用心,就狠狠抽上去一戒尺。只是他每回到了黎嬰這裏,一對上小家夥兒那對靈活的水汪汪的大眼睛,那戒尺就怎麽也抽不下去,往往是警告的瞪上一眼,才轉去別處。

半個時辰之後,崔定江便開始領着學子們解讀課本。

就在此時,遠遠的竟傳來了一陣不停歇的轟隆隆馬蹄聲,就像是一陣風暴一樣從門外疾掠而過,整個大地都仿佛在震動一樣。

講堂裏立時就亂了起來,學生們紛紛開始交頭接耳。衆所周知,舉凡縣府州城中,馬與車皆不得疾馳,違者按罪論處。這馬蹄轟鳴聲持續了一分多鐘,估計整個縣城的守衛都出動了,可見是發生了大事。

“安靜!”崔定江不滿的敲了敲戒尺:“切勿被外物幹擾——專心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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