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匪禍
堂下學生見博士臉露惱怒,紛紛噤聲。一時之間,講堂內恢複了平靜。
黎嬰咬着筆頭又回頭望了望二門的方向,這學館畢竟庭院深幽,那陣馬蹄聲過後就什麽也聽不見了…若是在大街上,只怕還能聽見些消息。他倒不是有好奇心,只是最近越來越接近那個五年之期,總讓他感覺到有些不安。
崔博士一眼掃過去,發現堂下一片白白的人臉之中,竟然突兀的杵着個黑黑的後腦勺,定睛一看,不由氣得拔起了他那點胡子,厲聲呵斥道:“王鶴章!你還在那裏發甚麽呆!”簡直氣煞他也!!他堂堂博士,教書教了那麽多年,所見無不是一心向學之人…怎麽臨老了竟教出這麽一個頑劣之徒?!
黎嬰被吓了一跳,趕緊裝模作樣的回頭讀書,在他斜前方的崔文淵卻忍不住搖搖頭心道,師弟…來不及了。
崔博士舉着戒尺走下來,一邊走一邊惡狠狠的想,這會定不能再心軟——要給那小子一點教訓!只是他剛走到黎嬰的矮案面前,百米外的二門被猛地推開,銅質的門軸與木頭劇烈的摩擦,發出極為刺耳的噪音。
“怎麽了…”
“不知道…”
學生們這下都興奮了,紛紛轉過頭看過去。只見平日裏教授他們基本算學的助教身後領着一個衛兵急匆匆的穿過門廊向講堂這邊走來,就連頭發都散了一些下來,完全一副狼狽模樣。
崔定江慢慢放下舉着戒尺的手,花白的眉毛蹙了起來。
“大人———”那助教遠遠看見崔定江,猶如看見救星一般,跨進講堂的時候差點被門檻絆倒:“大人!大事不好啊!!”
崔定江眼神略過他看向他身後的衛兵,看着是個校尉,只怕這回事情小不了…
那校尉也是眉頭緊鎖,一副行色匆匆風塵仆仆的樣子。他越過助教,潦草向崔定江行了個禮便沉聲說:“大人,不知你門下生徒可有底下鄉裏的人?”
崔定江心裏不由一緊,道:“到底發生了何事?”
“山匪暴亂…”校尉臉色沉重:“已經襲擊了周圍十數個鄉裏了,所到之處皆燒殺搶掠,無人幸免于難…奈何他們人多勢衆,馬匹強壯,我等已如實向朝廷上報,并前往鄰近府縣請求增援。”他掃了一圈講堂內鴉雀無聲的學生,嘆口氣說:“若是有人家住在附近鄉裏…可以跟随衛兵去,認屍了。”
一瞬間,幾乎所有的學生都看向黎嬰。
這個班裏,幾乎不是家住縣城,就是州府人氏,只有黎嬰,家住寶泉鄉。
崔文淵站了起來,快速走到黎嬰跟前把他抱起來,然後來到校尉面前問道:“這位大人,我這師弟家住在寶泉鄉,不知那裏是否…是否…”
那校尉看了眼呆愣愣的小孩,粉白嬌嫩的,相比家中也是寵溺的緊…他的臉上不由露出一絲不忍。
“寶泉鄉…恰是第三個被襲擊的鄉…”
黎嬰腦袋轟的一聲炸開,一片空白。
此時裏年節放假,還有三天。
前面回來的衛兵與守衛城門的衛兵換崗,都紛紛上馬齊整整的等到城門處。即便需要去勘察那些受到搶掠的鄉裏,驅走山匪,也不能放松縣城的戒備——那群山匪人多勢衆,誰知道下一個會不會瞄準最為繁華的縣城?縣城的衛兵人數有限,想要全面的圍剿那些山匪,還須等到鄰近府縣的增援,此時他們能做的,不過就是去給那些遭到屠殺的普通鄉民收屍罷了。
這趟帶兵出城的恰是正八品宣節校尉郦珩聲。他不過二十出頭,卻已經是個老兵痞子,手下更帶得出一批帶着蠻氣的兵,只是窩在這風景秀麗民生樸素的小縣城裏,多少有點憋氣。
“珩聲,卻等一等!”去往學館的校尉騎馬趕過來,攔住了已經準備出發的同僚。
郦珩聲不耐煩的砸了咂嘴,勒馬轉過來道:“何事?”
一旁的崔文淵急忙下馬,然後把一直坐在他前面的小師弟抱下來,對郦珩聲拱手:“大人!勞煩你帶我的師弟去寶泉鄉。”
郦珩聲暴躁的瞪了一眼同僚。他朝馬下的那個小東西瞧去…啧,怎麽會小成這樣?這要是走在大街上,他就是駕馬直接從那小東西身上踏過去,只怕都不會發現。
“不行!”他斷然拒絕:“莫再耽誤本校尉的時間了,要是去晚耽誤剿匪你擔當得起嗎?起開——”
“帶我去!!”那一直都低垂個小腦袋不說話的小娃娃突然擡起頭,僅僅的抓着他的馬鞭說:“你帶我去!不然就給我一匹馬!!”
郦珩聲挑起濃眉,還想要說什麽,就被同僚的黑馬狠狠的噴了下鼻息。“珩聲,你就帶他去吧…”校尉嘆氣:“這個時候只有你的隊伍去寶泉鄉,他…這童子的家人全部都在那裏。”
崔文淵也看着他,一臉的懇求。
郦珩聲低頭看了看抓着自己馬鞭不放的孩子。小家夥臉色蒼白極了,眼睛黑亮亮的盈着水光,好似下一刻就要哭出來一般。家人都在?那不就意味着…這小東西多大?看起來也不過四歲左右。
下一刻,黎嬰只感覺身體一陣騰空,然後就已經坐在了粗魯男人的身前,被一雙有力的膀子夾得緊緊的。
“坐好了!”頭頂傳來男人的低喝,然後身下猛地颠簸,馬如同利箭一般沖了出去。
崔文淵駕馬前行了幾步,大聲喊道:“師弟——師哥在學館等你!!”如果可以,他實在很想陪師弟一起去,只是如今城門戒嚴,若不是跟着衛兵,決計無法出去。
天色尚早,只是今天莫名的陰霾起來,烏雲滾滾,雨欲落不落…也不知是不是老天在為那些無辜死去的百姓哀鳴。
衛兵都已離開,崔文淵穿着單薄的外套騎在馬上,遠遠的看着城門被推上,那一列衛兵座下馬匹帶起的塵土被嚴嚴的擋在城門外。從始至終,那孩子都沒有回頭,像往常那樣笑着對他揮手。
心中猛生不祥預兆。
黎嬰被迎面而來的冷風吹的眼睛都睜不開,臉上刮得生疼。可他只是拼命縮在那裏,一聲不吭的眯眼看着前方。
渾身發冷。
“…也不是沒有活下來的…”身後的男人突然說話,似乎是意識到不妥,又補上一句:“本校尉去了附近的四個鄉,也有好幾十人安然無恙…”
四個鄉,大約也應有兩千戶人家…只有好幾十人嗎?
“……”黎嬰算了算,神情愈發的慘淡。
郦珩聲不由在心裏罵了自己一聲,這句話說了還不如不說,看把這孩子吓得!他拽了拽了缰繩放慢馬速,大手碰到小家夥的時候頓了頓,幹脆單手取下自己的披風,把他嚴嚴實實的裹起來。
“大丈夫男子漢,何須這般…本校尉無父無母,不還是當上了小官兒,底下管着人嗎!”他有些不耐煩的安慰着,聲音卻在風中顯得有些模糊不清。
“……”黎嬰怨恨的用小手拉扯着披風,心道,你無父無母當然就不會了解我的心情,還敢來安慰我!!簡直混蛋…!!他哽咽的用披風擦了擦臉,又擤了鼻子。
他下意識的不去想山匪的問題,只想當做自己在搭人民警察的便車回家探親。山匪?那是什麽東西?怎麽可能會有山匪?
糅興明明說過…明明說過,蕙娘有五年的壽數…可是現在還沒有到五年啊!還沒有!而且,而且王漢和二郎怎麽會出事?!這麽一想,他的心裏又興起一點僥幸。他家在那麽偏僻的竹林裏頭,而且通向那裏的道路也崎岖不平,那些山匪個個騎馬,興許會繞開那裏也不一定啊?
快要到寶泉鄉的時候,郦珩聲擡起手示意馬匹停下。天色暗沉,風從遠處刮來,帶着一股說不出的氣味。
郦珩聲鼻子嗅了嗅,臉色變得難看起來。他的胳膊還橫在小家夥的身前,話卻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這風吹來的,竟然是濃濃的血腥氣。
只怕這寶泉鄉遇到的,是一場慘烈的屠殺。之前雖然确認寶泉鄉是第三個遇襲的鄉,卻因為受到山匪在鄰近鄉裏的消息,人手又不足,因而拖到現在才來。懷裏這孩子,今後怕是要成孤兒了。
他低頭看了看黎嬰,勒着缰繩的手不由緊了緊。
“走!”
一聲令下,這列訓練有素的士兵駕馬魚貫而入,進入這個不大不小的寶泉鄉。剛一來到最靠近出口的一戶人家院子外頭,郦珩聲便用披風把黎嬰從頭到腳都裹起來,大手隔着披風沉厚的布料捂住他的小臉。
太過慘烈的景象。
這戶人家顯然是無一人幸存。三兩具屍體倒卧在籬笆前,還有一具少年的,硬生生被馬刀砍成兩半,兩條腿挂在籬笆牆上,腸子落了一地。豬圈裏帶不走的大肥豬被砍死,那些散養的雞都驚慌的咕咕叫着,到處亂飛,一只土狗的肚子被剖開,和主人死在一塊兒,豆大的黑眼珠子臨死還瞪得圓溜,舌頭長長的吐在外頭。
血腥味嗆得人幾乎難以呼吸。
“這幫狗娘養的——!!”郦珩聲身後的衛兵難以忍受的咒罵。他們這些人也曾經在邊城殺過那種沙漠盜匪,個個窮兇極惡,哪怕屍體堆成了堆——也不會像眼前的景象一樣,讓他們感到憤怒至極。
因為眼前的這些,全部都是手無寸鐵的平民百姓!!
黎嬰看不到,可是他聞得到,也聽得到。那種血腥味他聞過,但也就是在菜場殺雞的時候…可是他現在聞到的,是人血的氣味。
他渾身顫抖的抓住披風,有種嘔吐的沖動。
如果這是第一家的話…他知道是誰。劉大叔和劉大媽,還有牛娃,最小的狗兒…還有大黃,小花…
‘爹…娘…’
“你家在哪裏?”郦珩聲察覺懷裏的小東西抖得愈發厲害,有些焦慮的問道。還是快些帶他去家裏看看吧,若是無事也就罷了…若是有事,早些接受現實,也好過在這裏忐忑不安。
黎嬰攥着小拳頭,牙齒一陣陣的打顫,愣是說不出話。
糅興…糅興呢?為什麽這個時候他不在?
“…我,我家在…那頭的竹林裏…”黎嬰低低的哽咽道。是了,糅興之所以不出現…是因為他不想看到自己像個傻子一樣,明明知道蕙娘會出事…還這般失态吧…可是糅興為什麽不告訴他,蕙娘不是病故,而是死在這樣一場意外裏…為什麽不告訴他,他爹還有他的幼弟也會…出事…
他心中的那絲僥幸終于變成了劇烈的痛楚。
漫天雨絲終于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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