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王漢

雨勢漸大,鄉間泥濘,道路濕滑。

郦珩聲微微甩了甩頭,頭盔上的雨珠被甩掉一些,然後又迅速的沿着翹起的金甲邊如同雨簾一般滴下,帶着鞣皮手套的手是幹爽的,除此之外,胸甲、膝甲、身甲還有肩罩和臂罩的邊緣都滲進雨水,把麻質的裏襯浸透了。他帶着一隊人馬立于寶泉鄉最高處,整個死寂的鄉裏仿佛被漫天大雨所籠罩,安靜的讓人心裏發慌。

“在哪個方向?”他略微低頭,問蜷在他懷裏不動的年幼孩子。

黎嬰木然的從厚實的披風裏伸出短短的小手指,指了指最左邊靠近山腳的一大片老竹林。

郦珩聲點了點頭,然後看向他身後的衛兵沉聲道:“孫大孫二跟我走,其餘人散開查探可有活口——可有幸存鄉民!”

“是!”整齊劃一的聲音響起之後,馬蹄聲便紛紛散開,向坡下沖去。

郦珩聲踢了踢馬肚子,紅馬利箭一般沖向與衆人相反的方向,他身後的兩名衛兵也立刻跟了上去。三匹馬就這樣沖進了雨幕,轉眼消失在左邊的竹林裏頭。

他們一進入竹林,雨聲就猛地小了起來。黎嬰縮在他的披風裏看不見,但是郦珩聲一邊控制着馬匹穿過一叢叢的竹子,一邊已經看見了不遠處的一些痕跡。他們是從竹林的邊緣直接進來的,而小家夥說的石子路還在另外一頭…郦珩聲看見前方有大量倒下的竹子,那很明顯是暴力踩踏留下的,倒下的竹子形成了一條路——而這條路的方向和懷裏孩子的家,是一樣的。

于是郦珩聲想,也許他應該考慮要養個兒子了。

雖然他一直覺得自己尚且年輕,暫時不需考慮終生大事——每季領些俸祿直接去妓館便可——不過在他的同僚中,這個年紀就成親生子的也大有人在。比起時不時被那些媒婆騷擾,如果他收養懷裏的娃娃,這些讓人頭疼的問題似乎就迎刃而解了?

更應該說是青年的男人胡亂想着心事,而馬匹卻都下意識的減慢了速度。

“大哥,看見小路了!”身後的親信出聲提醒,語氣很是複雜。

郦珩聲回過神看過去,果然看見了一條蜿蜒的石子路。他了解手下的心情。找到了地方,卻也許要目睹死亡,還要面對一個變成孤兒的孩子的悲恸。這實在不是一件讓人愉快的事情。

當兵的可以冷血,前提卻是面對那些惡徒。

懷裏的小東西抖了一下,顫顫巍巍的把腦袋探出來。郦珩聲看不見他的臉,但是他聽見了一聲壓抑的抽泣。

郦珩聲遲疑了一下,就毫不猶豫的把黎嬰塞回自己的披風裏,然後駕馬出了林子。他們沿着小路一直向竹林深處奔去,一名親信上前探路,卻離那個籬笆院子還有百米之處,猛地勒住馬,座下棕色的駿馬不滿的發出一聲響亮的嘶鳴————

那名親信回過頭看向郦珩聲,隔着零星的雨絲仍然能看見那慘不忍睹的表情。

郦珩聲下意識的抱緊懷裏的小團子,濃眉愈發蹙緊。他想他知道了…但是他不确定到底要不要帶小家夥去,畢竟他才這麽點兒大,萬一受不住刺激…

“…為、為什麽不走了…”黎嬰閉着紅腫的眼睛靠在男人的胸甲前,拽了拽他露出的麻質衣襟。他實在睜不開眼,因為他的眼睛好像已經完全脫離自己的控制,只要稍稍睜開,眼淚就洶湧而下。

郦珩聲發覺他軟嫩的聲音都沙啞了,只得深深的吸了口氣,對前面止步不前的親信搖了搖頭,然後抱着懷裏的小東西翻身下馬。

“看着我的馬,我帶他去。”他對着兩名親信說道,然後向籬笆院子走去。

任何人看到眼前的景象,也都不會想要再進去。

從院子門口開始,血跡一路延伸進去…小路上方還有竹林擋着,所以血跡沒有被暈開,院子裏卻已經是一片淡淡的紅色水泊。一個年老的老人撲到在院子中央,腰被砍中,幾乎斷開,內髒和腸子似乎在一路的拖行中磨得七零八落。

郦珩聲可以想象到是怎麽回事。

這老人衣料質地優良,在鄉裏應該很有地位,甚至就是耆老本人。寶泉鄉遭受匪亂,這位老人一方面要山腳那邊的密集的鄉民躲進地窖,一方面要趕過來通知這些住得偏遠的人。他沒有想到自己的行為反而把竹林裏頭的山匪引到這處,腳力總是趕不上馬蹄子——何況是一位上了年紀的人?老人剛剛氣喘籲籲的跑到院子口,就被山匪的馬刀砍到…看那刀口,可能砍了不止一次,因為老人一邊凄厲的呼喊,一邊還在往院子裏爬,最後死在院子中央的時候,還不甘心的看着屋子的方向,手直直的伸着…

黎嬰緊緊的抱着郦珩聲的肩膀,在他腳步的颠簸中,從披風的一角窺見老人目眦盡裂的眼角。他感到自己的手指像冰塊一樣僵硬冰冷,腦袋一陣陣抽痛。

這一回即便咬緊了牙關,仍然控制不了的淚水的掉落。

太沒用了…太沒用了!!

我啊…除了哭泣還能做什麽…

“……”

郦珩聲突然停住腳步,低頭看向懷裏年幼的孩子。

“你說什麽?”

黎嬰抖抖索索的掀開披風,用力掙紮着要下地。

郦珩聲托住他,笨拙的哄道:“乖乖,底下都是血…那個水,會髒了鞋子。”

黎嬰搖搖頭,還是掙紮着下了地。

鞋子一瞬間就被血水浸濕了。他緊緊拽着郦珩聲粗糙的大手,眼睛直愣愣的盯着門的方向一動不動。

沒一會兒眼前就因為雨水模糊了。

要不要…進去?

真的不想…

‘是不想,還是不敢?’

‘…有什麽區別呢…如果家人都不在了,抱着屍體痛哭那一套…虛假的讓人悲傷…’

‘就像是許冰在他的墓碑前哭泣…如果他不是因為糅興而死…根本就聽不到吧…’

‘萬一還有家人活着?’

‘…不可能的…全都…死了…’

‘沒有活下來的…耆老都…’

‘全都…死了——’

黎嬰渾身顫抖,想要放聲大哭。

“不可能的…”他用袖子捂着臉,含含糊糊的說。不進去…不要進去,他承受不了。

郦珩聲低頭看着孩子,他沒有嚎啕大哭,僅僅只是拽着他的手——但是他可以感受到這個年幼孩子的悲傷。

他知道,他不敢進去。

“如果不想進去,就回去吧。”他低沉的說,“以後的事情就交給我們。”其實他還想說,要不要就和我一起生活?雖然俸祿不多…但是只要少去幾次妓館,還是可以供你讀書的。

顯然這樣的話現在提出來不太恰當。

男人的充滿誘惑力的話一說出口,黎嬰就從悲恸中清醒了。

這是不行的。當然。

生為人子,他怎麽能夠在家人遭遇不測的時候,就這樣調頭走掉?!即使他有苦衷,也是不可以的…

黎嬰用濕透的袖子擦了擦眼淚,然後慢慢将緊拽着男人的小手松開。

郦珩聲看着他小小的身影緩慢的移動,然後推開了那扇半掩的門——一股血腥味撲鼻而來。

想象中的凄厲的呼喚并沒有響起,黎嬰只是僵硬在那裏。

看着屋裏唯一站着的人。

那人穿着一身麻布,綁腿和草鞋。那人長相憨實普通,此時卻充滿了煞氣。

那人手裏一邊是砍柴用的長砍刀,一邊是…人頭。

爹…

是爹…?

黎嬰後退了一步,被血腥氣熏得頭暈腦脹,他搖了搖頭,再看過去——男人擡頭看見自己,濺滿血點的臉上先是茫然,然後是不敢置信,最後狂喜充滿了那張臉,襯着他手裏的人頭和濺滿整個屋子的血跡,恐怖而詭異。

“大郎——————!!!!”

郦珩聲沖進屋的時候,看到的一幕,就是王漢扔下手裏的東西,把嬌小的孩子狠狠抱進懷裏的畫面。

“你是何人——放下他!!”他暴怒而驚懼的抽出陌刀與那人相向。

黎嬰茫然的被王漢抱起來,直到他聞到對方身上不同于血腥味的那一股子汗味,才終于回神。下一秒,他緊緊的摟住王漢的脖子歇斯底裏的大哭起來。

“爹——爹啊啊啊——————”

郦珩聲愣住了,手裏的刀柄失去了力道,差點跌落。

王漢手忙腳亂的安撫着兒子,沒一會兒,他咬着牙,眼睛也紅了起來。

“娘呢…”黎嬰絕望的哭喊着:“娘在哪兒啊————二郎呢!!爹,他們在哪兒啊啊啊————”

王漢大手不停的撫摸着兒子的後腦勺,聲音嘶啞而哽咽。

“大郎…大郎不哭…不哭…”

他抱着黎嬰走到裏間,然後打開地窖,從裏面單手提起一個筐子。

黎嬰抽泣的看過去。

二郎安靜的睡在筐子裏,被子緊緊的裹着他,酣甜的睡容就像是另外一個世界。

黎嬰轉頭把臉埋在王漢的頸側,熱燙的淚水無聲的湧出。

蕙娘沒了。

如果蕙娘還在,不可能不在二郎身邊。

“…你…你娘她…”王漢似是艱難的想了半天,才聲音艱澀的說:“你娘親愛美…她肯定不想你看到她…”那副模樣…

“大郎乖,爹把娘親葬了…大郎要哄住弟弟…過幾天我們一起去看她…可好?”

黎嬰閉着眼睛哽咽的搖頭,他除了搖頭,不知道該做些什麽…

他聽到王漢不停的吸氣聲,知道他爹在試圖控制自己,不要哭。

“…睡吧,爹的乖兒子。”

黎嬰昏昏沉沉的睡過去。

郦珩聲走進裏屋,看見王漢小心的把手從孩子柔嫩的後頸上移開。

“這寶泉鄉,怕只有你一人活下來。”他沉聲說,“你既有能力斬殺兩名山匪,如何沒能救下你的妻子?”

他對面的男人把大兒子和小兒子抱到唯一還算幹淨的小床上,用被子裹好。等到男人站起來直面自己的時候,臉上那種憨實的面容變得冷淡起來,剛才悲恸欲絕的神情也古怪的消失了。

郦珩聲心中警惕起來。

“我上山打柴,待到下山時,真好看見那山匪将我妻子——”王漢皺起眉,臉色變得蒼白。他頓了頓,才繼續說下去:“他将我妻子奸殺,又想進裏間殺我的小兒子,我豁出去将他殺死——就聽見外頭又響起馬蹄聲,于是我把小兒子藏進地窖,殺了進來的山匪——”

郦珩聲質疑:“那山匪的馬去了何處?還有,我在竹林裏頭看盡不少被馬踩倒的竹子,只有兩名匪徒?其餘人沒有過來?”

王漢憤怒的看向他,嘶聲說:“你這是何意?!那馬許是自己跑了,我只見着兩個山匪——不然只怕我也——”他捂住眼睛。

郦珩聲說不出話,突然為自己接二連三的疑心感到煩躁,不可思議。有人活下來是好事…他不由自主的看向睡在床上的那兩個小家夥。黎嬰的小臉蛋兒上還帶着淚痕,淡淡的小眉頭蹙的緊緊的,不知是不是想到了他的娘親…

也許,他只是有一點不應有的失望。

“你們還是随我一起去縣城罷,此處不能再待。”他嘆口氣,對王漢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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