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文曲星君

“剛才京兆府送來消息,此次匪禍甚是嚴重。關內道除卻長安和京兆府,其餘二十二州幾乎有三分之一都遭到山匪襲擊,且遇襲之地多是靠近山區的鄉和裏,”郦珩聲坐在馬車的右側,沉聲對王漢說,“最接近京師的就是隸屬京兆府的寶泉鄉。這一次,只怕朝廷要有大動作。”

王漢低頭看着蜷在馬車裏側睡得正熟的兒子,髒污的側臉帶着點漠然,眼神麻木。

“朝廷如何與我何幹…我如今鳏夫一個,朝廷再有舉措,也…救不回阿鄭的命。”他一想到妻子死時是多麽的痛苦和屈辱,心裏就如同刀割一般劇痛。他恨自己回來的太晚,若是那雨早些下,興許他根本不會出門,就算是死——他也會護住妻兒,何至于讓阿鄭——?!!

郦珩聲無言的看着王漢,男人肩膀微不可查的顫抖着。

男兒跪天跪地跪父母,流血流汗不流淚。可是真要悲恸到了極點,但凡是個人,又怎能真的忍住?

“你還帶着兩個孩兒,朝廷這次必會有撫恤發下,”他頓了頓,說:“我見你身手利落,幹脆便入我麾下,好歹也有固定的俸祿養家。這鄉間也不必住了,就在縣城裏吧…我到時候便替你尋個住處,他們…也總是要讀書的。”

王漢深吸幾口氣,露出一個十分勉強的笑容:“如此…甚好,小民這就謝過大人了。”

一天之內,縣城附近幾十個鄉裏幸存的人陸續都被送至城內一處醫館療傷,沒有外傷的就住在縣衙安排的臨時住所裏,等待撫恤發下,再行安排。

郦珩聲先行到了那臨時住所裏看了看,不由蹙起眉。

縣城裏畢竟地方有限,雖則只有幾十人,但即便人人只有一張床榻,也是不小的地方。此時春寒料峭,天氣仍然寒冷,臨時住所就是一間打通了的大平房,裏面用粗布簾子隔開一個個地方,有的住了一家子,有的只有形單影只一個人…到處都是哭哭啼啼,神情麻木呆滞的人,一股子絕望和哀痛把這個地方籠罩住,讓進去的人幾乎透不過氣。

“大哥?”孫大猶豫的問郦珩聲:“還要讓他們來住?”他們都看過那小娃娃,長得玉雪可愛,如同善財童子一般的粉白嬌嫩,王漢家那小的也是粉團團的,怎麽看都不像住在這處的。再者說,即便都是遭到匪禍流離失所的人,也還是魚龍混雜。

“…算了,你——”郦珩聲想了想,低聲說:“你把倆兒崽子送到我那處,叫你家小鳶給照看下,萬一醒了得有熱湯熱飯…再燒些水備着,等他們醒來好洗個澡…哦,你遣人去街上買倆身小衣裳,裏外都要,還有——”

“行了大哥!”年輕的親信哭笑不得:“這些事我妹子自會辦得妥妥帖帖,她一女兒家家難道還不比我們爺們兒強嗎?只是那王漢要怎麽安排?”

郦珩聲板起臉:“你這不是廢話嗎!我把人家娃娃弄去家裏,難道還能把人家老子轟到別處嗎?只是我須先帶他去治傷,至于住麽,反正我那宅子空着也是浪費…行了,你趕緊辦事去!”

“是!”

再說王漢這頭。郦珩聲找到正在官衙的王漢,告訴他兩個娃娃的安排,王漢不由感激萬分。

“這些虛得不提也罷,現在當務之急,是要去醫館把你那傷口處理一下。”郦珩聲眼睛瞄向王漢的衣襟處,那裏有一大片豁口,從上到下,斜過整個胸口,因着血跡阻擋,看不清傷口情形。

王漢愣了一下,迅速的低頭看了眼衣服奇道:“我并沒有感到疼痛,想必并不嚴重,這些血跡只是那些山匪所留,大人無需擔心。”

郦珩聲卻皺起眉。他身在行伍這麽些年也不是白混的,一個人身上有沒有外傷,嚴不嚴重,他多少能看得出來。這王漢身上的血跡到現在仍然濕濡,而且比先前擴大了不少,況且他從之前就發現,王漢走路的時候,下意識的就把右腳放輕,衣襟下的地方不知道,但他面無血色,嘴唇發白,明顯就是失血所至。

他也懶得再與王漢分辨,直接拽着他便去了醫館。

“大夫,勞煩你替他上藥!”他手上用勁把王漢生生按坐在坐堂大夫案前,洪聲對那正埋首寫方子的青年說道。

那青年大夫猛地被聲音驚擾,執筆的手頓了下,才擡起頭。郦珩聲看清他的臉,倒是着實愣住了。

“怎地是你?”他回神蹙眉,不悅問道,“你來此地作甚!”

年輕大夫白膚黑發,青衣黑鞋,一雙黑透的瞳仁如同墨丸,無聲無息的盯着他。竟是個清雅至極的人物。

“幹你屁事!”他紅潤的薄唇微微開啓,卻奇異的吐出一句粗話,完了便仍舊低頭寫方子,不去理睬二人。

郦珩聲按在王漢肩膀上的手立時多用了三分力。

王漢不安的動了動,擡頭看了看那大夫。

他們所處的這間醫館并非用于救治鄉民的那所,只因地方甚小。郦珩聲倒是記得,前幾日他來這處拿跌打藥膏時,坐堂的還是個一把年紀的老大夫…這人不在京師或者漠北待着,到此處來興甚麽風做甚麽浪?

他瞪着年輕大夫,見對方半晌都沒點兒反應,不由有些着惱。

“杜松鶴!!你既是大夫,置傷員于不顧是何道理!”他松開王漢,大掌直接拍上桌案怒斥。

那名喚杜松鶴的年輕大夫慢條斯理的提筆寫下最後最後一個字,這才把寫滿字的藥方兒放在案上,嘴裏不鹹不淡的應道:“我手中這個可是治傷良方,是要用于那匪禍中傷員身上的…大人這般打擾我,若是延誤那邊救治,到時可要主動擔起責任。”

郦珩聲沒吭聲,額角崩起青筋。他與這無良大夫早在前些年漠北戍邊時就相識,卻總是相互不對付,鬥來鬥去險些釀成大禍才罷休,只是那梁子卻是結下了。自他到這小小縣城中任職,兩人也有好幾年沒見過面,本以為這人家門顯赫,自當去過纨绔子弟錦衣玉食的逍遙日子,大概也不會再有見面的機會…

豈料他們不但又見面了,這人竟也絲毫未變!

杜松鶴擡眼瞥了郦珩聲,見他面色發青,顯是氣急了,這才滿意的撣了撣袖子,說道:“不是要上藥麽,跟我到後堂去罷。”

王漢仍覺得有些小題大做,郦珩聲卻冷哼一聲,強自拽着他就去了後堂。

年輕大夫這時反而正經起來,面無表情的命王漢坐在榻上脫去上衣。

“我真無大礙,也只是腳有些扭到…”王漢有些着急,他從家中帶了錢出來,只是日後還要賃房,添置家具什物,眼下能不花錢便還是不花為好。

郦珩聲卻沒有他那些思慮,對付刀傷箭傷他們這些行伍出身也不比正經大夫差,之所以沒有直接拽着王漢去他家上藥,只是擔心他的傷勢比較嚴重,家裏的傷藥不夠好而已。他見王漢還在負隅抵抗,便直接從一旁的木頭箱子裏取了銀剪子,三兩下便把王漢那身血衣剪開,一道斜貫胸膛的巨大創口便露了出來——

“好家夥!”郦珩聲不由倒吸口氣,“就這樣你還說無大礙!?”

那傷口皮肉翻卷,內裏血肉模糊,靠近胸口的地方甚至還隐隐露出了白骨。王漢茫然的低下頭,瞳孔倒映着那道猙獰的刀砍痕跡,一瞬間收縮成針樣。他遲疑的擡起手,微顫的指尖想要碰觸胸口,似是想确認巨大傷口的真實性。

“莫碰!!”郦珩聲直接橫起陌刀刀背打掉他的手。

杜松鶴卻一直沒有言語,只是打量着王漢的傷口,也不知在想些什麽。他把視線移到自己的藥箱子上,眼神閃了閃說:“郦珩聲,你去幫我取個藥吧,他這傷口麻煩得很,一般的上藥應付不來。”

郦珩聲問明地方就徑自去了,後堂頓時一片安靜。

杜松鶴在王漢對面斯斯文文的坐了下來,竟也沒有去查看對方的傷勢的意思。他眼神平淡的看着王漢,就在對方越來越局促的時候,突然開口道:“你是個什麽東西?”

你是個什麽東西?

此話一出,王漢如遭雷劈,整個身子都僵住了。

一陣寒風穿過前堂,卷起裏間的垂簾,然而這裏間的氣氛竟比料峭寒風還要冷上幾分。

杜松鶴坐姿放松的靠在椅子上,随意的撫弄着手腕上一串手串。那手串粒粒漆黑無光,渾圓無瑕,也不知是何種材料所制,戴在年輕大夫玉白的手腕上,顯得那麽耀眼奪目…看久了,竟會讓人感到一陣頭暈目眩,神情恍惚。

“我觀你傷勢,普通人——即便是郦珩聲,被刀砍成這樣,只怕也走不出百步,”他看着王漢愈發蒼白的臉色,嘴角勾起惡意的笑:“你卻連痛感都沒有,豈不是太不正常了?”他晃了晃手腕上的串子,傾身盯着他柔聲說:“你告訴我…你是什麽東西?”

王漢眼神空洞,幾乎搖搖欲墜。他抖索的伸手摸向胸口,嘴裏呢喃:“我…我是王漢…我————”就在那只手即将抓向那血肉之中時,猛地停住,王漢臉上神情也一變,眼神冷厲起來。

“…不過是區區一個文曲星君下凡,就敢這般對本君說話?”

杜松鶴瞪着他——不敢置信的向後退去,差點從椅子上跌下。他倉皇站起來,定睛看去,只見那王漢的身旁,漸漸騰起一股若有似無的雲氣,轉瞬便凝聚成一道明黃色的身影,黑色的長發卷曲而下,明黃色的五爪金龍盤在那一身金鱗紗衣上,不時從銀鲛絲勾繡的雲層中露出銅鈴般的巨眼。那人伸出一只手輕按在王漢的定竅處,一雙幽深雙眸卻盯着他,龍氣幾乎要讓他窒息一般不斷壓下。

“下臣…下臣不知…”杜松鶴徒勞的試圖說些什麽,最後抿嘴跪下,眼中充滿懊悔。他不過以為王漢是被孤魂野鬼奪舍,才想要把魂魄占為己有…怎料到竟然是龍帝…!

糅興似笑非笑的看着那跪伏的星君,道:“本君卻是好奇,這天上星宿,為何會違反天規,去幹那攝魂的勾當?”

杜松鶴不由在心底苦笑,嘴上仍老實回答:“回帝君,下臣善于制藥,對此興趣竟超過了求取仕途,自從得知自己乃星宿下凡,便也不拘于世俗…下臣所制之藥,因無法在普通人身上試用,只得…只得想方設法卻抓一些孤魂野鬼來試藥。”他頓了頓,接着道:“是以下臣前些年一直待在漠北戰場,只因那處魂魄最多。”

龍帝看了看手下的獵戶,見他閉眼昏睡,魂魄穩定,便渾不在意的揮揮袖子:“你起吧,本君對你的事情不感興趣…只要你懂得甚麽該說,甚麽不能說。”

杜松鶴恭敬叩首:“下臣省得。”

糅興看他起身,便轉個身消失。下一秒,郦珩聲恰巧拿着個藥罐掀開簾子進來,詫異的看着站在屋子中央不動的昔日同僚。

“你發甚麽呆?”他不滿的把手裏的罐子塞給他,然後走到塌邊,發現王漢不知何時已經熟睡過去,臉色也比剛才好了很多。他瞥了一眼杜松鶴,心裏不免對自己剛才的語氣有些後悔。

杜松鶴眼下已經沒有心思再去與郦珩聲鬥嘴,他穩定了下情緒,便推開郦珩聲道:“我剛給他施了針,處理傷口時才不會亂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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