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附身
郦珩聲到戌時三刻才回的宅子,門口兩盞氣死風燈左搖右擺,忽明忽暗。他穿過前院進了大堂,孫大孫二就迎了上來。
“大哥。”
郦珩聲嗯了一聲,四處看着:“王漢醒了嗎?那倆兒崽子呢?”
孫大和弟弟對視了一眼,就對郦珩聲說道:“王漢傷重,許是大夫的藥裏有安眠的成分,現在仍睡着…大郎剛醒來沒多久,就喝了碗湯,現在不知是不是在喂二郎吃飯。”
“哦…”郦珩聲揉了揉眉心,疲倦的說:“小鳶還沒走吧?我到現在還沒吃晚飯呢,廚房還有沒有剩菜剩飯?”
孫大笑了:“看您說的,妹子說您今天肯定是沒時間好好吃飯,所以一早就把飯菜熱上,就等您回來。”
郦珩聲滿意的摸摸下巴,大步向廚房走去。這有個妹子就是好…不對,應該說下屬有個妹子真是好,話又說話來,他是應該買個丫頭啥的,小鳶畢竟不是他家的奴仆,不好總是勞煩人家。
黎嬰還不知道他爹重傷的事情,孫大孫二也沒準備告訴兩個崽子。他自以為王漢是太過疲憊才會昏睡,所以去看了看他爹,也就回來了。
小鳶姐把他們兄弟二人安排在了王漢旁邊的廂房,兩間房都離郦珩聲住的地方很近,萬一有事找他也很方便。黎嬰吃了點東西,又看過了王漢,于是就躺在床上盯着弟弟瞧。
二郎仍舊呼呼睡着,小肚皮露在外頭,白白嫩嫩圓圓鼓鼓,就像可愛的饅頭。“奶酪小饅頭”黎嬰托着肥嘟嘟的下巴,專注的看着弟弟香甜的睡容,渾然不覺自己的眼睛就像桃子一樣腫着。他到底不太像蕙娘,也不像王漢,二郎卻不同,眉毛像王漢一樣濃密,鼻梁也和他一樣挺拔,眼睛嘴巴還有耳朵,卻是十足的像蕙娘,秀氣的很。
這孩子真正是結合了王漢夫妻的優良基因,若是長大,一定是個俊秀兒郎。
黎嬰眼角又有些濕潤。
他兩輩子,真正的遭遇失去至親的事情。
蕙娘的音容笑貌,蕙娘對他一點一滴的好都不斷的在腦袋裏盤桓…他不是二郎這樣真正的孩子,從他出生起就能看見,就能聽見,就懂得思考。蕙娘對他的愛,他整整體會了五年,五年的時間,即便他擁有一個比蕙娘還要年長的靈魂,可鄭蕙娘就是他的娘親。
五年。
僅僅只有五年。
黎嬰想,他明明知道蕙娘只能活五年,為什麽這麽傷心?他側過身緊緊的抱着二郎,難過極了。就算蕙娘命中注定會在他出生的第五個年頭死去——可是為什麽要遇到這樣的慘禍?難道真是禍害才能遺千年嗎?
“二郎莫怕,我們還有爹…”黎嬰嘟嘟囔囔的自言自語,心酸的伸出指頭戳了戳二郎的臉蛋兒。他想了想,還是爬下床,給二郎蓋好被子就往旁邊的房間跑去。
小鳶正提着食盒跨進院子,遠遠的就看見黎嬰的小身影。她停下腳步,看着那小人兒頂着頭還沒梳的小亂毛磨磨蹭蹭的站在王漢的門外頭,,最後還是推開門進去。小鳶低頭看了眼食盒,本來擔心兩個小家夥肚子會餓,所以她又準備了些糕點送過來…她想了想,還是輕手輕腳的朝二郎在的房間走去。大的去父親那裏求安慰,那她就去小的那裏照看着吧。
黎嬰那頭剛剛推開隔壁的房門,這邊糅興就有所察覺。他斜靠在鄰着後園的窗子,黑發披洩而下,垂入淺淡的鲛紗外罩中,側臉的線條精致優雅,下巴雖略微剛硬,卻又被明黃色的絡子柔化,整個人顯得溫和了不少…可惜即便他外表優雅至極,也改變不了別人見到他時所感受到的那種威懾和由心而發的恐懼。
糅興若有所思的看了眼躺在床上昏昏噩噩的王漢,下一秒就出現在他的床前。他俯視着這個人——大部分時候他都是俯視別人——這個卑微的粗俗的人,除了在殺死山匪和妻子那一刻時的決絕,無論是性格上還是外在上,都沒有一點與衆不同的地方。
普普通通,平平凡凡。
他又憑什麽能夠得到黎嬰全心全意的信賴甚至依賴?
“…要不是本君,”他慢慢伸手捏住王漢的脖子,黃玉般的瞳孔顯出幾分厭惡:“要不是本君,你如今已經身在冥府,為你手中沾染的三條人命承受三百年的刑罰…更不要提還能見到他。”
糅興想起,那王氏蕙娘本來會在一月後因為身染疾病死去,豈料他突然收到消息,說寶泉鄉遭遇匪禍————
他眼中不由加重了幾分殺意。本來若是按照他的意思,最好這寶泉鄉的人死得幹幹淨淨,也省的王漢夫妻還有那個小的,整日如同針尖兒一樣紮在他的心上,不足為患,卻又疼癢難耐。可是他偏偏就想到了兒子,若是黎嬰知道他二人的關系,進而認為自己騙了他,甚至覺得就是他殺死了鄉民和那一家人…那就不是他心中所願了。
于是糅興趕到了那裏,剛一進那籬笆院子,他就看見了王漢殺掉蕙娘的情形。一見到那山匪,他便知道誰才是幕後的主謀。王漢殺掉了兩人,他便幹脆吃掉了其餘那些匪徒。
那寶泉鄉數百冤魂都和王漢一般,內心直呼天道不公。他卻只感到諷刺,呵,天道…這凡間之人,可知他們諱莫如深的天道,不過就是又一群俗人,在那高高在上的天庭,任意的主宰他們命運?
袁天罡啊袁天罡,你整日在那司天臺上測算天命,可你又怎麽測算得出那天上險惡的人心?
門外崽崽的腳步終于在磨蹭半天之後,轉到門這邊。糅興稍稍猶豫了下,便姿态優雅的仰躺了下去,下一秒,他便用王漢的眼睛睜了開,嘴角有些勉強的笑意。要不是他見那王漢心性中也尚有幾分血性和堅毅,他是決計不會附到這人身上的——他實在記不起自己何時穿過這等沉重的衣服(王漢的肉身),竟然還有一股異味?!
黎嬰推開門的一剎那,王漢胸口上的那道傷口便詭異的愈合。先前崽子來的時候,糅興去了冥府一趟,好在崽子只是趴在床邊上瞅了一眼便離開了…這一次他還是謹慎些為好。
“爹…”黎嬰一進來就瞅到王漢醒了,陰郁的小臉蛋兒頓時飛揚起來,直接飛撲到床上,屁股撅啊撅的就拱到王漢身邊。
糅興聽到黎嬰喊自己作爹,忍不住露出笑容。只是龍帝陛下卻不知,他那優雅的笑容落到王漢的臉上,便是俗稱的傻笑。他不習慣的動了動身體,把黎嬰抱到自己懷裏用被子蓋好,剛準備捏捏兒子的小臉蛋兒,就對着那雙粗糙發黃的大手愣了下,硬是下不去手。這麽粗糙,萬一傷到了龍兒如何是好…
黎嬰卻顧不上許多,他人生中遭遇到的最大危機,讓他突然不知如何應對。別跟他說什麽男人堅強之類的話,他只想躲到王漢這裏,不然老是想起那耆老瞪得老大的眼睛,還有蕙娘的死…他連娘親最後一面都未能見到。他一見自己爹突然呆在半空的手,以為他是胳膊僵住了,便擡起小爪兒拽下來,然後滾在糅興懷裏,把他胳膊往身上一放,正好讓自己蜷在裏頭。
糅興的心裏熱乎乎的,軟的快要化成水。他這是頭一次,享受到黎嬰主動親昵的接近,龍崽兒叫他爹,對他撒嬌…他心中一面快活,一面又對王漢升起妒恨。他這時倒是沒想到,當初是他反複查看冥府造冊,才決定讓兒子投胎到王漢家中,自作孽不可活,誰也怨不得。
“我…我兒可是還在難受?”他輕咳了下,忍着王漢粗噶的聲音安撫兒子。
黎嬰一雙白嫩嫩肉嘟嘟的小手攥着他的裏衣,小臉埋在他胸前搖了搖。
糅興頓時心如刀絞。他唯一的兒子,唯一的子嗣竟然在為一個人類女子難受到這般地步?那他糅興又被置于何地?
“…爹,我們何時去看娘親?”
糅興大手撫摸着兒子的軟發,心中怨毒道:可惜,你卻是永遠見不到那女子了。只是他嘴上卻不能這樣講,還得用一種壓抑着痛苦的聲音說:“大郎乖,眼下城門還不能開,等到城門不再戒嚴,我們便去看你娘親。”
黎嬰窩在自己爹身邊,那種不安定的感覺終于漸漸消散。他曾經以為,自己的靈魂是個經歷生死的三十歲男人,即便是面對蕙娘死得那一天,也不會太過傷悲,能夠平靜的面對…但是他高估自己了。從他把蕙娘當成自己娘親的那一刻開始,蕙娘死亡的陰影就無時無刻困擾着他,折磨着他。他有時候甚至想,要是他當初不求糅興,讓蕙娘那時就安心離去,是不是以後他就不必面對那一幕?
現在他知道,若早知蕙娘會是這種死法,他絕對不會去求糅興。可是卻又晚了。
“爹…你不會丢下我和二郎吧…”他迷迷糊糊的呢喃着,然後又睡着了。
糅興突然感覺到一股極為沉重的悲傷,心中頓時不悅,只因這是王漢的感覺。
他冷哼一聲,伸手把窩在他身側的崽崽抱到身上,讓這個肉嘟嘟的小團子趴在他的胸前睡覺。糅興手裏捏着兒子軟軟的爪兒,感覺着胸前那一團重量,前所未有的平靜。
這種平靜,是因為他看到了這混亂的事情結束的那一天。
待到王漢死去,便是事情結束的時候。
“黎嬰,我兒…我們的約定仍然有效。”他微微擡起頭,在兒子雪嫩的額頭上親了一下。
王漢。
王漢的意識仍然昏沉。但他知道發生了什麽,只是沉浸在了一個夢裏無法清醒。
這個夢的前半段是明快的,幸福的,他的大郎二郎,還有他的蕙娘都在身邊,竹林清脆,陽光明媚,即便是把那條上山砍柴的路再走上一千次一萬次,即便就這樣辛苦的老去——他也是願意的。
然而這個夢的後半段,卻似乎注定是黑色的。
他從半山腰上看見了遠處的黑煙,還有凄厲的慘叫。下山的那條路他從來沒有跑的那麽快過…連滾帶爬,甚至忘記了腳踝處崴到的疼痛。
等到他跑進自家院子,黑色的夢變成了鮮紅色。大片大片的血跡,他沒有聽見蕙娘的聲音,因為那時蕙娘已經說不出話來。那個畜生将她奸污,将她的舌頭割掉…蕙娘全身赤裸,滿身血跡,他對上蕙娘的眼睛——人還氣息猶存,眼睛卻已經死去。
二郎的嚎哭在裏間響起,他頭腦昏沉腳步錯亂沖進裏屋,一場惡鬥。他記得自己像野獸一樣的嚎叫,拼着胸前被砍一刀把那山匪拖出裏屋,在蕙娘面前一刀刀砍死,砍下他的腦袋,挖出他的心髒。
然後殺死了蕙娘。
二郎就像是被吓瘋了一樣的嚎哭,嗓子啞了還是不停的哭。他只得打昏了二郎,把他塞進地窖——因為他又聽到了馬蹄聲,還不止一個。
他要生吃了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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