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蕙娘哭訴(下)
糅興看着女子盈滿淚水的眼睛,心下又湧起一股殺氣。他自然能輕易聽到這女子心聲——她竟不想放棄黎嬰?!
“本君且告訴你,王漢為了替你報仇,被那山匪砍中胸口,”他面無表情道,眼看蕙娘身形搖搖欲墜,心裏便一陣快意:“若不是本君暫且附在他身上,只怕他早就來此處,為他殺死的三條人命入地獄受罰。”
蕙娘撐着地面的手攥緊,一滴淚滴在地面。
“若是沒有黎嬰,出生的應該是王二郎,你死後,王漢醉酒投河而死,王二郎成為孤兒…現在,王漢一死,王二郎仍然變成孤兒,他會按照他的命數活下去,在七歲時被略賣入黑磚窯,十歲死去。眼下,他因為聽見你被殺的經過,吓得魂魄離體,已經傻了。”
“請大人救他————”蕙娘終于脫口而出,頓時嚎啕大哭委倒在地,渾身血跡漸漸隐去。
一旁的蔣若寒本來越聽龍帝講手裏的生死冊攥得越緊,表情也越來越扭曲,此時看那蕙娘一身素白,也能講話,卻又不得不松了口氣。這鬼魂恢複一身完好,說明她已接受自己死去的事實,接下來也就好辦了。只是…他忍不住偷偷瞪了一眼龍帝,沒想到堂堂黃帝竟也滿口胡言騙人不打草稿!
聽到秦廣王洪亮心聲的某龍毫不心虛,心安理得的看着情敵拜倒他腳下。
渾身大為暢快。
他倒也不完全算是騙人,若是龍兒沒有投胎在王家,王漢會死,那王二郎的也由彼因受此果,早早夭亡。龍子天生帶有強運,托生在王氏腹中,因而王氏提早償清前債,王漢雖難免一死,卻恰恰因為殺了那兩名山匪消弭怨恨,殺掉王氏助她解脫,避免成為陰界無法投胎的怨魂。再說那王二郎,有了那郦珩聲,即便王漢死去,他也不會變成孤兒。至于魂魄…其實也沒離多遠,就在王家舊宅而已。
此間種種因果,他是絕不會告訴鄭蕙娘的。
“要本君助他,也可。”糅興繼續面無表情看她道:“你須主動斬斷與黎嬰的親緣線,并去見王漢,将實情告之于他…若你二人投胎,本君便可将黎嬰帶回龍城,也會替王二郎安魂,日後為他尋個殷實人家,庇佑他一生順遂。”
“如何?王氏?”
北帝終于回過神,漆黑的眼睛對上糅興,然後又默默的垂下。
糅興眼神一冷。心道,你看出了什麽?
“……”北帝默默的側過身,一臉木然的對着部下發呆。
(看出了你的洋洋得意= =)
“咳咳,帝君,”秦廣王接收到自家上司可憐巴巴的求助眼神(= =),立馬站起來走到糅興面前:“既然蕙娘的事情已了,下臣還有另一件事求助帝君。”
龍帝陛下本來真的挺高興的,解決了一件煩擾心頭已久的麻煩事。結果北帝那一眼讓他有些抹不開臉,秦廣王又準備拿些俗事煩他,突然周身氣壓就低了。
蔣若寒只感覺身上一重,原本直視糅興面容的眼睛硬生生被壓着一點點挪到了對方的衣擺上,脖子都被壓得直顫,不由暗自咬牙切齒的扭曲笑。想他當初也是堂堂帝王,若不是遭遇臣下背叛慘死戰場,也不會立志要成為鬼王…當帝王的時候哪有人膽敢對他不敬?哪怕陰界鬼王不止他一個,那也是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怎麽這個老古董總是來陰界耍威風?!!(他忘了還有一個地藏菩薩在他頭上= =)
他比起慶甲還有上界諸多活了幾千年的正神,終究年輕了些,不知道上古時期龍神的可怕。
糅興挑起眉饒有興趣的聽着他的心聲,心底的不虞到底消了些。盤在腰間的龍頭不耐煩的噴了口龍息,胸口的黑鱗甲紗上就多了一抹鲛絲勾繡的卷雲。
“何事?”他漫不經心的問。
蔣若寒一口氣憋着,心想,我此話一出,看你還能不能嚣張的起來。于是他恭敬的假笑:“日前下臣查看生死簿,不想卻發現有八名惡徒的魂魄還未至鬼判殿,下臣派出鬼差前往查探…”
糅興危險的眯起眼。
“誰曾想那些鬼竟都在帝君的,肚子裏。”
“……”吃人不吐魂的糅興突然無話可說。
蔣若寒壓抑着得色一本正經的說:“雖然不過是八個人,本也不應煩勞帝君,只是那八人罪孽深重,是一等一的惡鬼,且又和王漢蕙娘因果相連,實在是事關重大。”他嘴角忍不住溢出一點笑意:“那八人座下還有八匹馬,皆為良駒,下臣麾下尚缺良駒————”
龍帝陛下輕輕上前一步,擡起寬袖掩住口鼻。
只因他好久都沒有如此動怒,直覺一股火氣直沖口鼻,為了不讓慶甲有理由往軒轅殿寄賬單,他只得生生忍住。好膽——這蔣若寒生前死得也不算冤枉,如此蠢鈍,難怪他昔日臣下盡都背主!
北帝一見,自己這座下狼犬還不識趣,快要被一把火烤熟而不自知,也不好再繼續神游下去。他慢吞吞的站起來,優雅的撫了撫衣褶處,才緩步繞開金漆案步下臺階。
“帝君莫怒,”他若無其事的擋在秦廣王身前,對糅興說:“陰界自有陰界的例律,吾等也只是依律行事,何況那等低劣魂魄,帝君吃了也——”也消化不了。
糅興猛地掐住虎口,好險把一口火咽了下去。他腦中還盤旋着自家弟弟苦逼抓狂的臉…罷罷罷,他卻是不賺錢養家,可他就是龍城的招牌龍城之源,沒有他焉有龍城興旺?難道他連幾個區區山匪都不能吃?!
于是龍口屈尊一張,八縷幽魂晃晃悠悠的竄出,落到地上化為八個人影,皆是蔫頭蔫尾,木頭木腦。一旁痛哭的蕙娘一見他們,差點沒變成厲鬼。
“馬呢?”蔣若寒忍不住又說了一句。
龍帝陰測測的看他一眼,像啐口水一樣把八匹良駒吐了出來。
龍族愛財世人皆知,吃到肚子裏的東西就別想龍再吐出來,他們這回算是徹底拔了龍須。北帝慶甲忍不住後退一步,還記得拽着部下一起。
糅興輕笑一聲。
“…王漢蕙娘下輩子須得再做夫妻,地位極尊極貴,子孫滿堂,福澤深厚。”他盯着北帝二人冷冷道:“本君有空自會去看看…他們是不是确實,過得快活。”
秦廣王頓時苦了臉。生死簿乃是天定,他若是改動其一,便要改動其二…皇帝皇後哪裏是想當就當?這樣一改動,他還不知要把歷年的生死簿翻到何時改到何時?可惜他上司不這麽想。只要龍帝別記仇,不過就是與王漢夫妻一世繁榮,又有何難?
只要龍帝不記仇。
就在龍爹千辛萬苦打擊兒子的養母在先,後又忙着勒索陰界天子時,某崽正顫巍巍的捧着一碗羹湯,侍奉他爹榻前。
“爹,你快些吃,看看臉都瘦了。”他把碗遞給靠在床上的男人,殷切道。
王漢一手接過青瓷碗,一手輕輕的撫摸黎嬰額前的軟發。
“爹已無大礙,大郎也該回書院讀書去了。”
黎嬰抱着王漢的手蜷到他旁邊,拽過被子蓋住自己,就是不說話。讀書?現在他哪裏還有心思讀書…原先願意來學館,無非就是為了掙一個前途,将來也好讓王漢蕙娘不必再仰人鼻息。他忍不住抽抽鼻子,可是如今他的小娘親香消玉殒,芳菲不再,他一家死的死傷的傷————
王漢看着兒子小小的一團,不由眼神黯淡。他如何不知兒子的心思,小小年紀離家讀書,大郎從沒有抱怨過,恐怕就是存了為他們争一口氣的心。
“大郎,”他把湯碗擱在一邊,輕輕撫着兒子的小背:“爹醒來至今也沒看見二郎,也應該醒了吧?”
不說這個還好,一提到二郎,黎嬰就更加難過。
王漢那天還沒趕到的時候,二郎被蕙娘匆忙藏在裏屋。可他們家家貧,裏屋除了地窖根本也沒有幾樣家具,山匪來得突然,蕙娘也來得及把二郎塞進地窖,只得用被子裹起來抱到箱籠裏頭。二郎年紀雖小卻也已經記事,彼時捂着嘴巴不敢出聲,外頭蕙娘慘遭迫害,舌頭被生生割掉,慘叫嗚咽聲一聲一聲的傳進來,把小孩兒硬吓傻了,被山匪提起來的時候,除了哭什麽反應都沒有——
他被趕回來的王漢打昏了過去,直到昨日才醒來一會兒。黎嬰本來沒瞧出來有什麽不對勁,喂他喝了一碗米湯,二郎又昏昏睡去。可就在晚上,二郎突然就醒了,睜着眼睛呆呆愣愣的也不說話,一張小臉就像是雕塑似地一點表情也沒有,不哭不鬧。
黎嬰這下子驚到了。他沒料到弟弟竟然會被吓成這樣,慌亂把那杜大夫找來,人家一瞧,直接說丢了魂…敢情他懷裏這個就只是件小皮囊,內裏的芯兒沒了?!
杜大夫這話要是擱在他穿越前,他指不定就到派出所報案抓騙子了。可是在這個世界,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他不就親眼看見過一條小黑龍嗎?他想喚糅興來幫忙,只是喊了半天都沒人應答,糅興也沒來…
這些事情,黎嬰怎麽敢和王漢說?他爹傷勢未愈,精神也不好,失去老婆打擊已經夠大…要是再知道小兒子變成傻子,指不定是什麽反應。更何況…他還有一事未明。
王漢看兒子悶不吭聲,心下焦急。
“大郎,是不是弟弟出了什麽事?”他當初匆匆忙忙把兒子打暈,也沒掂量輕重,不知會不會有什麽問題。
黎嬰深吸一口氣,擡頭對王漢露出小笑容:“沒事,他就是一直哭,可能是被吓到了…小鳶姐姐好容易将他哄睡着,估計過幾天就沒事了。”
王漢一聽松了口氣。
“爹,你怎麽還沒把羹湯喝掉?”黎嬰盤着小腿兒坐起來,看見自己端來的湯還擺在床沿,不由不滿。
王漢猶豫了。他這兩天着實一點東西吃不下,只要一下肚沒多久定會盡數吐出來…他悄悄的問了杜大夫,對方給他把了把脈,只說是精神氣兒的問題,等哪一天想通了就沒問題了。他也大致聽明白了,就是他自己心裏有心結打不開…可他還有兩個孩兒要養,雖然蕙娘的死讓他耿耿于懷,日子卻還要過,為什麽就是吃不下?怎麽樣才算是想通?
“爹…爹怕燙,且放涼一些再喝不遲。”他勉強對黎嬰笑道。
黎嬰眼神一暗,仔細的看了看他,最後抿嘴點點頭:“好吧,爹要記得喝…我先回去看看二郎。”
等到他出門把門輕輕一掩,聽到裏面傳來一聲輕嘆,轉身便狂奔起來。
腦袋裏如同驚濤駭浪一般,胸口心髒簡直快要爆炸————
爹…
那真是他爹嗎?!
他沒頭沒腦的往前跑,直到跑到前門撞到了剛回來的郦珩聲身上。有力的手臂把他扶穩,然後一把将他抱起來。
“火燒屁股了不成,跑這麽快跌倒如何是好?”郦珩聲捏了捏某崽的肥嘟嘟臉蛋兒,皺眉訓道。
黎嬰茫然的擡頭看他,兩只小手無力的搭在他肩膀上。半晌,他蹙起小眉頭,眼中竟有水光閃過。他問郦珩聲:“你說…人若死了,可還能如同活人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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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