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番外：溯光

第15章 番外：溯光

夏日午後，最常見的就是突如其來的雷陣雨。烏雲翻墨，伴着驚雷，猛地從天空中由上而下地劈落，震耳欲聾。下一秒就大雨傾盆，讓趕拍外景戲的計劃也只能匆匆擱置。

為了趕拍攝進度而忙得昏天黑地日夜不分的韓溯，原本準備趁着這番天公的不作美欣然偷得浮生半日閑。只是雨勢實在太大，他反而被困在了外景地，一時進退兩難。幸好助理眼尖，瞥見十米遠的馬路對面有一家挂牌營業的西餐廳，便提議韓溯進店躲雨。于是他就難得舍棄了心愛的平衡車，撐着傘一溜小跑，三步并作兩步冒雨闖進了餐廳裏。

一推門而入，伴随着清脆悅耳的風鈴聲，被淋成落湯雞的青年雙目失焦，重重地打了一個噴嚏，這一番動靜立刻引來店中客人的紛紛側目，自覺丢臉的韓溯正想裝作若無其事蒙混過關時，正好有一桌的客人回頭，沖着他揮了揮手。

“師姐，你怎麽也在這裏，躲雨麽？”

韓溯回過神來，一眼就認出此刻沖着他招手解圍的年輕女人，就是他新劇劇組的同事之一，趙涵時。雖說趙涵時在新劇中只是一個小小配角，戲份不多，但因為和他畢業于同一間戲劇學院的緣故，論資排輩他還要恭恭敬敬地稱呼對方一聲師姐。

在此前的劇組閑聊中，他依稀記得趙涵時家住上海，今天她的戲份在上午就早早結束了，他還以為對方早就搭高鐵回家或者去別的劇組出工，沒想到居然還留在這裏沒走。

面對他詫異的目光，趙涵時微笑地解釋道，“嗯，今天本來有兩個朋友來探班，結果臨時有事沒來，我本來打算回上海的，又偏巧碰到這麽大的雨，只能等雨停了再打車去車站了。”

正好服務員小妹端着盤子走了過來，趙涵時順勢邀請韓溯一同落座，“我點了啤酒和披薩，你要是不急，坐下來陪我一起吃吧。”

雨天的蘇南小城，麥芽的微泡和披薩的香氣，暫時驅散了韓溯身上沾惹的寒意，對于眼前這位素昧平生的師姐，韓溯此前的了解也僅僅限于片場不多的相處裏，真的兩人面對面地相對而坐更是頭一回，竟也不知道該聊什麽好，與生俱來的活躍氣氛的能力仿佛一秒之內就消失殆盡。

最後，倒是對方先開口打破了寂靜，“我下個月初就殺青了。按照現在的進度，你的戲份還有一個多月也就結束了吧。這兒這麽偏，條件也不好，倒是辛苦你了。”

韓溯收到師姐的關切，誠惶誠恐，“沒有沒有，這裏的條件還不錯啦，我之前在西北拍古裝戲的時候，比這兒艱苦多了，”說話間，他透着窗外的雨霧努力辨認建築的模樣，“不過确實挺無聊的，所以之前霏霏要來探班都被我攔回去了。”

韓溯口中的霏霏，不是別人，正是他的現任女友洛霏，兩人在韓溯出道的第一部戲裏就因戲生情，已經攜手走到了第五個年頭，感情穩定，韓溯提起女友的口吻極為熟稔與自然，話裏行間，親昵溢于言表。，讓現場的氣氛一下子變得溫馨家常起來，趙涵時對此更是莞爾，“真是體貼，我想她一定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子，所以你才這麽喜歡她。”

“我為什麽喜歡霏霏，很多人問過我這個問題，”韓溯撓了撓頭，不無羞澀地笑了起來，“霏霏她是個很善良的女生，我們剛剛認識的時候，在一起拍戲，她随身的包裏都會帶着一根火腿腸，我一開始以為她是留着當零食吃的，後來才發現不是。”

他的眼中浮現起淡淡的光，“有一次收工回去的路上，突然跑來了一只流浪狗，她就跑上去喂了，那時我才知道她之所以随身留着火腿腸，就是為了在有需要的時候喂流浪貓狗。”

“很有愛心，難怪，”趙涵時點頭稱道，驀地發出一句感慨，“其實你有沒有想過，你現在正值事業的上升期，如果......”趙涵時欲言又止，她的後半句話雖未出口，韓溯卻已然完全明了她的言下之意，篤定地搖了搖頭，“我從來不會去設想這種不可能發生的事的，師姐。”

Advertisement

他但凡動過一點點這樣的心思，就不會在粉絲的面前始終公開維護洛霏，多年來一直如此，無論是和鐘寧意的熒幕情侶形象深入人心的兩年前，還是因為新劇熱播而嶄露頭角的當下，都從不曾試圖遮掩過戀情，紅與不紅都大大方方地為女友點贊，絲毫沒想過要給粉絲們留下幻想的餘地。

“這麽說來，你是真的很愛你的女朋友了，真是羨慕她。”對于師弟斬釘截鐵反駁自己的态度，趙涵時不僅沒有生氣，反而失笑道，對于她的誇獎，韓溯再度表現得誠惶誠恐，“其實也沒有那麽誇張啦，對于自己喜歡的人，在必要的時候站出來維護對方，這不過是一個男人應該有的擔當而已，換一個人，也做得到的。”

“是啊，”聽到這一句話，女子的臉上無端地透出些許的寂寥落寞，她舉起啤酒杯，微抿了一口，方才開口答道，“我的前夫，曾經也是圈裏的人，以前他也和你一樣，這樣全身心地維護過我。”

曾經她社交網站上的每一條狀态下的回複裏，都充斥着狂熱粉絲們對她的咒罵，而那個人，當年也曾和韓溯一樣，公開寫下對她情深意切的告白，懇求粉絲不要再惡意中傷自己心愛之人。雖然那則宣言很快就在經紀公司的壓力下被迫删除，可每一個字，每一個标點符號，至今想來，依舊歷歷在目，清晰無比地銘記在她的記憶裏。

不知不覺，已經是陳年舊事了。

對方的語意輕悵，落入韓溯的耳中，讓素來心思敏感的他再度失語，不知該如何接話，踯躅了片刻後，才怯怯開口，“那他也一定很愛你。”

趙涵時笑着點了點頭，“也許是吧，不過後來，我們承受不住那樣的壓力，還是分開了。”他們當時都還很年輕，本以為人生剩下的五十年裏，兩個人同在一個城市，一個行業，一個朋友圈中，總還會有所交集，因此分開時雖然傷心欲絕，但也沒有徹底絕望。

“那你們，後來有再見面嗎？”這邊廂對前塵往事全然不知的師弟，自認為貼心的直接略過詢問分手的原因，卻不曾想到引起了女子更深的哀恸，趙涵時眼底一暗，“沒有，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一別即是永決，她再度聽到那個在她生命中留下深刻印記的名字，是在通版的訃告欄裏。“不過今年春天，我才從他以前去過的地方旅游回來，”她輕輕柔柔地說着，“澳大利亞南邊的城市阿德萊德，有很漂亮的海灘，我們婚後的第一年跨年夜他沒有留在上海陪我，而是陪好朋友去那兒散心，在海邊見到了煙火表演，回來後跟我念叨了好久，說從來都沒有見過那樣盛大壯觀的場面，聽得我心裏也癢癢的，呵。”

跨年夜的海上煙火，曾經的愛人每每說起那一幕盛景時眼中都閃爍着熱切的光芒，而在斯人已逝之後，每次午夜夢回，他如孩子般向往回味的神态依舊萦繞在她的眼前，久久揮之不去。

于是，在對方離世的一年半載之後，她終于下定決心，通過共同朋友間接從那次旅行的當事人之一問到了他們當年去過的海灘，然後趁着進組前的短暫假期直接飛了過去。

去他去過的地方，看他看過的風景，當她坐在阿德萊德的海灘邊，置身于同一片星光之下，即使隔着遙遠的時空和生與死的漫長距離，那一刻，她依舊心生出荒誕的錯覺，仿佛久未謀面的愛人，正并肩和她靠在一起。

“我到了那邊才知道，煙火只有在假日節慶的時候才會在海上燃放，平時是見不到的。”

趙涵時的聲音極富感染力，韓溯一邊聽着，不知不覺也被她的描述牽動了情緒，不禁先一步替她感到失望，“啊？那，那不是很可惜......”

他的話音未落，只聽對方繼續說道，“但是我的運氣很好，本來想在海邊坐一會兒就走了，沒想到下一秒，還真的有一簇簇的煙火在海面上升起，絢麗極了。”

“哦！”韓溯聽了，把心放了回去，“那也太巧了吧，所以那天是有什麽特殊的活動嗎？”

“我也很好奇，問過後才知道，是婚禮的預演。”女子輕笑着搖了搖頭，“有一對将要結婚的新人，計劃在婚禮前夜的派對上為來賓準備表演節目，所以提前在阿德萊德的海灘進行了預演。”

而預演全程，準新娘本人就站在她身後的不遠處，和她一起擡頭遠眺着夜空中絢爛綻放的花火。

“你好，趙小姐。”迎着她不無詫異的目光，一個年輕女人朝着她遙遙走來，“我們之前見過的，你還記得我嗎？”

“是你。”趙涵時失聲驚道，眼前沖着她微笑的這個人，半年前還在周序的周年祭禮上對她冷眼以對，語氣不善。

她當時被怼得莫名其妙，後來才輾轉得知對方不僅是前夫年少相識的青梅竹馬，還是曾經訂過婚的前未婚妻。

也是到那時她才猛然記起，當初在收拾周序遺物時曾經翻到過他們年少時的親密合照，很多張照片，如果她沒記錯，照片中還站着另外一個美麗少女，而照片的背後也用圓珠筆寫着兩個名字，Jade&Alice。

當其中的一位活生生出現在自己面前時，趙涵時依舊分不清楚誰是誰，只能憑着直覺試探着叫道，“Alice？”。

聽到這個名字，對方微微颔首，唇角露出些許的無奈，“不，我不是Alice。”

“去年在周年祭禮上我的情緒有一些失控，事後想想，我對趙小姐太沒有禮貌了，很抱歉，希望你能原諒。”對方斂起裙角，在她的一側姿态優雅地坐下，“我後來看了他寫給粉絲的話，你應該就是那個會做很多好吃的，讓他一個月胖了十斤的人吧。”

“嗯。”往昔的甜蜜歡欣再度被提起，面對舊愛的前未婚妻，趙涵時不知該如何回應才最合适，只能輕輕點了點頭。

“不管最後結局如何，我想他和你在一起的那段時光，一定過得很快樂，”女子直直望着她，認真又鄭重，“謝謝你，給過他一個家。”

久久的沉寂，最後趙涵時只是搖頭，“你太客氣了，其實，我沒有你說的那麽好。”

那段短暫的婚姻因為外界粉絲的壓力，和出于事業上的妥協無奈，不過維持了兩年就宣告破裂，而婚姻的失敗，在一定程度上也加重了周序的抑郁症，對于他的早逝，她同樣有着不可推卸的責任。

“所以，那場煙火就是對方安排的？”聽到此處，韓溯好奇地問道。

“不，事先她并不知情。”煙火燃盡時。趙涵時的确是順着海灘上工作人員奔跑圍擁的方向發現了對方的存在。相比于接受那句時過境遷的道歉，她更好奇對方态度的轉變，那時的偶遇，以及在自己眼前燃起的這一場燦爛的煙火，是不是都單純只是一個巧合？“她告訴我說，她此前根本沒想過會來澳洲。”

并肩坐在沙灘上，女子用手掬起一捧細軟的白沙，任沙子在指間紛紛揚揚地落下，“周序走之後，只要一想到他曾經站在這裏，和最好的朋友一起倒數期待着新的一年的來臨，有生之年，我都不想再來這個地方。”

“可是，今晚和他看過一樣的煙火之後，又突然覺得，一切好像也沒有那麽難以接受了。”

無論是欣賞舊日重現的盛景，還是自此接受往昔戀人的長辭。

“如果沒有猜錯，那場煙火，應該是她的哥哥和未婚夫給她安排的驚喜。”對于被至親至愛聯手借着婚禮節目預演的名頭騙來阿德萊德，對方事後得知真相時也是無奈。趙涵時慢慢補充道， “她說，她已經遇見了很好很好的人，馬上就要結婚了。”往事如流水，西去不回頭，對于一個即将走進婚姻神聖殿堂的人來說，再沒有什麽是難以放下，不可釋懷的。

“這麽聽起來，其實還不錯？”情敵舊愛各有歸宿，還可以心平氣和地坐在一起談論人生，怎麽聽都是一個故事可以有的不錯的結局。

趙涵時輕輕颔首，對師弟的觀點表示贊同，“是啊，她也是這麽說的，她說她的未婚夫，就像是遠方出現的一束光，照亮了她的人生。”

而阿序，她們曾共同深愛過的那個少年，他也曾是她們生命中最耀眼燦爛的那束光，最後卻和煙火一般，稍縱即逝。

當煙火在頭頂上空燃起時，每一個心悅的少女都會不自覺地擡頭遠眺，竭力追尋着光芒的方向，企盼着能将那一束光明和溫暖握在自己的手心，從此遠離孤單和寂寞。

如今，那束光雖然熄滅了，可她們的人生，卻還要在黑暗中繼續前行。

“師姐，我相信，總有一天，也會有人，哪怕跨越幾萬光年的距離，也會從天而降，來照亮你的星球，一定會的！”胡子拉碴的大男孩伸手握拳，語氣篤定。這架勢，仿佛趙涵時如果不信，下一秒分分鐘就要說一個科幻故事出來給她聽。

“我現在只希望，下一次和朋友們相聚的時候，深夜飲酒，杯子碰到一起，不會再是夢破碎的聲音。”對于師弟的祝福，趙涵時淺笑着自我調侃，随後舉起玻璃酒杯輕輕碰了一下對方的杯子，發出碎玉般悅耳動聽的敲擊聲，“那，禮尚往來，接下來是不是要輪到我這個師姐來給師弟送出最誠摯的祝福？“

韓溯含笑着招手示意，“不敢不敢。”話雖如此，可他對師姐的話也沒有多餘的期待，無非是類似祝他事業順利愛情美滿的吉利話，以一個年長幾歲的人的語重心長的口吻，這樣的話，這些年來他已經聽得太多太多。

可不料，下一刻在耳邊響起的寄語卻是，“韓溯，你還年輕，以後的路還很長，無論将來發生什麽事，甜的苦的，好的不好的，記住，都要朝着有光的地方走去。”

“啊？”韓溯聞言不明所以，口中發出含糊的單音節詞，看着他懵懵懂懂的神情，趙涵時不由再次莞爾，靜靜地笑了起來。

孤獨啊，朝着有光的地方走，有你時，是逆光，你走了，光滅了。

但即使如此，人生前路漫漫，如若有幸，還是要朝着有光的地方走去。

作者有話要說：

時間線：201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