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番外：燃燒

第16章 番外：燃燒

韓溯最後是在酒店消防通道的樓梯間裏找到了程佑一。

胡子拉碴猶不改少年心性的他，提溜着一個保溫杯，因為惦記着劇組副導的叮囑不敢亂晃，只能穩穩妥妥地把杯子拿在手上。在酒店裏遍尋四處都找不到人後，他不由急躁起來，走投無路時都沒有心思坐電梯，瞧着前面有扇門就徑直撞了過去。

不成想剛一推門而入，就看到自己找了一晚上的人此時正好好地坐在樓梯口，聽到腳步聲後下意識地回頭望了過來。

“佑一哥，你，你在這兒啊~”踏破鐵鞋無覓處，只緣身在此山中，眼前的這個人即使脫下西服襯衫，只穿着一件尋常的白T随意坐在水泥臺階上，依舊無損身上半分的清雅氣質，如雲中白鶴，偶然入世栖息在林間。

這個認知讓韓溯一時微微失語，揚了揚手中的保溫杯另起話題，“導演他們擔心你感冒，特意煮了姜茶讓我拿過來給你喝。”他的話音未落，目光随即落在了程佑一腳邊的一瓶可樂上，如果他沒看錯，瓶身上依稀還凝結着淡淡的白霜，好家夥，還是冰凍的。

誰能想象，一個剛剛在傾盆大雨中拍完整場淋雨戲凍得嘴唇發白渾身發抖的人，現在居然跟沒事人一樣躲起來悄悄喝着可樂，還是冰鎮可樂，從小到大都被發小調侃身嬌體弱的韓溯，此刻甚至覺得自己的胃正在隐隐作痛。

韓溯二話不說一把放下了保溫杯，在對方的身側施施然坐下，同時自以為不着痕跡地将那瓶冰可樂挪到了自己的手邊。而全程将搭檔孩子氣的舉動收入眼底的程佑一笑而不語，唇角勾起一個好看的弧度，“謝謝大家的關照，有心了。”他邊說邊擰開了保溫杯的蓋子，一股濃郁辛辣的香氣撲鼻而來，唉，他就算再喜歡吃辣，也不會喜歡姜茶的味道。

程佑一不過是遲疑了一下，一旁的韓溯就順手接過主動倒了一杯，正兒八經地端到他的面前，“佑一哥，這杯我敬你。”

敬他？敬什麽？這是新的勸酒方式麽，這家夥明明年紀也不大，哪裏學了這麽多套路來，程佑一滿頭霧水，只能順着對方的話問道，“敬我？”

“沒錯，”韓溯答得理直氣壯，“要不是你今天淋雨拍了夜戲讓導演感動得良心發現，我們也不能提前收工啊，難道不應該好好敬你一杯？”說完，還不等程佑一接話，他就先幹為敬地一口悶光，下一秒就被直直竄上喉嚨的辛辣嗆得差點掉下眼淚，“咳咳，我去，這老姜也太原汁原味了吧！”

瞧着眼前人的囧樣，程佑一笑意更濃，只手接過了對方手中的杯子，給自己也倒滿一杯，慢慢飲下。

姜茶的口感比他想象中的要好很多，當濃烈的姜味在唇舌間灼熱燒完，漸漸散去後，回味卻是甘甜，“太小題大做了。”他靜靜說道。

聽到這句韓溯一愣，摸不着頭腦，“啊？”難道是他剛才的反應太誇張被人嫌棄了？

“我是說，導演他們太小題大做了。”程佑一慢條斯理地補充道，“淋雨戲我拍過不少，再正常不過的事，我也沒有那麽的嬌弱，劇組實在沒有必要為此放慢進度來照顧我。”如果放到尋常劇組或許也沒什麽，可對于他們這個開拍之初最大的投資方就破産撤資，資金鏈斷裂，每天都删改劇本瘋狂趕進度的倒黴劇組來說，特殊時期特殊情況，實在是沒有必要對他一個人特殊照顧。

是啊，對于一個因為天氣炎熱戲服厚重兩只手臂都捂出荨麻疹了，還能一聲不吭繼續拍戲的人來說，區區一場雨戲或許真的算不了什麽。合作搭檔的言下之意韓溯一聽就懂，可此刻程佑一談笑風生的輕松淡定，卻只是讓他忍不住又暗自發出了一聲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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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春末拍到初夏，他們相識日久，不管片場再兵荒馬亂雞飛狗跳，坐在他身側的這個人，從始至終臉上都挂着溫柔淺淡的笑意，某種程度上，甚至和戲中人物的角色設定有着不謀而合的神似，都仿佛歷經輪回輾轉，見慣世事滄桑，便再沒有多餘的人事值得挂牽。

可是，連戲中人每每在關鍵時刻都會為心愛之人失神變色，韓溯卻從未見過戲外的程佑一有過任何情緒起伏激烈的時刻。這讓人總忍不住會想，他的心中是否會有不可觸碰的逆鱗麽？

是事業，夢想，還是僅僅只是一個人。

雖說不過是萍水相逢的工作同事，可韓溯也會對這樣與衆不同的同事生出幾分探究的心思，比如在此刻，他就不由自主地多嘴問了一句，“佑一哥，你是真的很喜歡拍戲的吧？”

否則，又怎麽會在這條路上獨自穿行了快十年，将所有艱難險阻都視若無物，甘之如饴。

聽到韓溯的提問，程佑一的心中微微一動，出道這麽多年來，太多人問過他一樣的問題，老師，同學，導演，記者，可從來沒有人像韓溯一樣，明明是一個問句，聽上去卻似乎比身為當事人的自己更為肯定最終的答案。

而他也厭倦于再重複一模一樣的說辭，“其實一開始，真正有演員夢的人不是我，是我媽媽。” 在高三之前，他一直以為會和身邊的所有普通同學一樣，按部就班地參加高考，那時所有的科目裏他最喜歡數學，将來最想成為一名律師。可是後來，卻依從母親的心願懵懵懂懂地去參加藝考，誤打誤撞地考上了電影學院，以演員的身份一路走到了今天。

“臨陣突擊就考上了，那說明佑一哥你很有天分啊。”身側之人聽得認真，不時還摸着胡子點評幾句。

“其實也沒有。”回首往事，即将步入三十歲大關的人的臉上劃過一刻的恍惚，“我沒有才藝可以展示，所以臨時被家裏人安排送去日本，找了個劍道培訓班上了一個半月的課，編排了一套動作，結果每次面試時還都摔了。”摔跤的畫面可以說是慘不忍睹，偏偏還被剪輯到了當年入學的紀錄片裏，多年之後依然逃不過被他的粉絲們翻出來考古的命運。

被程佑一自己引以為黑歷史的不堪過去，落入韓溯的耳中卻如同一曲英雄的傳奇史詩，“哇，這麽曲折，聽起來像是一個出發去屠殺惡龍的少年，一路上披荊斬棘，克服了種種困難，最後終于如願以償地救出了心愛的公主。”

不過腦子的脫口而出，從對方詫異的表情裏韓溯意識到自己的感慨太過浮誇，于是讪讪地努力把話圓了回來，“額，我的意思是，只要結果是好的，開頭有一點瑕疵也沒有關系的吧。”

好吧，程佑一現在可以确定這家夥确實年紀不大了，滿腦子都充斥着只有少年人才有的浪漫想法。雖說臉上毫無顧忌地寫滿了嫌棄，可他還是不由自主地迎合着韓溯的思路接了下去。

“可是，我的公主，或許早已經死去了。”

他堅守了十年的承諾和初心，他等待了十年都不得回應的人與事，或許也不過是生命中一場盛大的幻覺迷夢，回頭再看時，過去的蹤跡過去的心，只剩下漫漫無邊的荒蕪。

眼前之人就這樣猝不及防地親手揭去了僞裝，平和溫柔依舊，可語氣裏回蕩着深切的悲傷和脆弱，如易碎的琉璃，銳利如刀，準确無誤地插在了韓溯的心頭。能言善辯如他，不明前因後果，不知對方此番到底是失戀還是失意，亦或者兼而有之，一時間連開口寬慰都不知從何處着手。

可是随即他就發現，對方或許也并不需要他的寬慰。

在短暫的靜默後，程佑一主動起身結束了這場不期而至的夜聊，順手拿起了地上的保溫杯，“好了，早點休息吧，明天早上争取不要讓我來敲門叫你。”

對此，程佑一也很納悶，明明自己就已經是個夠愛睡懶覺的人了，從小到大從來都是靠別人叫醒。可一碰上韓溯，每天早起負責叫醒對方吃早飯的人就成了自己，還真是時移世易。

“嗯，佑一哥晚安。”韓溯乖巧地點了點頭，他盯着地上還剩下的那瓶可樂，正準備拿起扔掉時，身後推門推到一半的那個人卻驀然停下了腳步。

下一秒，韓溯聽到空氣裏漂浮起程佑一溫柔淺淡的嗓音，恍如夢中的呓語。

“我已經失去了她的聯系，也不準備再去找她，但我還是在努力，希望有一天碰到她的時候，我的身上有光。”

程佑一離開後，換成韓溯獨自一人坐在樓梯口出神，他想起了幾個小時前在片場裏看到的那一幕情景。

按照劇本，這是一場不為人知的雨夜下跪，即使到生死決別，韓溯飾演的角色也絲毫不知，等候了自己一萬年的愛人曾放下全部驕傲下跪求人，只為換得自己的一線光明。

現場拍攝時，原本無需到場的他和衆人一起抱着湊熱鬧和欣賞演技的心态在旁圍觀，然後就看到風雨飄搖中，程佑一只身跪在青石板上，背影挺立如松。

他仿佛看到了那個人的身上發着光，并不耀眼，清淺溫潤，就好像是姜茶一口下去濃烈的沖勁過後，回味的淺淺甘甜。

可是即使如此，在那一刻對方身上的光芒還是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一見便再難挪開。

公主死去了，屠龍的少年還在燃燒，這是韓溯聽過的最美的故事。

作者有話要說：

時間線：2017年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