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承諾
很快兩人就離開了貝克斯堡,進入一望無垠的沙漠。一輪圓月低低地挂在半空,銀輝灑落,滿眼亮黃色的沙。它們被大風之手随意地雕琢成一道道沙梁,如波痕一般散開,向遠方延伸。
地面上不時看到一團團黑影,裏面夾雜着星星點點的燈光,應該是村落。風中傳來微弱的鼓點聲,索德飛行的動作慢下來,好像是确定了一下方向,又迅速向那邊掠去。前方的沙漠裏出現了火光,鼓點也變得越來越清晰。慢慢可以看到地面上一個空場中央燃着一人多高的篝火,四周圍着好些魔族。
索德停在半空,示意塞坦尼爾往下看。
塞坦尼爾原本以為這些魔族在進行什麽活動或儀式,現在才看清原來篝火旁邊用木頭圍出了一個方形的栅欄,裏面有十幾個孩子正在打鬥。栅欄外面成年魔族們抱着手臂在觀看。
塞坦尼爾問:“他們在訓練嗎?”
“是訓練,不過是真刀真槍的。”
正說着,戰團中間一個孩子被對手一拳打得倒飛出去,撞到栅欄上又彈回來,撲倒在地上,手臂以奇怪的姿勢扭曲着,顯然已經斷了。他掙紮着想站起來,他的對手撲上去把他壓住,然後一拳轟在他後腦,他抽搐幾下就不動了。
塞坦尼爾只覺得心裏一縮,不自覺的抓緊了索德環在他腰部的手。
“很殘忍是不是?”索德的聲音響在他耳邊,“這是他們的傳統。沙漠裏的部落每年都會将滿四十歲的孩子集中起來,讓他們互相搏鬥,直到剩下三個或五個孩子。因為他們相信月亮會賦予他們力量,所以這種儀式一般在月圓之夜進行。
塞坦尼爾的聲音有些幹澀:“為什麽會有這樣的傳統?”
“為了生存。”索德的聲音一改往日的輕佻,難得的凝重,“殿下可能沒有真正體驗過在沙漠裏的生活。這裏白天酷熱,晚上極寒,水和食物都極其有限,還時常有沙暴,沒有足夠強的體魄根本不可能生存下去。與其把有限的資源平均分配給大家,最後可能一起死掉,還不如挑出最強的孩子,供給他們充足的水和食物,養成他們健壯的體魄,将來也可以繁衍更強的後代。這是惡劣環境下種族延續的需要。”
就在他說話的短短時間,下方的搏鬥已經接近尾聲。三個孩子還站立着,身上有輕微的傷口,其餘的全倒在地上,有的還在輾轉呻~吟,有的已經沒了聲息。
“被打敗的孩子即使是沒死,也會被趕出部落,任由他們自生自滅。有些心軟的父母會帶他們去城裏,看有沒有貴族或有錢人願意買下他們,雖然失去自由,但總還可以活下去。”
“陛下為什麽不幫助他們?”
索德似乎冷笑了一聲,“千千萬萬的魔族,我能幫得了多少,又能幫得了多久。如果不找到更好的居住地,無論做什麽最後都是徒勞無功。”
塞坦尼爾沉默了。
下方的人群已經開始散了,受傷的孩子也被父母帶回去,看樣子也不會得到多好的照顧。千萬年來生活在這塊貧瘠的地方,就算是父母的心也變得冷硬了。
沙漠裏開始起風了,開始徐徐拂來,很快就變得狂躁,天際出現一片黑壓壓的影子。
索德朝那邊看了看,瞳孔微微收縮,“風暴要來了,回去吧。”骨翼一振,向貝克斯堡飛去。
風暴從遠處襲卷而來,狂風夾雜着沙粒橫掃過地面,抹平了巨大的沙丘,吞噬着一切碰到的物體。它離得還遠,塞坦尼爾已經能感覺到激烈的氣流在四周扭曲碰撞。索德一點沒受影響,依然飛得平穩而快速,把風暴遠遠抛在後面。
只一會工夫,他們就回到了貝克斯堡。索德落在城牆上,站穩後停了一會才放開了摟着塞坦尼爾的腰的手。他說:“應該不會吹到這裏來,殿下請好好欣賞一下沙漠裏的風暴吧。”
黑色的風暴正在接近,猛獸一樣咆哮,沙子在空中亂舞急旋,大沙漠展示着它狂暴蠻橫的一面。風呼嘯着穿過城市,兩人的衣服和頭發随之飛揚。
塞坦尼爾看着這堪比大魔法的景象,突然輕輕說了聲:“我很抱歉。”
站在旁邊的索德一愣之後笑出來:“您終于願意為你的父神道歉了?不過就像您以前說過的,說什麽其實都是于事無補的。殿下您真要覺得抱歉的話,不如拿出點實際行動來。”
塞坦尼爾垂下眼睫,“對不起,我不能。”
索德用手指梳了梳被吹亂的頭發,“好吧,我也不願意讓殿下為難。我已經決定過段時間再次攻打天界。如果我能贏,殿下大概也就再沒有理由推脫了。”
塞坦尼爾扭頭看他,“陛下,天界是我的故鄉,任何時候我都會與它共存亡。”
耳邊呼嘯而過的風聲猛然間多了銳利的味道。索德停下手上的動作,仔細打量他,像在确認他說的真假,然後牽強地笑道:“據我所知,天使是不能自殺的,殿下您作為天界的典範不會是想明知故犯吧?”
塞坦尼爾轉回頭,沒出聲。
索德有些煩躁地在頭發上耙了兩下,放軟了聲音解釋道:“是我沒說清楚。我并不想毀掉天界,只是想把天界和魔界變為一體,讓神族和魔族成為一家。我想這并不違背殿下您的原則。”
塞坦尼爾沉默一下說:“您以為天界這麽容易被征服嗎?”
“哈,打仗只有兩個結果,勝或者敗。如果我勝了,就能實現我的理想,到時候希望殿下可以和我一起治理兩界。如果我敗了……” 風聲突然加劇,索德扭頭看去,一股狂風夾着沙石正撲過來。他伸出左手,黑色的光幕從他掌心展開,擋住了飛撲而來的風沙。光幕之後,風止息了,塞坦尼爾飛揚的長發落下來,仿佛無垠天空中灑落的星光。因為這突如其來的安靜,索德的聲音也顯得溫柔了許多,“我會提前安排好,要是我戰死,會有人送你回去。”塞坦尼爾猛地擡眼看他,他卻複又露出了散漫的笑容,“如果我死了,魔界根本再無法與天界對抗,殿下你在哪裏對局勢都不會有任何影響了。所以——就請再耐心等待一陣吧。”
貝克斯堡是第三獄最繁華的城市,可條件其實也有限得很,特別是早上起來桌上和床上都有一層厚厚的沙,頭發和衣服也整天感覺膩膩的,讓人受不了。魔王的隊伍在這裏只停留了一天就離開前往第二獄。
馬車外一望無垠的黃沙逐漸被嫩綠的草地取代,開始是星星點點的,慢慢地越來越多,直到連成一片碧綠。繼續飛行四個小時後,他們抵達了首都薩拉索城。
雖然不久前才經歷了戰火,第二獄依然很繁華。由于它的氣候比下面幾重地獄要溫和得多,每天也有八九個小時的光照,許多外族都生活在這一層。薩拉索街上到處是黑翼的堕天使、尖耳朵的精靈和長着蝴蝶一樣美麗翅膀,身材卻很袖珍的妖精,他們保留了他們種族的外貌,舉止行為卻完全和魔族一樣散漫不拘。
索德在橫過城市的阿格龍河邊有一所莊園,那是一所三層高的建築,前面是草坪和噴水池,兩邊用碎石鋪出車道,後面是花園暖房,整體上倒有些像天界的建築風格。
休整兩天後,這天索德命人在臨水的平臺上擺了茶點,邀請塞坦尼爾來看風景。這時正是中午,陽光從天空灑下來,不像天界的金色,而是帶着偏白的冷色調。薩拉索城外的群山籠着薄霧,泛着藍綠的色澤。阿格龍河上兩頭翹起的小艇悠閑自在的劃過水面,身後留下緩緩擴散的漣漪。
索德跷着腿靠在椅背上,手裏捧着茶杯,用一種懶洋洋的聲調說:“阿格龍河橫貫第一獄和第二獄,它被你們天使叫做悲怆之河,因為一旦跨過它,就算進入了地獄。其實在很多魔族眼裏,它卻代表了溫暖和欣喜,離鄉背井的魔族看到它,就表示回到了故鄉。”也許是受了下午的陽光以及輕輕拍岸的水聲的影響,他的用詞也變得文藝起來。
塞坦尼爾看着水面,頑皮的陽光在上面跳躍着,從這個浪尖到那個浪尖,為它們染上亮白的顏色。他臉上出現了絲溫柔的神色,輕聲說:“就和天界的佩尼奧斯河一樣。”
索德換了下腿,笑道:“殿下似乎還算喜歡這裏,我們不如在這多停留一陣,怎麽樣?”
“……好的,謝謝陛下。”
兩人的關系從那晚在貝克斯堡出游後又緩和下來,這幾天索德也沒什麽事,經常和塞坦尼爾喝茶閑聊。兩人都很有默契的不談那些敏感的事,相處還算融洽。
塞坦尼爾這幾天認真想過索德的提議,将天界和魔界合為一體的可行性。他很願意幫助魔界,也不在乎可能會失去部分權力,可他知道父神不會答應。父神讨厭一切黑暗的東西,這是衆所周知的事,雖然根據法則他不能過多插手這個世界的事,但天使們不會違背他的意願,所以索德的理想是很難通過和平的手段實現的。可戰争的話,又會吞噬掉多少生命……
河對面的街道上走來了幾個天使。他們不是堕天使,不僅神态不像魔族那樣張揚,翅膀也不是黑的,可是那顏色也不是純白的,而帶着點灰黃,羽毛也是亂蓬蓬的。
他們是戰争開始時沒能及時返回天界而滞留在這裏的天使。天界和魔界經過一千多年的融合,魔族們對天使已經不像以前那樣非要殺之而後快,但現在畢竟在戰争中,他們又堅持着不肯堕天,自然承受了不少來自魔族的敵意。這幾個天使彎腰塌背地走着,好像背負着什麽沉重的東西一樣,眼神也是看不到希望的空洞。
塞坦尼爾看了他們一會,轉過頭對着索德,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麽又遲疑了,他回過頭去繼續看着那些天使,直到他們消失在街道盡頭,然後垂下眼,極輕地吐出一口氣。
索德一直看着他,這時候才開口說:“殿下是想要求我放他們離開嗎。”
塞坦尼爾苦澀地一笑,“我是想,但我并沒有立場來請求。”他的手扶在茶杯柄上,雪白指尖和細瓷幾乎融為一體,脆弱但絕美。
索德把視線移回他臉上,看着他水晶般澄澈的綠眸說:“我早說過你有什麽願望都可以說,我願意盡力滿足。”擡手打了個響指,一個侍從走上來,“陛下有什麽吩咐?”
索德說:“通知摩洛克,從明天起開放邊防關卡三天,讓滞留在這裏的天使離開。”
侍從領命下去。
塞坦尼爾看着他說:“謝謝您。”
索德笑說:“殿下不必客氣。”
第二獄的貴族們消息很靈通,很快就知道了索德駕臨的消息,第二天前來晉見的人絡繹不絕,包括管理第二獄的撒旦巴貝雷特。索德謝絕了其中的大部分,接見了幾個勢力最大的領主,又答應了巴貝雷特的宴會邀請。
因為知道塞坦尼爾不喜歡出去露面,這次索德沒有要求他一起去參加宴會,塞坦尼爾留在了只剩一半護衛的莊園裏。
索德并沒有太過限制塞坦尼爾的行動,只要不出莊園的範圍,他可以任意活動。傍晚時候他在河邊看了一會日落,然後回到自己的房間。侍女過來幫他脫下外衣,換上一件在室內穿的柔軟的長袍,又送上茶水之後退了出去。這個侍女塞坦尼爾沒有見過,應該是莊園裏的。因為他從萬魔殿帶來的侍女中有兩個家就在第二獄,索德便放了她們回去看看,其他幾個也沾光跟着放了一天假。她們早上就出去逛街了,到現在還沒回來。
塞坦尼爾找了本書看了一會,覺得有點累了,就打算到窗邊透透氣。他站起來,視線正好掃過桌上的茶杯,便拿起來喝了一口,剛一入口他就吐了出來。這茶裏面加了不少香料,掩蓋住了那一絲似有若無的苦澀味道,可塞坦尼爾還是嘗出來了,那是一種植物,在天界常用于醫療麻醉。茶裏面為什麽會有這個?塞坦尼爾把杯子舉到眼前看了看。他從來不認為索德對他需要用這些手段,那這件事背後的主使是誰?想達到什麽目的?
窗外的河水輕輕作響,一條船靠上了碼頭,十來個穿着黑衣的人影悄無聲息地從上面上來。
宴會不會這麽早結束,索德也不會這樣偷偷摸摸的回來。
塞坦尼爾意識到事情不對,忙往門口走,想通知守在外面的護衛,剛一轉身就是一陣頭昏。那個麻醉藥的劑量太大了,就算他馬上吐出來了,也還是受到了影響。他勉強往門口走了幾步,終于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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