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希姆凜之歌

梅斯羅斯殿下不會送錯禮物。但問題的關鍵是我首先要确認這确實是一個禮物,而不是梅斯羅斯殿下不小心把美麗的金絲遺落在了我的頭發裏,雖然我不知道這何以可能。但丢東西這碼事從來都是想不清緣由的。我在小森林裏弄丢過新靴子(我分明記得就放在樹根的苔藓上),在書房裏弄丢過羽毛筆(我發誓不是為了避免練字),就連小面包都差點在某次探險中永遠離開我!一如啊,自那以後我再也沒有帶它離開過房間,即使感到孤單,我也忍受孤單!!沒的說,為了朋友!

我在盡可能不破壞耳邊兩绺發辮的情況下把金絲拆了出來,用手帕仔細地包好了,決定在晚餐後找梅斯羅斯殿下問個清楚。真是奇怪,剛才在書房裏,我連開口向他說話的能力好像都失去了。但是轉眼間,我好像又有一千句話想要跟他說。

晚飯我吃的心不在焉,好在瑪格洛爾殿下也沒緊盯着我。看上去像是有一首新的豎琴曲正在把他從我們身邊偷走。

可我沒有看到梅斯羅斯殿下來吃飯。

這沒什麽,他有時候會在書房吃點蘭巴斯了事,因為他每天要看的文件真的真的很多。我向他抗議過,畢竟瑪格洛爾殿下曾告訴我:精靈如果不吃飯就不會長高。顯而易見,梅斯羅斯殿下已經長得很高了。我想他也沒有太多長高的餘地了,那麽如果他再不吃飯就只能往矮裏長了。他聽了只是攤攤手,絲毫沒被我吓唬住。他說那你算算我多少年不吃飯才能重新變得和你一樣高呢?和你一樣又有什麽不好?

梅斯羅斯殿下!你這就有點苛求小精靈了!!這分明是卡蘭希爾殿下才能算清楚的事情!

我應該堅持的,我應該更強硬的,可是梅斯羅斯殿下說他省下的時間會用來給我講晚安故事。哎。誰會再鬧呢?願一如保佑蘭巴斯,別讓梅斯羅斯殿下長到比我還矮,謝謝了。

所以,他今天沒有來吃飯我也沒有鬧。我想,他總不會忘記我的晚安吻,就像月亮不會忘記要亮。那還有什麽好着急的呢?只要等它升上來就好啦。

我早早地換好了睡衣,竄進我的被窩裏,又火速竄出來把小面包一同帶進被窩。(真是忙中出錯啊!哪個有理智的精靈會忘記小熊玩偶也要睡覺呢??)

月亮慢慢爬上了夜空,今天它的顏色很淡很柔。幾縷勇敢的風越過了我半閉的窗,它們第一時間來告訴我小森林裏的莓果快要成熟了,而今晚它們要先睡覺啦。我也有點困了。我想去夢裏試吃一下,有點酸我也不在乎,不在乎......

可我怎麽能去夢裏呢?

我還沒有得到梅斯羅斯殿下的晚安吻。我不能在這樣的情形下去睡覺。這就好比你不能在不敲門的情況下,就闖進別人的房間。我也不能在沒有得到梅斯羅斯殿下的一個吻的時候,就粗魯地跑進夢鄉,我不能......那樣的話小森林不會歡迎我進入,果子不會允許我嘗它,月亮也不會甘心為一個沒有得到晚安吻的小精靈而亮,如果我是月亮我也不會甘心的......

我不能任由幾縷微風就把我從将要到來的梅斯羅斯殿下身旁拖開。我決心去想象一些可怕的事物。想象一些我絕對不想夢見的事物。我想象起希姆凜的戰士們提到過的半獸人......我想象起一個物種有一半像小面包、一半像我......那真的是很糟糕的事。我趕緊把小面包放的離我遠了一些,避免我腦海中可怕的畫面傳染給它。

可是不能抱着小面包一下子就讓我感到孤單了。

梅斯羅斯殿下快來吧。

你快點來親吻我吧。

我害怕半獸人。我害怕你送錯了禮物。

瑪格洛爾殿下被豎琴曲偷走了。難道它把你也一起偷走了嗎?

我恨豎琴......我再也不要算音程了......

就在我忍不住伸出手要把小面包重新抱緊的時候,房間的門被輕輕推開了——那樣熟悉的紅銅色長發,我等了一晚上的梅斯羅斯殿下。陰影裏他高大的身姿顯得無比疲憊,但他還是那樣輕地來到我身邊,而不像我似的在玩瘋了之後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家,騙他抱我。

“梅斯羅斯殿下!”我忍不住從床上半挺起身來摟住他,“你來了!”

“是啊,小家夥。我以為你已經睡着了。”梅斯羅斯殿下把我抱在他懷裏晃了晃,“我來得太晚了。對不起啊。”

“我等你呢,我不困的。”像為了證明我精神着呢似的,我一咕嚕從床上爬了起來,手腳并用緊緊扒到了他身上,能這麽緊地擁着他我終于感到踏實了,我從雲端那些恐怖的幻想裏降落回希姆凜堡壘。他拍了拍我的後背,讓我回被窩去,要凍着了,但我只是把自己的頭埋進他肩頭堆着的紅發,拒絕出來。他放任了我,他也低頭抵上我的肩膀。他聞起來一半像枯葉,一半像嫩芽。

“我很想你了。”隔着如雲的紅發,但願他還能聽清我說的話。

“對不起啊。”梅斯羅斯殿下再一次地說,“我讓你等了好久。”

“我原諒你了。”我轉過頭親上了他的耳尖。“但你一次也不能忘了親我呀。不然我就不能睡覺了。不睡覺的小精靈是長不大的。”

衆所周知,這又是瑪格洛爾殿下的話。

他終于笑出了聲。他坐到床邊,輕巧地把我從他身上移入了被窩,像是從枝藤上摘取一顆已經沉得過分了自己卻不自知的大果子。然後他俯下身親吻了我的額頭,停留了比往常更長的時間。“你當然會好好長大。我的小家夥,我一天明亮似一天的小家夥。你使永寒之地變成星辰的家園。願你的夢境永遠甜美安詳。”他的嗓音發啞。我的梅斯羅斯殿下真的很累了。

我不好意思地向梅斯羅斯殿下點了點頭。

我甚至不擅于翻到馬背上,我該如何翻越崇山峻嶺成為一顆藍色的星辰而使他驕傲呢?也許等長大後我就會知道。

如何成為一顆名副其實的星辰是屬于未來的謎題。而就今日而言,我要先搞清楚的是那件“禮物”是否是名副其實的禮物。

我從枕頭底下把手帕包取了出來,小心地攤開了它的四角。“金絲是禮物嗎?梅斯羅斯殿下。我擔心是你弄丢了。”

“是的。小家夥。”他停頓了一下,“你比我更配擁有它。”

然後他停頓了更久。

我應該說謝謝梅斯羅斯殿下,但是我想等他說下去。

“路因尼爾,”他艱難地重新開口:“還有一件事我要向你道歉。今天在書房裏我一直在走神,即使你就在我眼前。我感到非常抱歉。我本就沒有分給你多少時間。即使......”梅斯羅斯殿下的眼眸逐漸被我所不能理解的悲傷所填滿,“即使你那麽需要我的時間,我也同樣感謝你的陪伴。我不願将你欺騙。”

“那時你在想什麽?我一點都感覺不到你,梅斯羅斯殿下。”我拉住了他放在我被子邊緣的手。僅僅是看向他的眼睛,我就快要流淚。我不敢想象如果我能共享他的悲傷。

“我在想我最......最好的朋友。他離開了很多年。”

“為什麽會離開?”

“因為我。”

他堅持與我進行坦誠的目光接觸,大概是因為“不願将我欺騙”。但我知道他開始勉強自己,因為他被我拉住的手正在微微顫抖,就像他在雨聲中親吻我額頭時的冰冷雙唇。

我的心随之顫抖。

我知道我的梅斯羅斯殿下是比火還要熱的精靈,我在他的懷抱裏長大,希姆凜的寒風都動不了我分毫。我知道我的梅斯羅斯殿下是最好的精靈,沒有精靈會“因為他”而離開他。那可以是因為霜、因為雪、因為一如不肯庇佑,但不會是因為那個精靈不再想留在梅斯羅斯殿下身邊,我就是知道。

所以我不要他那樣說。我不要他的嘴唇變冷。我不要一個單手持重劍的精靈的手在我的手心細細顫抖。我不要再聽他說一句抱歉,半句都不要。一股沖動燒走了我的眼淚,我再一次從被窩裏掙了出來。我願意做一切事讓他感覺好起來。

“我從不知道在一個精靈面前想到別的是需要抱歉的事情!”話出口我才發現我的聲音有多大,“那樣的話,我才虧欠你更多的抱歉!”

“每天早上,我對你說:‘早安梅斯羅斯殿下!’,但看到你的紅發,我滿腦子都是希姆凜黎明的霞光照在雪山上;每天中午,我對你說:‘午安梅斯羅斯殿下!’,你對我笑,你以為我只看到你,但事實上我卻好像掉進了小森林的花叢,眼裏全是日光下的薔薇科花朵;每天晚上,我對你說‘晚安梅斯羅斯殿下!’。你不會忘記親吻我額頭。你以為我只感受到一個吻,可實際上我感受到月光下夏季的莓果正在變熟,我偷偷吃下了一整串。梅斯羅斯殿下......你明白我在說什麽嗎?許許多多的念頭随時都能把我從你身邊偷走,盡管我們的時間那樣不多。如果一定要說抱歉的話,那個精靈也會是我。你明白你不需要為任何事抱歉了嗎?”

我不知道這些話語在我腦海裏轉過了多少年頭。它們曾經是透明的、沒有形狀的,像是小森林裏樹木的斷口流出的膠淚,像是柔軟的肉躲在不開的貝殼(瑪格洛爾殿下曾在海邊生長)。一些詞語、一些閃念像硬硬的種子硌着我的心。我知道我有了重大的秘密,我知道我有東西要藏,只是我絲毫不明白被我藏起來的究竟是什麽,不明白任它們生長發芽會糟糕到什麽份上。可是,每一天,每一個早上、中午、夜晚,每一次我見到梅斯羅斯殿下,每一次他不假思索地把我攬在他的臂膀,那些不确定的東西都會變得更加确定,那些沒有顏色的東西都會被打磨得愈發晶亮。最後,不開的貝殼結出了自己的珍珠,它敞開了自己的家。貝殼想打一個賭,賭珍珠不是恐怖的事物,賭收到珍珠的精靈不會讨厭它。

我緊緊握住了梅斯羅斯殿下的手,我把什麽都告訴他了。

他驚訝地看向在深深的夜裏突然大嚷大叫的我,然後竟放聲笑了起來。他滾到了我的被窩裏。他沒有說別的話,只是捏住我的臉說:“你是個什麽樣的小精靈啊。”然後又響亮地親了我幾下。我為他的笑聲而重新開心了起來,我早該告訴他,把一切都送給他,他是個多麽寬容的殿下啊。我更加響亮地親了回去。“是你的小精靈啊!”

他沖我眨了眨眼睛:“我覺得現在倒更像是瑪格洛爾的小精靈。你到底看了多少他的書呀?”

我滾到他懷裏去撞他,棄養小精靈是很壞的。雖然瑪格洛爾殿下也不會不養我。

“誰教你認的薔薇科花朵?”費諾裏安真奇怪!一笑就停不下來!

“上次安巴茹薩殿下來帶我摘小花!然後摘一半,他們去抓鳥了,我迷路了!目前只認到薔薇科!”

“那我真是要替我兩位年幼的弟弟向希姆凜的吟游詩人致歉啊。”梅斯羅斯殿下行了一個漂亮的禮,眼睛彎彎的像月牙。

“不聽道歉!”我再次滾向他發起沖擊。他發出受傷的聲音平躺到我身邊。

“小家夥”他湊近我耳邊,“明天把這些和瑪格洛爾殿下再說一遍。你去逗逗他。”我點點頭,給了他個你知我知的眼神。

不久,他在我的小床上睡着了。我的梅斯羅斯殿下真的很累了。

今天輪到我們兩個分享同一個夢。梅斯羅斯殿下說這會是個好夢。那麽我只要很小的一半,剩下的全都給他。他的呼吸淺而均勻,我伸手抹掉了他眼角挂着的淚珠。我想那只是因為剛才的歡笑,那停不下來的笑。

-------

第二天清晨我跑去瑪格洛爾殿下的琴房複述了我如何把心裏想的事情一股腦兒地都倒給了梅斯羅斯殿下。他笑得一點都不比他哥哥輕,盡管他說他很喜歡那些話。

他高高地把我舉起來轉了好幾圈,興奮地說我是他在希姆凜最寶貝的小精靈(即使我都轉暈了也知道希姆凜只有我一個小精靈!),說我是他在希姆凜撿到的一塊寶礦(一如在上!是梅斯羅斯殿下撿到了我!撿到我的是梅斯羅斯殿下!)。我使勁地拍了他的手臂好幾下,他才肯放我下來,我忽然意識到玩豎琴的瑪格洛爾殿下其實真的很強壯,大概是經常搬運豎琴的緣故吧。

但今天他好像格外樂于搬運我。我才被他擱置在地上,又被他拎到了椅子上。他興致勃勃地對我說他昨天剛好新譜了三段式的曲子,不如就把我的早安、午安、晚安梅斯羅斯殿下填進去,加上豎琴、長笛外加小鼓去演給梅斯羅斯聽。就算他臉皮厚得像希姆凜的城牆也應該臉紅一回了。他快樂地推了推剛從暈眩中恢複的我,問我想不想去逗逗他。

我只能點頭了。命中注定他們要成為兄弟啊!

總之,下一次見到梅斯羅斯殿下的時候,我手裏已經拿着面羊皮小鼓了。哎。

我身邊是神采奕奕的瑪格洛爾殿下和他的豎琴。他火速把豎琴和鼓的譜子都調整好了。他貼心地只為我分配了很簡單的節拍,每個樂段由我的早安、午安、晚安作為起始。

梅斯羅斯殿下看到我們倆的陣仗便頭昏一般向後仰去,而後又笑着用昆雅說瑪卡勞瑞是不入流的壞音樂家。瑪格洛爾殿下不為所動地垂首撥弦,流水般變換手法,神祇般不可侵犯。如果不是他緊緊抿住的嘴角終究還是逸出了偷笑的痕跡,我當真以為他已經屬于另一個世界了。他接着我的旁白開嗓。

瑪格洛爾殿下的嗓子沒話說,他真的知道該怎麽讓阿爾達變成一場夢。他造出一顆太陽,金色的光醇厚如蜂蜜,他操控着絲絲縷縷的金光,把我們緩緩帶到希姆凜雪山的最高點。然後紅色突破了重圍,他用高音在夜色制成的厚重天鵝絨中破開一個口子,黎明的顏色流淌而出。他小心翼翼地捧住那抹顏色,急切地反複追問夢裏的梅斯羅斯殿下,那是不是你的紅發?那是不是你的紅發?

瑪格洛爾殿下猜得對,梅斯羅斯殿下開始有點坐立不安了。他向瑪格洛爾殿下擺了擺手,心裏大概叫着伊露維塔。

可是中午照樣會到來。瑪格洛爾殿下每撥動一根琴弦就會開出一朵薔薇花。他的換上明快而誇飾的花腔,耀眼的日光藏在花苞的深處,它們生長,它們開花,然後瞬間又墜落到我們的手心上。瑪格洛爾殿下就站在白光的中心捧着他的那朵花,帶着全阿爾達最懇切的天真,轉也不轉眼睛地對梅斯羅斯殿下說,這是你的臉頰,這是你的臉頰。

梅斯羅斯殿下好像放棄了掙紮。他閉上眼睛笑着向瑪格洛爾殿下搖了搖頭頭,又點了點頭。他美麗的耳廓開始泛紅了。我不用看瑪格洛爾殿下都能知道他一定為此得意到不得了。

所以晚安,梅斯羅斯殿下。我最後一次輕擊小鼓。瑪格洛爾殿下的時斷時續的吟哦近似耳語。一張柔軟至極的薄羽絨毯緩緩在他的一呼一吸間織就,斑斓的夏季漿果從此不生在田野裏,而長在羽毛上。瑪格洛爾殿下的昆雅咬字比雨霧中暈開的月光還要輕柔,他用受傷般的氣聲向梅斯羅斯殿下求證:這就是你的一個吻所意味的。你明白嗎?你明白嗎?

豎琴的最後一個音落下。

梅斯羅斯殿下無可奈何地起身擁吻了他的兄弟,承認自己的弟弟算是入流的壞音樂家。看到梅斯羅斯殿下确實紅起來了的臉,瑪格洛爾殿下則笑到颠來倒去不能自已,他蜜棕色的長發随之上下翻飛。他想說一句“感謝希姆凜領主慷慨的贊美”,卻被自己的笑聲打斷了好幾次,最完整的一次他堅持到了“希”字......他變得一丁點都不像剛才那個能一口氣把我們拖到希姆凜巅峰的造夢者,而像是在笑聲的海洋裏颠簸航行的一艘小船,樹葉折成的,随時都會被打翻淹沒。我和梅斯羅斯殿下也被傳染得笑了起來,我們故意一遍遍地問他“您要感謝什麽來着?”“希什麽?”,最後和他推搡成一團。

“感謝您的厚愛,領主大人。”瑪格洛爾殿下最後清了清嗓子,“此曲的作詞者是年幼而偉大的路因尼爾,或許您對他的名字并不陌生。曲中提及的種種風物皆來自作詞者路因尼爾生長的故鄉,您的屬地。相信您不會介意用自己屬地的名字命名它,為之更添幾分莊嚴氣象。”

“只要你願意在一次不落地在陣前領唱。”梅斯羅斯殿驕傲而無畏地回答。

他們再次笑着擁抱了彼此。

我則飄飄然地坐在梅斯羅斯殿下的臂彎裏,因為我擁有了一首自己的希姆凜之歌。那曾經把我的心髒硌得生疼的小小種子開出了花,而梅斯羅斯殿下和瑪格洛爾殿下都喜歡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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