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承諾
這個秋天梅斯羅斯殿下的弟弟們來得格外頻繁。每次都來去匆匆,也沒有時間再和我玩。即使我也看得出,他們每次都帶着期望來,帶着失落走。只是我不知道他們在等待什麽。
今天又是我獨自練習後悄悄摸摸溜回堡壘的一天,穿過走廊時我吓了一跳。
凱勒鞏殿下的聲音震天響,書房的門根本關不住——“多瑞亞斯的強盜借偷來的贓物裝點門面究竟又有什麽廉恥可言?卑鄙的懦夫!當我們是死了嗎!我不信你們的內心不同樣在詛咒!”他的聲音粗啞,不知道已經喊了多久了。
“即使我們不能奪回寶鑽,至少還能截回物資。這可是希姆凜的冬天。”庫茹芬殿下的聲音嚴絲合縫地插了進去。
我緊張地貼上書房的外牆,想聽到更多。
凱勒鞏殿下的咒罵細碎而恒久。瑪格洛爾殿下嘹亮的笑聲卻将它們穿透:“上一次費諾裏安使用這個句式的時候,說的還是即使我們不能擊敗大敵,至少也毫不遲疑地去攻擊他了。如果我們不能找到快樂,至少能找到自由。”
“快得了吧瑪卡勞瑞!”,凱勒鞏殿下的聲音惡毒得可怕:“上一次費諾裏安用這個句式是你哭哭啼啼地說如果不能救出大哥,至少也要帶他的屍體走。你倒是彈得一手好豎琴呢,到底是人家芬德卡諾真說真做。”
“三哥!”我聽到兩個安巴茹薩殿下焦急地呼喊。
“是啊,提耶科莫。那時候你可是真的幫了我呢。”瑪卡勞瑞殿下的聲音像是淬了毒,“我無冕的至高王陛下。費拉貢德要是知道你在米斯林就玩過這手,可未必容你投納國斯隆德。”
“那是你的揣測,Kano。攔你就不能是因為害怕再失去一位兄長?我當時只剩你了。”凱勒鞏殿下笑道。
“我還以為Curvo是你唯一的兄長。雖說他倒肯反過來叫你一聲三哥。”這個低低的聲音我如今已經熟悉起來了。隔着牆壁我都能感受到卡蘭希爾殿下黑色的火焰在燒。
短暫的沉默後,庫茹芬殿下沉靜的聲音重新響起了:“我不介意你這樣說,Moryo。你若是多少具備識人的能力,第五戰役也不會打成那樣了。我何必介意無稽之談呢?”
沉默,更多的沉默。
我始終沒有聽到梅斯羅斯殿下的聲音,始終沒有。我開始祈禱他此刻并不身處這間房間裏,祈禱他并沒有聽到他的弟弟們所說的任何話。我想他也許真的不在這裏,不然為什麽他們可以像他不存在一樣談起他幾乎死去的時刻并把這當成攻擊彼此的工具,為什麽要把瑪格洛爾殿下的眼淚當成玩笑,他們是怎麽了?我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可是他們在分開的時候難道不是每一個都曾抱過我、陪我玩過?為什麽要用這樣的方式說話呢?
事與願違地,梅斯羅斯殿下的聲音還是穿過了牆,傳入了我的耳朵。他在這裏。
“我的弟弟們,你們究竟說到哪裏去了?”他的語氣平淡如水,“問題是,你們手上還剩多少兵呢?為什麽不說說這個?”
“邁提莫......”瑪格洛爾殿下的聲音近乎哀求。
“我們會去多瑞亞斯的,Kano。如果不是死在明霓國斯,我們也會被彼此殺死在這裏的,早晚會的。那麽為什麽不去呢?”我聽到梅斯羅斯殿下幾乎輕輕地笑了起來,這讓我的眼淚無法抑制地奪眶而出,“我知道貝烈格和瑪布隆去西線幫過芬徳。”
“可是他們都已經死了。”他最後補充道。
我沒有辦法再聽下去了,我不安到無法靜止待着。離開的時我聽到候凱勒鞏正興沖沖地和梅斯羅斯殿下彙報自己的兵種和新陣型,梅斯羅斯殿下簡練地應和着。
我以為自己回房間待了很久。可是等我下樓回到梅斯羅斯殿下的書房門口,我瞥見他還坐在那裏,只有自己,什麽都沒在做。于是我走到了他身邊,問他怎麽了。他習慣性地把我抱回了腿上,但什麽都沒說。
在他的桌子上,我重新看到了那封寫着“多瑞亞斯”的信。邊緣有點發舊了,但紅色的八芒星蠟封動都沒動過。因此我知道這是一封被直接退回來的信,就像我寫給伊露維塔的那封一樣。
我轉過身抱住了他,試着告訴他這沒什麽。可他卻什麽都不要我說。
于是就只是抱着,抱着。
直到他對空氣說:“第五戰役從來都不是卡蘭希爾的錯,是我叫他代我向人類洽談結盟的。東來者投靠他的陣營我亦認可。為什麽他們不能誠實一點說是我的錯?”
他沒在對我說,也不需要我的回答。
“那不是你的錯,不是你的錯。”我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什麽,卻還是一遍遍地說,我的每一寸骨骼都在命令我去說,直到我開始嗚咽,直到他不得不看向我。
“我真抱歉,小家夥。”他吻去了我的眼淚,卻流出自己的,“我都對你做了些什麽。”
我把頭深深埋進他的胸膛,試圖讓自己的抽噎在層層布料的遮擋過濾下變輕,變得可以忍受。“別離開我。”我不由自主地說出口。
可是他沒有回答我。我擡起頭,看到他悲傷地看着我,我認得這個眼神。它名叫:“我不想将你欺騙。”
“那就帶我走。”
我有多渴望這樣說,就有多清楚他不會答應我。
一連幾天,我都做了糟糕的夢。我夢到梅斯羅斯殿下面向火光,背向我。他卷曲的紅發一直逶迤拖曳到地板上。他走向那團火,越靠越近,衣角幾乎被點燃。我跑向他,我們的距離卻從不縮短;我伸出手,卻只摸到灼熱的空氣。于是我竭力大喊:“梅斯羅斯殿下!梅斯羅斯殿下!”
他終于回頭了,視線卻并不落在我身上。
“你看不到我嗎?”我顫抖着向他反複揮手。
“我看不到你。”他回答,“我再也看不到你了,我的孩子。我把眼睛留給了你。火焰裏有另一種光明,那裏再也不需要眼睛。”
“不......不......”我可以不要眼睛,連自己的都可以不要,我要梅斯羅斯殿下別去火焰裏。
這時,火焰倏地熄滅了。我突然發現梅斯羅斯殿下的長發随之完全變成了白色,先前的紅竟只是火焰的反光,而一直拖曳到地面上的也不是發尾,而是不斷向外蔓延的血跡,如今連我也站在血泊裏。
“你流血了!”我扯碎我的袖子去給他綁傷口。
可他卻搖搖頭:“那不是我的。”
我低下頭,看到自己胸前已暈開一大片紅色,它們汩汩流着,一直流到梅斯羅斯殿下腳下,一直流到火焰曾燃燒的地方。
“是你的心碎掉了。”
我猛然驚醒,抻其胸前的衣料看到它仍是幹淨的藍色,我長舒一口氣。汗水已經浸透了我的枕頭和睡袍。小面包滾落到了地上,我撿起了它。
天快亮了。今天是他們出發的日子,我不可以再去打擾瑪格洛爾殿下。我換好衣服,帶上象征平安的小花,準備去送他們。大家說領主他們只是去多瑞亞斯取回之前被借走的東西。他們說的大概就是庫茹芬殿下之前在書房提到的寶鑽。我知道那不會容易,如果他們想要歸還的話,早就把它和信封一起送回來了。
希爾南隊長領兵駐守希姆凜,保障領主不在時要塞的安全。可這也沒讓我安下心來,離奇的夢還在我心頭盤旋不去。那些血,那些火,那頭蒼白的長發。
所以當我看到好端端騎在馬上的梅斯羅斯殿下時,我的眼眶瞬間變得滾燙。他的紅發卡在銀白發亮的頭盔裏,我看得清清楚楚。那依舊是他破曉黎明般的紅發,不是血,也不是白的。可我依舊在可笑地不安,磨蹭着不想獻出我的那朵小黃花。
“不要走!留下!”我多想喊叫出聲,可那将多麽使教養我的兩位殿下蒙羞啊。
于是我湊近梅斯羅斯殿下。我不能告訴他我夢到火、夢到他的白發,我莫名悄聲說出口的是:“請平安,梅斯羅斯殿下。我夢到你不快樂。”我把指甲攥進了手心,疼痛能稍微緩解我的羞恥。
“我不會不快樂,小家夥。”梅斯羅斯殿下眼神溫柔,語氣卻像在講殘忍的童話。
“至少答應我你會平安回來。”我的眼眶又在發熱。
“盡我所能。但這不是一個領主該承諾的。”他輕輕搖了搖頭。
我知道他沒在說真心話。不争氣的眼淚奪眶而出,我無法讓他為我驕傲了:“如果你不回來,我會成為希姆凜第一個心碎而死的精靈的。”
他愣住了,然後憐憫地看向我:“那種事并不真的存在。”
一瞬間,我希望自己的心即刻碎成兩半。讓他看到我沒有騙他,我是認真的。這時凱勒鞏殿下矯健地從馬上翻了下來,看了梅斯羅斯殿下一眼,說:“大哥怎麽這樣吓小孩。”他有力的手握住我的肩膀,告訴我:“放心吧小家夥。我向你承諾梅斯羅斯殿下會平安回來的。放我們走吧,別學卡尼斯蒂爾還要收什麽買路財。”他笑着拿走了我手裏的小花,飛快地親了我的額頭兩下,然後一道光般躍回馬背上,高高束起的金發在日照下閃閃發亮。
他們還是走了。
我的“謝謝提耶科莫殿下,我願用一切報答”被留在馬蹄揚起的塵埃裏。我一直都知道他的母名,只是從不這樣叫他。瑪格洛爾殿下沒有和我告別,他再次像是被什麽給偷走了。我知道這次一定不是首豎琴曲。
我看着他們離開的背影,看到眼睛都疼了。
然後希爾南隊長拉起了我的手。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一步步走回到的城堡。
這些天希爾南隊長逼我吃飯、逼我睡覺。我第一次知道一個小精靈沒有晚安吻也能照常長大。我不再做夢了,一個都不做了。後來即使希爾南隊長要求我,我也睡不着覺。我脫下鞋子溜去小森林裏練習劍術,好像這樣就能隔空為梅斯羅斯殿下他們擋開隐藏的危險。月光下的小森林是銀白色的。夜并不黑暗,樹皮的紋路都能看清晰。
一股無形的力量推着我向深處走、向繁茂處走,像是透明的絲帶在牽引。我用劍一路做着簡單的記號,直到劍落在空處——一棵老樹的中心被蛀空了,是個樹洞。樹皮上被人刻過字又抹去了一部分。仍看得清的部分刻着“多爾露明”和一顆小小的心,我湊近仔細去看那個被用尖銳利器反複劃過的區域刻的是什麽,然後發現那是一個我再熟悉不過的單詞——“希姆凜”——它原本被刻得太深太深了,所以無論後來再剮蹭多少遍,都還殘存着泛白的紋路,像是不甘忘記自己曾那麽嚴重地被傷害過,又那麽鮮明地存在過。
我不由自主地拿起了劍,重新描刻起希——姆——凜。貼着多爾露明的那顆小小的心似乎在月光下微微跳動着,對我說着:把希姆凜還給我......把希姆凜還給我......不然我還在這裏做什麽?
我聽從了——多麽合理的要求。
踏着月光,我順利地原路返回了,森林并沒有多留我。希姆凜的深冬并沒有凍冷我的赤足,我什麽都感覺不到。
我悄悄回到城堡門口。
希爾南隊長竟在門口等我。看到他的那一刻我沒有害怕,我沒有道歉。他銀色的長發似是月光化下來的一部分,我迷蒙地感覺他本來就應當在這裏,在這個月夜裏,好像我們只是恰好碰到了。他明亮的目光向下掃到我赤裸的腳,二話不說脫下外套,整個裹住我抱了起來。他懷裏的溫度融開了我凍結的情緒,我無聲地流了一路的眼淚,洇濕了布料。被環抱的感覺那麽熟悉,抱我的卻不再是梅斯羅斯殿下和瑪格洛爾殿下。
他穩穩地把我放回我的床上,擦幹淨我腳底的泥土,給我蓋好被子,甚至還把小面包掖進了我的被窩。我對他說了對不起。
“哭出聲,你會感覺好一點。”他的眼神再真誠不過。
“他們會回來嗎?”
“我不确定。”
“那......我......我還在這裏......做什麽?”哭泣的感覺并不好,像是在吞咽空氣做成的拳頭,那很疼。
“等他們回來。”
“我好害怕......”這樣的我不會使梅斯羅斯殿下驕傲,但我撐不住了。我每天都好害怕。我害怕帶血的夢,我害怕書房裏的他們,同時害怕失去偶爾令我害怕的他們......
希爾南隊長再次抱緊了我,他笨拙地重複:我想他們會回來的,我想他們會的。哭出來吧,哭出來吧,小家夥......
我幾乎在他懷裏睡着了。
不知是在夢裏還是在現實的邊緣,我聽到希爾南隊長生澀地輕聲唱起了一首關于小星星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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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