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效忠

冬日在消逝。

不等梅斯羅斯殿下和瑪格洛爾殿下回來,痛苦的消息便已經從瞭望塔傳遍了希姆凜——凱勒鞏、卡蘭希爾和庫茹芬殿下沒有回來,兩位安巴茹薩殿下牽着哥哥們的馬。凱勒鞏殿下鐘愛的白駒的哀鳴響徹要塞,它背上再也不會有一位金發的殿下愛它如摯友、顧護它如嬰孩,不遠萬裏把它從海的另一端帶到新的家。

凱勒鞏殿下承諾過我他大哥會平安回來,他沒有欺騙我,可自己卻不再回來,我将永遠虧欠他。我還沒送過卡蘭希爾殿下像樣的禮物去回報他的慷慨溫柔,也永遠來不及成長到能和庫茹芬殿下學習鍛造的年紀了。我不敢想象失去他們對梅斯羅斯殿下他們又意味着什麽。他們又共享過多少秘密、達成過多少心願,他們多少次讓彼此笑過、哭過,有多少本應解釋卻從未開口的話,有多少約定要一起去做卻從未成行的事......它們都和三位殿下沒有回來,并将永不歸來。

當梅斯羅斯殿下領着部隊回到希姆凜,我幾乎不敢望向他的眼睛,我害怕那裏被刻骨的悲傷斥滿,從此再也裝不下我的半點影子。可他卻堅定地看向流淚的我。他說:“路因尼爾,他們的死沒有違背自己的意志,并非所有的死都值得一滴眼淚。”

我不明白他,卻開始理解庫茹芬殿下的話——“即使他離開我,我也永遠永遠都不會離開他。”我為梅斯羅斯殿下能回到我身邊而在默念着一次次地把生命獻給伊露維塔,祂什麽時候都可以來拿,我在每一個無夢的夜晚都承諾過祂。我看到梅斯羅斯殿下越過我的肩膀遠遠地向希爾南隊長點頭致意。

可是瑪格洛爾殿下率殿後部隊來到我身邊時我卻分明看到了他臉上幹涸的淚痕。我失控般抱緊他,勒疼他。他親吻我,他想為我擦去眼淚,卻說自己的手太髒了。

他背後的阿姆拉斯殿下對阿姆羅德殿下輕聲說:“我失去了一半的哥哥。”神色像是誤殺了心愛的飛鳥。阿姆羅德殿下握住了他的手,說:“Telvo,我是你不會失去的那個哥哥。”那一刻他看起來幾乎就是梅斯羅斯殿下。

我想我終于能夠分清兩位安巴茹薩殿下了。

究竟什麽是死亡?除了我再也見不到他們,再也無法跟他們說話,再也觸碰不到他們,但仍舊愛他們。

他們說精靈是會死而複生的種族,那他們明天會回來嗎?我沒有膽量向任何一位殿下問這些問題,因為如果答案是他們明天不會回來,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都會比我更加難過。

要塞城堡變得越來越空曠,不僅僅因為它失去了三位殿下,也因為我們要搬家。

每天都有熟悉的物件被裝箱,有新的位置空出來。梅斯羅斯殿下每天被卷入不同的忙碌,但再也沒有忙到不和我一起吃飯,或忘記給我晚安吻。他甚至主動詢問起我的劍術修習進程,我告訴他我的基礎練習階段已經結束了,希爾南隊長讓我花更多的時間自主練習。他看起來并無不悅,甚至看上去更放心了。我不問有關多瑞亞斯的一切,他也不說。我告訴他我會更努力地練習劍術将來加入他的親衛隊的,他搖搖頭,依舊是那句“先長大。”我們每天的見面有點遵循慣例的意味了,沒有多餘的愛、也沒有多餘的話。

瑪格洛爾殿下則每天花驚人的時間陪伴我,沒有任何琴曲能把他從我身邊撬走,他像是要彌補這些日子以來他缺席的所有時刻。我們一起玩舊時的游戲,溫習每一個我百聽不厭的故事。他不像梅斯羅斯殿下一樣避談自己失去的三個弟弟,他說他會給他們寫一首漫長的安魂曲,讓他們在等待的殿堂裏也別太無聊。我注意到他有時候會沉默地盯着我看,不像是精神去了另一個世界,而像是想用目光描拓我的輪廓。難道我們已經分別得久到讓他快忘記我的樣子了嗎?無論如何,只是重新蹭在他身邊就足夠讓我感到滿足。

又是一個無眠的夜晚。我不明白為什麽即使他們已經回來了,即使梅斯羅斯殿下已經吻過我道過晚安,但我還是會這樣。

一股木材燃燒的焦糊氣息牽引着我來到梅斯羅斯殿下的房間門口,我看到他緊緊俯身湊在壁爐前。曾經的噩夢再次控制了我的心智,我快步沖到他的面前,顧不上敲響他的門。

來到他身邊後我略松了一口氣,他在燒信件,一封一封地燒。

此刻爐子裏這封已經被火舌吞噬了一半,火和紙的邊界明明滅滅,餘下的那半邊紙上畫着一只龍,看上去像是故事書插圖裏的火龍,插畫下面配着圓潤流暢的昆雅——“沒錯,親愛的邁提莫!格勞龍就足有這麽大!如果你為我感到驕傲的話......”我不由自主地想把手伸進火焰裏,把剩下的半封信撿出來,如果我夠快肯定還來得及.....就在竄高的火苗就要舐上我的手心時,我突然感到腕間一陣劇痛。

“你瘋了嗎!”梅斯羅斯殿下緊緊地攥住了我的手腕,雙眼的火光壁爐裏的還盛。

“為什麽要燒掉!”我昂起頭,我第一次知道我有和他一樣多的膽氣。

他一把甩開我的手腕:“不關你的事!你應該在睡覺!”

“那我撿它也不關你的事!”我手腕上被他捏過地方疼得鑽心,但我不去看也不去碰,我直直地看向他喊道。

是所有的精靈在大聲說話的時候都會想哭,還是只有小精靈如此呢?我忍到身軀都開始顫抖。

我自知理虧,但是如果再來一百次我還是會把手伸到火焰裏的,我無法解釋那股沖動。就好像那些紙片、那些圖畫與文字都是有自己的生命的,盡管理智告訴我它們屬于梅斯羅斯殿下,但我就是不想眼看着它們燃燒殆盡,那感覺就像見死不救一樣殘酷。

被自己無法理解的感覺控制使我茫然,被最喜歡的精靈弄疼使我委屈。難道你不是什麽都懂嗎,梅斯羅斯殿下?一直以來不是你都能告訴我所有的事情嗎?為什麽現在你變成了我不能理解的樣子,我也變成了我不能理解的樣子,你卻不能告訴我怎麽了、為什麽?

我試圖把眼淚憋回去,但吸鼻子的聲音還是引起了梅斯羅斯殿下的關注。我不想讓他把我當成小孩子哄。可他還是蹲伏在了我身前,他眼睛裏的火焰褪去了。

“對不起......小家夥”他看上去和我一樣混亂憂傷,“我弄疼你了。”

“你怕燒到我。”

“別去碰火,答應我。”他灰色的眼睛從未如此透明過:“你答應我。”

“我答應你。”

梅斯羅斯殿下轉過身從抽屜裏拿來了一個銀質的罐子,從挑出一些淡綠色的膏體在我手腕上細細塗抹。涼意覆蓋了灼熱,我不再感到痛。

“為什麽要燒掉呢?”我沮喪地問道——為梅斯羅斯殿下成為了一個在最深的夜裏一封接一封地燒掉舊時信件的精靈而沮喪,為我自己不知緣何卻偏要阻止他而沮喪。我多麽不想違拗他啊......

“太沉了......它們變得太沉了......”他的眼神沒在遮掩什麽,這就是明明白白的脆弱,“我背不動它們了。”

“我替你拿着。有多少都替你拿着。”

“替不了我,小家夥。”他勉強地笑了,“但我需要你允許讓我放開它們,就當為了我。”

我有什麽理由不允許呢?他是我的梅斯羅斯殿下,是我口口聲聲想要效忠的領主,是這些書信的所有者。所以我眼睜睜地看着他把書信丢到火裏,不再是一封一封地燒,而是一次性付諸所有。它們像雪融化成灰、像白鴿消失在秘火。

我一陣失落,可梅斯羅斯殿下只是面無表情地盯着那一切。然後他牽起了我的手,問我想不想在夜間去一次小森林?

我愣愣地點頭了。然後看着梅斯羅斯殿下熄滅了壁爐的火。他把灰燼攏了起來,仔細包好,放進了長袍裏側。

這不是我第一次夜間來小森林,但是我沒有告訴他。他深入林中路線是我之前走過的,我開始還不敢完全确定,因為他步子邁得異樣輕快,簡直像是要趕赴約會,後面我幾乎要小跑起來才能跟上他。今夜的月色是混濁的,我不再能看清枝葉的紋理和做過的記號,只能看到斑駁的光影——直到我重新看到那棵帶洞的樹。

梅斯羅斯殿下捧着那堆信件燒成的灰,小心翼翼地撒進了樹洞裏。然後他閉上眼睛長久地親吻了樹皮上多爾露明旁邊的那顆心,好像它真的是柔軟的、溫熱的、在跳動着的,而不僅僅是一段粗糙的植物皮膚。我的心同樣跳到無以複加,我擔心他發現那顆心旁邊的“希姆凜”被重新雕刻過。好在他什麽都沒說。

“永訣吾愛。”他說出口了嗎?還是只是他的神色看起來像在這樣說呢?月光下什麽都變得糊塗了。他抽出腰間的匕首,剮蹭起樹皮上的“希姆凜”,手法并不暴力,只是反反複複,堅決地反反複複。于是“希姆凜”再一次消失了,或者說被新的痕跡掩蓋了。他用刀尖輕輕滑過旁邊的文字和圖案,終究沒有下手,像是只想打個招呼。他把刀收鞘,額頭緊緊地靠在刻痕上,久到我快以為他已經睡着了。

直到他拍了拍手上的餘燼,轉頭笑着看向我,他說:“放心吧我的小家夥。你所擔憂的信件會回到自己的家的。”他重新牽起我的手,掌心的紋路上似乎仍嵌着燃燒後的顆粒,沙沙地磨着我們倆的手。

我點了點頭,和他走上回要塞城堡的路。

“我們一定要離開希姆凜嗎?梅斯羅斯殿下。”

“是啊,小家夥。你還有很多地方要去,很多事情要做。很多很多......”

我開始習慣自己不能理解他在做什麽了。我只是感到他在承受悲傷,而當精靈在承受悲傷的時候是應該被允許做任何事的,只要這能讓他感覺好一點,旁人理解與否并不重要。他們向來就是這樣對我的。當我感到不舒服時,瑪格洛爾殿下會承諾等我起來就可以吃任何想吃的東西,不管是可疑的雪還是過量的糖,盡管他并不明白那有什麽好吃的;當我因練習進展無果而真正陷入深深懊喪時,梅斯羅斯殿下會果斷地告訴我那并不重要、那太晦澀,盡管他成長的過程裏很可能絲毫沒感受到它的難點在哪裏,但他從不會把原因歸為我不夠好。

他們給了我成為荒唐的小精靈的自由,那我必然要回贈給他們成為難以理解的大精靈的自由,尤其當他們傷心的時候。

我重新能夠和內心嘈雜的聲音相處了。夏天,當我對着卡蘭希爾殿下的寶石珠久久發呆,為美麗所困惑時,梅斯羅斯殿下曾告訴過我也許它們本就是為了讓我們喜愛,而不是想明白。也許悲傷也是同樣無解的事物。你可以緩釋它,但怎麽才能真正弄明白何以會這樣悲傷呢?我不要弄明白了。他有多縱容我就讓我多縱容他吧。我連一百顆藍莓都數不對的時候難道他就不困惑嗎?

然而,即使不能理解他的悲傷,我仍不願缺席他的悲傷。我依舊隐隐約約地相信如果你足夠近地靠在一個精靈的身邊是可以分享他的痛苦的。

那夜之後,我再一次深夜去找梅斯羅斯殿下,我想看看他好不好,可是他的門鎖着,一絲光都沒有透出來。于是我抱來被子和小面包,我想貼着他的牆睡覺。這樣即使我們看上去并不在同一個小空間裏,但其實還是離得很近很近的。事實上這樣我反而容易入睡。如果你的身體在自己的卧室裏,靈魂在另一個地方,反而會比較難睡着。

我預備在大家都醒來之前就悄悄溜回自己的房間,但是好像一切還是太晚了。我不知道總是被誰抱回自己的房間,睜開眼看到的還是自己熟悉的擺設;有時我也會在瑪格洛爾殿下的床上醒來,我的黑發和他柔順的棕發已經纏到了一起。“你知道你總是可以找我來的,對嗎?”發現我睜開眼後他會親吻我的額頭。“我知道。”我總是這樣說。我不需要向他解釋我為什麽會靠着梅斯羅斯殿下的牆睡着,他一直都明白我。

時間日複一日地過去,要塞城堡越來越空。我熟悉的一切,它們都去哪裏了?

我依舊固執地去梅斯羅斯殿下的門口,那是我唯一能入睡的地方。直到有一天,我在他的大床上醒來,而他卻不在房間裏了。他是起得太早,還是從把我安置到床上之後就離開了呢?當天我再次見到他時他并沒有責怪我,而只是揉了揉我的頭發叫我好好睡覺,不然是長不大的。

我不打算再去他的門前了,如果他因為我反而不能在自己的房間裏休憩那就太可笑了。

可是一到夜晚什麽荒唐的念頭都會跑出來。不知道為什麽我就是想去找他。看不到他正在做什麽就會讓我不安,碰不到他我就憑空擔心起他會消失。如果火焰正在灼燒他呢?如果他說不必為三位殿下流一滴淚,只是因為當真流起來會流個不停呢?這不是我的錯也不是他的錯,只是為什麽不能讓我時時刻刻都能看到他呢?為什麽伊露維塔就不能一股腦地把他的痛苦全都轉移給我而別問我能不能承受呢......

我離開房間到要塞堡壘的石階上靜坐,我能遠遠地看到梅斯羅斯殿下房間的燈火。它們亮了一會兒又滅了。我于是望着那片黑色。黑色可以包含一切,也可以什麽都沒有,可以僅僅是他睡了。我不怕黑色,天上的小藍星在遙遠地庇護我,他送給我的那一顆。

不知過了多久,我被馬蹄喧嚣吵醒。再次睜開眼時,我發現自己被希爾南隊長抱着,難道是他夜間巡邏的時候發現了我?我以為自己已經藏得夠隐蔽了。

令我瞬間驚醒的是梅斯羅斯殿下和瑪格洛爾殿下同樣出現在要塞,希姆凜依舊被濃重的夜色籠罩,黎明遠未降臨,而他們卻騎在馬上,背後是各自的部隊。我驚呆了。發生了什麽?是我糟糕的睡眠習慣驚動了所有人嗎?還是今天就要搬家了呢?那麽為什麽沒有人提前告訴我呢?我慌張地看向希爾南隊長,我問他大家為什麽都來了。他說他們要走了,眼睛直視着馬上的梅斯羅斯殿下。

他們要走了?在沒有我的情況下?

“我無意吵醒你,路因尼爾。”梅斯羅斯殿下說,“希爾南隊長會照顧你的。”瑪格洛爾殿下在後面沉默地看着。

“你在說什麽啊梅斯羅斯殿下!你要走嗎?我難道不和你一起嗎?”

“希爾南隊長會帶你去巴拉爾島,我們要去的地方不是同一個。”

“我們是不可以有兩個目的地的!”我恐慌到喊不出很大的聲音,我不明白為什麽這會是一件需要我去解釋的事情,它不是顯而易見的嗎?“難道我對你是陌生的精靈嗎?你甚至不打算告訴我。”

“正是因為我認識你太久了,小家夥。”他搖了搖頭,“如果我還能夠确定任何事的話,那就是你不應當再和我們一起生活,我每一天都在更加确定。在奇爾丹那裏你至少能活下去。他會好好待你的。”

“你不能确定......你不能......不能離開我”他這樣想了多久了,我竟一點都不知,還只是一味地纏着他,固執地要分享他的喜怒哀樂。我感到驚恐惶惑,我想要掙脫希爾南隊長的手臂卻發現它們結實得像鐵,我踢打翻騰卻動不了分毫。我只能喊了一句“對不起”然後狠狠地咬在了他的手腕上,終于他松開了手。我半摔在地上又被他扶住。他不再阻攔我跑向梅斯羅斯殿下。

“你下來!你回答我!難道我不是你撿到的精靈嗎?難道我不屬于你嗎?為什麽要我去一個沒有你的地方活......”我用盡全身力氣去扯他的衣擺,我不再在乎那是否會為他和瑪格洛爾殿下所不恥,我就要失去他們了,幾乎不為了什麽。

梅斯羅斯殿下壓着嗓子讓我放手,我不聽,我攥得更緊了,緊到指骨發痛,直到他答應我他會下馬來跟我說,要我退後。我聽從了。瑪格洛爾殿下也跟着來到了我面前。

“求求你帶上我......”更近距離地面對他讓我的氣焰消失了,我知道如果他不願意的話我說什麽都是沒用的,“我不想去一個沒有你和瑪格洛爾殿下的地方,我沒有想過可以那樣活着。”

我的臉被梅斯羅斯殿下的手掌捧起,他說:“路因尼爾,你看着我的眼睛。我沒有騙你,我們已經沒有能力在希姆凜過和平的生活了。我的弟弟們在多瑞亞斯死了,部隊也折損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我看着。

“就像你不能想象沒有我們的生活,我也不能想象未來有你在我們身邊的生活。我們會遇到危險,我們本身更是危險,對你來說。”他的眼神始終如一的穩定清澈。可我聽不進去他說的話,它們碎裂成無意義的音節,除了能夠割傷我,什麽都不意味。危險又怎麽樣呢?親人死在一起難道奇怪嗎?他的三個弟弟不就陣亡在一起嗎?

“你不能走......”我的思維亂成一團,我想象所有能讓他不得不和我綁定在一起的理由,“你難道不能當我阿塔嗎?我看過書的,我知道每個小精靈其實都有自己阿塔的,你不要騙我......”不知道這句話觸到了什麽機關,我看到瑪格洛爾殿下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我想我一定說錯了,“或者哥哥。我就不能叫你哥哥嗎?”

梅斯羅斯殿下幾乎想轉身就走,卻被瑪格洛爾殿下輕輕攔了一下。

“你不能把沒有阿塔和哥哥的小精靈随便扔在這裏,尤其是你自己撿來的。”我邊哭邊說。我混亂的思維繼續轉動着,到底什麽,什麽才能讓我多多少少算是他的,“至少......至少請允許我向您效忠吧,梅斯羅斯殿下,作為我的領主。”

我單膝跪到他面前,我目不轉睛地盯着他鐵灰色的眼睛,一動都不敢動,我怕他看穿我的忠心其實只是私心,我的毅然決然只是慌不擇路。

夜風靜靜地吹着。

“我接受你的效忠。”過了很久,梅斯羅斯殿下終于說。他把左手伸給我,我托起那只手,深深俯首親吻了他八芒星圖案的紅寶石戒指。即使從此我除了保衛他,再也不被允許和他發生任何接觸,我想我也會滿足。

“梅斯羅斯殿下,請問我可以作為一名親衛隊士兵追随您而去嗎?”我抱着最後一絲希望懇求。

“如果你的忠心并非戲言的話,那麽就要接受領主的命令。”他看起來從未如此遙不可及。

“我接受。”

“我命令你永不成為一名戰士,存活直到我诏令你來見我。”

永不成為一名戰士?

他迅速抽回了自己的手,卻被我攥住了衣袖。“騙子!”一聲尖叫從我的身體裏自己迸發出來,把我從頭到腳撕裂了——“你騙我!”我愣住了,有些話只有說出來才知道有多刺耳。

我什麽都試過了......為什麽......他沒騙我什麽,只是我什麽都沒了......

“我不指望你會理解,路因尼爾。”梅斯羅斯殿下的聲音依舊波瀾不驚,“我不指望你把一切當作沒有發生,我從來都沒有想過。我只希望你不......”他第一次停頓了,像有砂礫滾過喉嚨,“不,我也并不希望你不恨我。我只需要你好好活。”

“我不會好好活的。”這件事對我來說确定得就好像太陽不會在夜裏升上中天。我雙手攥緊他的衣袖。如果他想走的話就把我的手也砍去吧。如果我什麽都沒失去就看着他走了,我會更難受。

可是布帛撕裂的聲音驟然響起,我眼見一道銀光閃過,梅斯羅斯殿下的一半衣袖還攥在我手裏,他卻已經轉身離去。

瑪格洛爾殿下雙刀中的一柄将将收鞘,他微微屈身,說:“冒犯了兄長。”然後他突兀地抱住了呆立的我,幾乎要勒斷我的骨骼,他親吻了我的頸側,那麽燙。之後他一言不發地跟上了自己的哥哥。那半截銀紅色的衣袖,曾經擦幹過我臉上雨水的衣袖,此刻像破碎的蝴蝶墜落在我的雙手。它曾經也有過熱度和生命,我分明見過。

我看着他們的身影越來越深地融進夜色裏幾乎要瘋了。我跑向他們卻被背後的希爾南隊長一把拽住。“看看我!回頭看看我!”我只能一遍遍地喊着,“回頭......”

他們仍向安巴茹薩殿下的營區行進着。我仍喊着。

瑪格洛爾殿下聞聲回頭了。即使相隔再遠我也能看清此刻有火焰在他的瞳孔中燃燒,溫度那麽熱、力道那樣重,像是想把一部分的我撕扯下來,然後熔在眼睛裏永遠帶走。我從未見過瑪格洛爾殿下比此刻更像一個費諾裏安。我明白他的一番美意,正如他一直明白我。眼淚同樣在燙着我的眼球。我僵着手向他行了最後的擁抱禮,那曾是他給我上的第一堂禮儀課。我們誰都沒有讓眼淚落下來......他一定不是故意不要我。

梅斯羅斯殿下沒有回頭。

我沒有傻到以為他真的還會诏令我。除了是他的小精靈,我還有什麽用處呢?這會是我們的最後一面嗎?如果我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是“我不會好好活”,如果他在最後的最後想的是“我并不希望你不恨我”......那我們希姆凜的二十年變成了什麽?

“梅斯羅斯殿下!”我最後一次呼喊,“我沒有恨你,別帶着你以為的恨走......我......”我搶在那塊快要堵塞住我咽喉的石塊前頭告訴了他——“我會永遠愛你的。”

我慶幸我說出了口。月亮仿佛在嗡嗡響着,将嘈雜的馬蹄聲都淹沒。

他沒有回頭,只是速度放緩了——

“我知道的,小家夥。”

他沒有回頭。我可能永遠都看不到他的臉了。

可他是我從出生就認識的精靈,我并不需要看到他的臉才知道他在流淚。

那并不必要。

直到他們的影子都消失,希爾南隊長終于放開了我。我茫然向前走去,踏着他們在塵埃裏留下的足印,一直走到要塞的盡頭,走到梅斯羅斯殿下當初撿到我的城門。我跌進一堆未融的雪裏,如果我能一夜之間變小,變回被他撿到時的樣子,也許一切都會不同。

但是如果什麽都沒有改變,那麽我想我會去巴拉爾島,既然他想讓我去巴拉爾島。即使我是他假的戰士,他也是我真的領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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