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貝盧先生怎麽會是這種人!”

厲勁秋頭痛。

家裏唯一的寶貝妹妹周俊彤,回國上班第一天,回來哭得一塌糊塗。

哭也就算了,偏偏要在他房間裏哭。

“我一直覺得貝盧這麽多錢這麽多精力砸下去,保護的不僅僅是我們的文物,還有他和沈聆的友情!”

周俊彤哭得聲音嘶啞,“高山流水,至死不渝,多美啊!”

厲勁秋覺得耳畔刺痛,皺着眉伸手,抽出紙巾在她面前搖了搖。

周俊彤劈手奪過,擦她好像永遠流不幹的眼淚。她一雙眼睛紅腫,還沒忘記惡聲惡氣。

“哥,你說話啊!”

“說什麽?”厲勁秋擡眼乜她,有氣無力,悄悄嘆息。

“你就不能安慰安慰我,樊大師徒弟說的是假的,可能貝盧先生也被騙了,其實他對沈聆是真心的?!”

厲勁秋完全認同,“你都學會安慰你自己了,我覺得問題不大。”

“你、你……”周俊彤被厲勁秋的沒人性震驚了,又覺得她哥沒人性才是常态。

她咬牙切齒,猛然站起來,“不行,我不能等到展覽結束,我馬上跟館長請假,回貝盧博物館找老師。”

厲勁秋忽然來了精神,“什麽時候走?我和你一起。”

周俊彤稍稍感動,雖然他們不同姓,但也是一起長大的親生兄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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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哥嘴上不說,行動上還是關心着她。

“哥,你放心。我不會沖動的,回意大利也只是想查查記錄,弄清楚琴的事情,你不用陪我一起。”

“用。”

厲勁秋看了看桌上堆着譜紙,說:“多梅尼克約我作的曲,下周要在音樂劇院排練,我這次大提琴、小提琴都帶回來了,一個人搬不完。你回意大利正好,幫我提琴。”

周俊彤淚水一收,怒氣滿點。

“去死吧直男!鬼才給你提琴!”

厲勁秋搞不懂女人。

怎麽會為了一個故事的真假,哭得驚天動地,還和他生氣。

他妹果然信守承諾,沒幫他提琴,甚至同一班飛機,都氣得變成了陌路,看都不看他一眼。

他一個人托運大提琴、小提琴、行李箱,又請人幫忙把東西送到酒店。

忙了大半天,他終于拿着曲譜,到達了意大利音樂劇院。

這間矗立在佛羅倫薩的知名音樂劇院,擁有寬敞的大廳,華麗的裝潢,建成六十年來,無數世界著名的樂團、音樂家,都在這個地方舉辦過曠世演奏。

厲勁秋對這裏很熟。

他一年會來五六次,每次都帶着不同的期待,也對音樂劇院每一間音樂廳的狀态了若指掌。

第一雛菊廳适合歌劇,第二紫羅蘭廳适合話劇,第三玫瑰廳适合交響樂,第四冬青廳适合舞臺劇。

知名鋼琴家多梅尼克作為劇院老板之一,總喜歡在玫瑰廳進行排練,滿足厲勁秋對空間、音效、觀感的要求。

他對此很滿意。

所以,無論相隔多遠,他都願意親自來音樂劇院,欣賞自己譜寫的新曲排練成形。

畢竟第三玫瑰廳裝潢優雅,音效絕佳,傾聽排練都能變成一種享受……

“嗯?”

厲勁秋走進玫瑰雕刻的門,發現多梅尼克已經來了。

“多梅尼克,你怎麽那麽早。”

多梅尼克的叮囑,被突兀的呼喚打斷。

鐘應視線随着問候看去,見到了一位穿着休閑、黑發黑眼的青年。

他神色沉郁,眉眼蒙着散不去的困頓,看人的時候,又尖銳得能穿透靈魂。

鐘應立刻意識到,這就是多梅尼克所說的厲勁秋——

“你師父拜托我讓你見到貝盧,那麽,我能想到最好的辦法,就是你為貝盧演奏樂曲,打動他,像你師父曾做的那樣。”

“幸好我們馬上就會有一場慶祝老貝盧九十七歲生日的演奏會,如果你能力足夠,我同意你取代古筝,完成那首協奏曲。”

“但是……”

但是,他邀請的作曲人固執又瘋狂。

多梅尼克承諾會幫助鐘應,然而他無法保證,厲勁秋會同意這樣的決定。

哈裏森.貝盧欣賞的作曲家很多,唯獨厲勁秋擅長融合東方古典樂器和西方交響樂的特殊風格,成為了他近年的執着愛好。

多梅尼克保證鐘應彈響厲勁秋的協奏曲,必然能夠打動心系中國的老貝盧。

可惜,他無法教會鐘應怎麽打動厲勁秋。

鐘應見到厲勁秋走過來,對方挑眉問道:“新來的實習生?”

多梅尼克根本不像意大利音樂劇院的老板,在他面前态度極好的介紹道:“不,他是今天新來的演奏者,他是個天才!”

厲勁秋對天才很有好感。

他們通常年輕又富有創造力,總給他無趣的生活帶來新驚喜。

于是,他主動伸出手,自我介紹道:“厲勁秋,作曲的。”

“你好。”鐘應感受到對方的禮貌,“我叫鐘應。”

可他們雙手一握,鐘應就感覺到厲勁秋不同尋常的力道。

那不是普通的友好握手,更像是經驗豐富的作曲家,對新樂手的考量和揣摩。

握手不過幾秒松開,鐘應卻覺得厲勁秋已經對他練琴的時日有了初步評判。

果然,厲勁秋好奇的問:“你們學古筝的,不是都帶假指甲嗎?怎麽你掌心那麽多老繭。”

“啊……”多梅尼克似乎有些為難,“其實,他學的古琴。”

鐘應見證了一場變臉。

剛才還溫柔平和的作曲家,收斂笑容,揚聲責問:“多梅尼克,我作的曲要加古琴?我怎麽不知道?”

多梅尼科顯然語氣謹慎,盡可能的解釋道:“你的曲子一如既往的優秀,我沒有任何異議,但是,你不覺得……古琴比古筝更适合你的曲子嗎?”

“我不覺得。”

厲勁秋的笑意冷冽,雙手環抱,絲毫沒有之前的親切友好。

“《金色鐘聲》是降B大調的協奏曲,按你的要求,以古筝為獨奏樂器,創作的柔美明媚、積極活潑的樂章,給優雅老紳士溫柔的慶祝生日。恕我直言,古琴這種陰暗、凄涼的樂器,根本不适合演奏它。”

說着,他頓了頓,視線抛向鐘應毫無誠意的解釋道:

“抱歉,我不是針對你,我是說所有古琴。”

他說着抱歉,卻沒有絲毫歉意。

為了維護自己的曲子,他說得非常不留情面,連鐘應都微微皺眉。

“鐘應是天才,我相信他可以把陰暗的古琴,彈出陽光明媚的味道。”多梅尼克畢竟是個老好人,“再說了,古筝古琴都是中國的弦樂器,能有什麽差別?”

“差別?”

厲勁秋語調戲谑,聊起樂譜,天才在他面前也無法撼動他的鐵石心腸。

“古筝二十一弦,古琴七弦。你提前患上阿茲海默症連數都數不清了嗎,我的鋼琴家?”

“你……”多梅尼克被氣得不輕,“找你作曲真是沒讓我失望。我要去看看我的醫生,免得還沒到老貝盧的生日,先到了我的祭日。”

他壓抑着怒氣,又滿是無奈的拍了拍鐘應的肩膀。

“孩子,加油吧,我只能幫你到這兒了。”

他說完,轉身把排練交給了指揮帕米拉。

中年鋼琴家快步疾走的背影,看起來根本不像去看醫生,更像是找了個借口逃跑,讓鐘應自己對付厲勁秋這個大難題。

帕米拉拿着指揮棒,告訴固執的作曲家。

“秋,多梅尼克都通知了古筝演奏者,不用來了。不如你讓他試試?”

可惜厲勁秋寸步不讓。

“我寫的曲子裏,容不下突兀的弦樂。”

說着,他看向鐘應,直白的下了定論,“你太年輕,不了解我的協奏曲,那是必須由古筝或者鋼琴才能奏響的音樂。放棄吧。”

他姿态傲慢,說完站在了舞臺正下方,揚聲說道:“開始排練《金色鐘聲》,立刻。”

臺上圍觀這場争論的樂手,噤若寒蟬,顯然已經習慣了厲勁秋的脾氣。

他們立刻将樂譜翻回初頁,做好準備,等待着帕米拉發出信號。

然而,站定了指揮臺的帕米拉,為難的提醒道:“我們沒有獨奏樂器……”

厲勁秋只會更加嚴厲的回答道:“沒有獨奏樂器你就看不懂譜子了嗎?”

帕米拉擡手投降,表示“好吧好吧”。

她沉默片刻,再擡手,便帶起了優美舒緩的小提琴音。

鐘應站在一旁,沒想到會是這樣。

他五年前陪師父來過意大利,正是在這間劇院第三玫瑰廳舉辦的音樂會。

熱情的主辦方,以及鋼琴家兼老板的多梅尼克,給他留下極深印象——

固執、謹慎。

當師父說,多梅尼克答應幫助,讓他在貝盧面前演奏時,鐘應都詫異了半晌。

畢竟,這位先生沒給他留下樂于助人的印象,他還為多梅尼克轉性一般的爽快,反省過自己是不是小人之心了。

直到他站在這裏,見到了更固執的厲勁秋。

他才意識到——

難怪這次多梅尼克一點兒不推脫,原來,這位作曲家才是真正的頑固派高手。

連個機會都不給的。

管弦樂隊配合默契,《金色鐘聲》早在一周前就交到了他們手上。

雖然是第一次排練,音符卻和諧得像是演練了無數次。

除了……

一片空白的獨奏樂器段落。

鐘應沉默的走到多梅尼克之前的位置,鋼琴家留下的樂譜,印滿了《金色鐘聲》完整的旋律。

他一邊聽舞臺上的演奏,一邊翻看複雜的五線譜,努力去理解厲勁秋式怪異的休止和特立獨行的行板。

他腦海裏有古琴的弦音,配合着管弦樂隊每一次停頓、靜默。

舞臺上熟練的演奏,展示着這樂隊的優秀與默契。

他們在厲勁秋魔鬼一般的嫌棄視線裏,從頭到尾排練了《金色鐘聲》。

就在他們例行心如死灰,等着厲勁秋日常挑刺批評的時候,舞臺側面走上來一位懷抱古琴的年輕人。

鐘應沒有征得同意,直接帶着漆黑的古琴走了上去。

那張桐木斫制的幽居琴,擁有符合現代古琴規格的七根鋼弦,琴枕、岳山、冠角配以黑檀,琴身伏羲式雙彎,賦予了它溫文爾雅的獨特氣質。

他見到厲勁秋皺眉,看出了對方的排斥。

然而,鐘應別無他法,只能做出這樣的選擇。

舞臺上沒有留給他的位置。

他随性席地而坐,将七弦琴幽居平穩的安置于自己的腿上,如同身處竹林的雅士,從心所欲,無懼旁邊管弦樂手們詫異的視線。

鐘應仰頭看向指揮,仿佛在等這位女士再度排練時為他揚起的指揮棒。

帕米拉愣了愣,下意識去看厲勁秋。

“秋……”

她必須得征求厲勁秋的意見。

“你真固執。”

固執的作曲人點評固執的古琴演奏者。

但是,他居然顯露出了一絲絲人性的寬容,“好吧,給你一次加入的機會。如果我覺得刺耳、難聽,我馬上就會叫人趕你出去。”

“到時候,你可不要賴着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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